抵达偏厅门口时,引路的侍女驻足侧身,请谢原独自入内。
谢原转眼一扫,偏厅内外皆安安静静,周围无人,像是特意打发了。
他抬手正冠,又一路向下整理衣袍,一身端正的走了进去。
刚入偏厅,鼻息间便染了一股淡淡的沉香,厅内摆设古朴典雅,有种幽远宁静之感。
靖安长公主闭目倚于座中,手臂支着凭几,指尖轻轻按在太阳穴上,暗色绣金线的裙摆随坐姿铺开,仿佛在无形中亦释放威压,来者稍有不稳,便感逼仄窒息。
谢原垂眸作拜:“小婿谢原,拜见岳母大人。”
靖安长公主倏地睁眼,目中精光厉色直逼谢原,可谢原垂视,仿佛在面前竖起一道无形屏障,直接挡回。
靖安长公主揉穴动作一顿,慢慢放下手,随意示向旁边的座位:“不必多礼,坐吧。”
谢原没动:“小婿不敢。”
短短四个字,却是将原先的氛围瞬间打破,靖安长公主倏地抬眼,审视起他来。
半晌,安静的厅中响起一道轻笑,“为何不敢?”
谢原:“小婿此来,是为听训。”
“听训?”长公主露出既不解又玩味的神态:“贤婿何过之有?”
谢原目光始终垂着,语句恭敬,语气却相反:“若岳母大人也不知小婿何过之有,那小婿此来,便为解惑。”
言及此,青年终于抬眼,目光坚毅,语气沉冷:“小婿既已与岁岁成婚,拜天地君亲,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敢问岳母大人,小婿何过之有,要让岳母大人费心搅扰我与岁岁的新婚?”
“搅扰?”长公主咬住关键词,缓缓作恍然状:“莫非你说的是……”话里隐去那事,化作一阵轻笑。
笑声歇,长公主的神情缓缓变冷:“看来,你的确没懂,倒是需要本宫为你解一解惑。”
谢原不卑不亢,搭手再拜:“请岳母赐教。”
这时,有奴人入内奉茶,靖安长公主手搭在凭几上,指尖轻轻点着,她不开口,谢原便静候。
茶侍退下,靖安长公主端起茶汤浅呷一口,润了嗓子,开口却数点起谢原生平:“你为谢氏嫡支长孙,自小天资过人,谦逊勤学,十六岁已文武兼备。”
“同年,你以门荫入仕为秘书监校书郎;次年,因圣人首改科举,所有考生试卷皆糊名誊抄,再行批改,你便辞官应考,终得进士及第,派为宣州录事,曾轰动一时。”
“一年时间,你助上首连办卖官、私盐一案,更曾临危受命兼州治军要,剿河盗,立奇功,一年后期满回都,授大理寺五品寺正。”
靖安长公主说到这时,忽然笑了一下,顺口提到了中间一件趣事。
说那年,谢原回都后,圣人爱才,并未立刻给他委任。
谢原因此短暂得闲,一日出门,偶遇勋贵城中纵马波及无辜百姓,竟直接将人撂下马,腿都摔断了,后事主面圣鸣冤,状告谢原当街行凶,谢原不慌不忙上殿,将对方的罪名一一数来,气的建熙帝当场将那混账定罪。
此事也成为谢原继辞官裸考后又一成名作。
据说,此事也让建熙帝看到了谢原身上的谏官潜质,本想让他进御史台,但因谢太傅官居尚书台之故,为避授意谏言之嫌,又在与谢太傅私下深谈之后,最终委任大理寺正一职。
谢原静静听着,明明都是他的光辉,可他无半点得意之色,待到长公主说完,他也只是淡淡回应:“看来岳母大人的确将小婿查的清清楚楚。但这跟小婿与岁岁之间,有何关系?”
“太慢了。”长公主干脆的给出答案。
谢原蹙眉,面露疑惑。
长公主:“当年,你以校书郎作为起点,但凡用好谢太傅的关系,专心钻研,数年时间,足够你在朝中站稳脚跟,权柄在握。”
“可你仅仅是因旁人非议你是得祖父包庇滥用私权才得此位,便毅然决然放弃这个好的起步,重借科考入仕。”
“要说你外任期间成绩不菲,回都后完全可以青云直上,最后却去了大理寺,整日与案犯罪证、刑部诸司拉扯,纵然忙的昏天黑地又有何用?待你位极人臣,还得要多少年?”
谢原听笑了:“依照长公主之意,只因谢原尚未位极人臣,便是娶了长公主之爱女,也只能是挂名夫妻?不配坐实?”
靖安长公主看向谢原,眸色沉冷:“谢原,务实可以是外人对你的美称,但不能为了个美称便去犯傻。圣人扼制门荫,最大、也最站得住脚的原因,是世家子弟庸碌无才却坐拥权势富贵,德不配位。可你实至名归,为何要舍近求远?”
长公主语气微敛:“本宫只有这个一个女儿,自然希望她能嫁得一个好郎君。你处处都好,就是这脑子,太轴。若你一事无成,久居下首,岁岁又如何能依仗你这位夫君出头呢?”
她笑起来:“如今你已是本宫贤婿,只要你聪明些,便可青云直上,你在朝中站稳脚跟,本宫自然放心将岁岁交给你。”
“当然,若你真位极人臣,后院岂能空置?想来你也知道外间有些传言,说岁岁身体抱恙。她若进门数年无所出,你自然可以新纳美色。只要你保岁岁正室之位,许她尊重爱护,其他的,她不会在意,本宫更不会在意。相信本宫,做了本宫的女婿,好处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得不到。”
谢原安安静静听完,忽然冷冷笑了一声,继而又变作连声沉笑。
靖安长公主:“你笑什么?”
谢原迎上长公主的目光,语气不无嘲讽:“小婿忽然为岁岁感到可惜。”
靖安长公主神色微变:“哪里可惜?”
谢原笑容淡去,“倘若岁岁生来是个男儿身,长公主便可直接借亲子来争权夺势,而不是大费周章寻觅贤婿,将女儿作为诱饵、利头,甚至礼物。作为长公主的贤婿尚且可以得诸多好处,若是亲子,岂非是人间最得意之事?”
说到最后,谢原直接开口讥讽:“长公主快人快语,直白爽快,何不直接道明交易目的?何必拿‘为了岁岁好’这种说法来作什么挡箭牌。”
长公主挑了挑眉,脸色一点点淡下去。
谢原豁然起身之间,她忽然道:“别着急啊,你都还没有听本宫给的条件。”
谢原神色难辨:“条件?”
长公主缓缓正身,神情严肃起来:“谢氏百年大族,却逢嫡支衰落,谢升贤位极人臣,已是谢氏最后的支柱,而你,是他唯一的希望。谢原,背负家族荣辱,可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本宫说了,不要舍近求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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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周身泛起冷冽气息,双手垂在身侧,紧紧握拳:“今日来拜见岳母大人,令小婿大开眼界,但小婿与岁岁已是拜过天地,盖了婚书的夫妻。此后,岁岁的余生,当由小婿来负责,但小婿的前路,谢氏的前路,便不必岳母大人来操心。”
长公主忽然大笑起来,“说的有骨气。可是谢原,你问过岁岁的意思,问过你祖父的意思吗?”
她悠悠然靠向座背,手臂搭上凭几:“岁岁最听我的话,你们才做几日夫妻,就那么有信心左右她的人生了?你信不信只要本宫一句话,她今日就能同你合离。至于你祖父,若非有他也有心,本宫哪里能这么容易促成两家婚事。”
听到“促成”二字,谢原当即确认了一些猜想。
靖安长公主再逼一步:“若我不满意,岁岁会立刻与你合离,而你会承担合离的所有污名。至于你祖父,他再厉害,也总有耗尽的一天,你身为长子嫡孙,只因些莫名其妙的尊严与坚持,就要葬送一族荣耀,怕是不久之后,昔日备受赞誉的谢大郎,会成为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
谢原看着面前这个生养了岁安的女人,忽然间,那仿佛已经攀升至巅峰的愤怒竟像是忽然凝住,紧接着,他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变化沉寂下来。
谢原很轻的笑了一声。
靖安长公主眯了眯眼:“笑什么?”
谢原神色淡漠:“其实有件事,小婿一直没有请教。”
他骤然平静的语气,让靖安长公主心头微动,平声道:“何事?”
谢原:“若小婿没有猜错,新婚那日,岁岁是被那个叫阿松的婢女设计昏睡,又借月事为由,阻了我二人新婚之礼,但其实,这是个极为拙劣易拆穿的谎话,结果也分多种。”
在长公主逐渐深邃的神色里,谢原伸出手指一一数来:“第一,岁岁蒙于鼓中,小婿先察异常;第二,岁岁先察异常,小婿蒙于鼓中;第三,我二人同时说开,同时察觉。”
“眼下的情况,当属第一种,所以是小婿先察觉端倪,站在这里,同岳母讨教原由,从而有幸得岳母大人赐教,见识到了您的……深谋远虑,野心勃勃。”
“小婿敢问,若是第二种,或第三种情况,岳母大人今时今日的说辞、态度乃至于目的,与方才一样吗?若一样,权当小婿多虑,但若岳母大人早就准备了不同说辞、不同态度,不妨此刻一一道明,小婿回去便转告岁岁,如何?”
靖安长公主定定的看着面前这个大胆猜测的青年,忽然弯了弯唇,伸手端起面前的茶盏,慢慢饮尽。
突然,长公主眸色一厉,手中饮空的茶盏狠狠一掷,碎裂同时,一道黑影卷着劲风袭向谢原。
谢原当即侧身躲开那一拳,也看清了袭击自己的是个戴着铁面具的黑袍人。
黑袍手中无兵器,赤手空拳直击谢原,谢原当即出手拆招,两人竟在厅内过起招来,虽无刀光剑影,然劲力十足的拳脚功夫,也同样在厅内卷起一阵巨大的响动。
矮屏竹帘全被摧残,乒铃乓啷七零八落。
而另一侧,靖安长公主无事人一般坐在那里,甚至闭目养神,重新开始揉按穴位,淡定悠然。
对方功夫不俗,谢原心有记挂,无心恋战,目光一瞥靖安长公主,心下一横,擒贼先擒王!
就在谢原朝靖安长公主袭去瞬间,黑袍人立马相护,谢原目光一厉,找准破绽,扫腿一绊,同时借力出拳将黑袍击倒在地,反手点穴。
忽的,谢原对上了黑袍的一双眼,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直接扯下黑袍的面具,对方真容乍现,谢原不禁站直身子:“是你?”
那日掳劫他和岁安的匪徒!
霍岭再次成为手下败将,眼中又恨又怒。
这时,靖安长公主的声音响起:“打完了吗?”
话音未落,又出现两个黑袍人,谁也不看,直奔霍岭,把人抬出去了,同一时间,一群奴婢鱼贯而入,根本不必吩咐,已经自发开始收拾残局。
靖安长公主缓缓从座中起身,轻甩衣袖,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态度看向谢原:“随我过来。”
谢原看看厅内情况,皱了皱眉,还是迈步跟上去。
两人并未离开偏厅,靖安长公主随意拨弄了一尊花瓶,一旁的墙面忽然翻转,列出一条道路来。
密室?
靖安长公主已走在前面:“进来。”
谢原神情一凛,快步跟进去。
当狭长的小道豁然开朗,入眼是一间很大的密室,靖安长公主点燃灯火,谢原顺势打量起周围,密室设有气孔,陈设简单,多为书架,上面摆的……像极了大理寺存案的卷宗。
事已至此,情况已明了。
靖安长公主刚才那翻咄咄逼人的话,只是个试探。
若他刚才没能过关,便也挨不到这里,听一个真话。
果然,靖安长公主行至主坐,转身坐下,又示意谢原:“坐下说吧。”
谢原安静入座。
此刻的靖安长公主,竟一改刚才的尖锐,反倒露出几分疲态:“你既为解惑而来,那接下来,你问,本宫答。”
谢原默了默,直接问:“岳母大人因何不愿将岁岁交给小婿?”
靖安长公主默了默,说:“本宫只有这一个女儿。”
谢原不理解,正要反问,却听靖安长公主很轻很轻的说:“但其实,连岁岁也不知,她原本,还该有一位兄长,或者一位姐姐。”
谢原一怔:“岳母的意思是……”
“可惜本宫没能留住。”
靖安长公主看向谢原:“岁安,是本宫用了半条命换回的孩子,本宫不希望,她走上和本宫一样的路。”
谢原脸色骤变:“一、一样的路?”
靖安长公主沉默了片刻,像是缓神,片刻后,她开口,同谢原说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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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安长公主与当今圣人,本是中宫嫡出的公主和太子,母族可依,风光无限。
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原本勤政英明的父皇开始求仙问道,甚至受妖妃迷惑,以一桩巫蛊案,废皇后,诛其族,虽得朝臣力保,她与还是太子的建熙帝仍然落入风雨飘摇,朝不保夕的境地。
太子名存实亡,妖妃仍不满足,为了保命,当年才十四岁的靖安长公主和十二岁的建熙帝,先是故作懵懂吃下御膳房送来被动了手脚的食物,消减对方顾忌,再以废后罪孽深重,子女只能代母赎罪为由,建熙帝自请前往当时最凶险的北地战场,靖安长公主则甘愿出家修行。
大约妖妃也觉得这样更容易弄死他们,便让先帝准了。
可她万万没想到,这兄妹二人打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逃离皇宫,靖安长公主早已联系母族残余旧部,做了一场没有尸体的假死,让自己与建熙帝行踪成疑,然后带着建熙帝逃出皇宫。
他们想得很简单,与其任人宰割,不如拼死挣一条新出路。
兄妹二人分工明确,建熙帝走了行伍路子,靖安长公主则是潜伏暗中,笼络人脉,收集消息。
“暗察司?”谢原忽然蹦出一句。
靖安长公主笑了一声:“你竟知道。”
谢原恭敬不少:“小婿也是听祖父提过,只是……”
只是,暗察司在二十多年前就废了。
靖安长公主笑了笑,继续道来——
那是一场恶战。
当时,先帝即将油尽灯枯,昔日失踪于火海的太子于民怨四起之时得万众呼应,举兵攻城,杀妖妃,斩奸佞,这才重登太子之位,这当中,暗察司功不可没。
而靖安长公主,便是当年的暗察司司主,除了收集情报,暗中集结笼络,也行刺杀掳掠之事,可惜那一战后,全军覆没。
更糟糕的是,纵然夺回原位,后续却祸患无穷。
建熙帝精元衰虚,子嗣凋零,靖安长公主则气血两亏,难以成孕。
偏偏一开始,他们谁也没在意此事。
无人知道,当靖安长公主迎来与李耀的第一个孩子,怀着满心爱意与前所未有的柔软去等待他,最后却眼睁睁看他流程一摊血水时,是何等的绝望。
事关皇嗣,甚至不能大肆宣召名医,她只能不断暗访,未免外人察觉,索性搬来北山,避开都城人眼。
谢原听得浑身紧绷,气息都屏住:“可有结果?”
靖安长公主淡淡道:“有,但也无甚大用。”
名医道,这或许不是毒,而是蛊。
蛊,又是蛊。
靖安长公主在这一刻,燃起了无边恨意。
她们的母亲是因妖妃以蛊惑陷害,阖族被灭,而今,他们又因为蛊,遭受如此痛苦!
谢原:“当年下蛊之人呢?”
“跑了。”声音很轻,细听,确认能品出几分不甘和怨恨。
战后清算时,他们才发现养在皇宫中的妖道都不见了,还卷走了不少宫中财务。
之后,建熙帝也曾派人追查,可那些害他们一生的妖道,竟像是人间蒸发。
“时间太久,本宫甚至忘了那张脸,只记得那道人,道号‘怀玄’。”
谢原:“那岁岁……”
没说完,谢原忽然脸色大变,浑身一僵。
对面,靖安长公主挽起袖子,露出的白臂上,数道疤痕交错。
那是刀口。
非礼勿视,但眼前竟像让谢原暂时忘了俗礼,脑中有些乱:“这……这是……”
“既然猜到是蛊,本宫当然也暗中寻找过擅养蛊者,可本宫体内的蛊毒一日没有来由,便无从下手,只能从症状上反推。”
“既为气血两亏,或许可从我的血下手研究,以我之血引蛊、重新种蛊作引再解之,我全都试过。不止是这里,本宫身上,还有许多类似的刀口。”
靖安长公主放下袖子:“我心中绝望,驸马日日相伴,难免忘情、纵情,谁曾想,竟就有了岁岁。”
她微微一笑,眼眶却泛红:“你可知,本宫最怨恨绝望时,甚至想过,哪怕杀人饮血,也要让岁岁活下来。”
谢原抓住重点:“可岁岁活下来了。”
靖安长公主苦笑:“是啊,活下来了,谁能想到呢。也许是因为,那时我已随蛊师试过多次解蛊方法,甚至猜想,会不会哪一次放血时,蛊已经被引出。怀着岁岁时,我只做一件事,便是拼命补身。可即便如此,生产时,我仍是九死一生。”
谢原沉默片刻,忽道:“岁岁身上,也有吗?”
靖安长公主摇头,诚实道:“本宫不知。但岁岁生下来时,一度气血两亏。”
谢原压根紧咬,已明白靖安长公主的意思。
若岁岁此刻有孕,会不会也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流成一摊血水,亦或九死一生才能诞下孩儿,甚至生下来的孩子,也未必康健?
这一刻,谢原脑子里不由浮现出岁安的模样。
她乖巧又委屈的说着“我没有隐疾”的样子;她看似糊弄实为鼓励五娘的样子;她的温顺懂事、可爱动人、甚至淘气活泼,都在这一刻变得那么动人,让谢原的心头都开始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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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为什么要是她?
凭什么是她!
谢原看向长公主:“岳母大人,希望小婿怎么做?”
靖安长公主看向谢原,平声道:“本宫始终相信,怀玄道人尚在人世,即便他不在,他的弟子,孩子,也会在。”
谢原:“岳母要找他们?”
靖安长公主:“此事本宫已有眉目,方才你在外间所见之人,便是线索来源。稍后再谈也不迟,但现在,本宫要谈谈你与岁岁。”
谢原径直起身,撩摆跪下:“小婿今日多有得罪,还望岳母大人宽宏谅解。小婿与岁岁已结成夫妻,自当夫妻一体,荣辱与共。小婿绝不会在事情明朗前让岁岁铤而走险。”
谢原的誓言,长公主并无太大动容,反倒提醒他:“你好像忘了,谢氏嫡支人丁凋零,你既是长房希望,自当以开枝散叶为先,你对岁岁心意坚定,那家族兴旺要置于何地?”
谢原皱了皱眉,看着长公主没有说话。
长公主这才笑了笑:“你不必为难。这是责任,本宫清楚。”
谢原:“既如此,岳母大人为何不为岁岁招赘?”
若入赘北山,或许会更方便,也没那么多顾虑。
长公主:“你以为自己是唯一的人选吗?”
谢原一愣。
原来,北山不是没有过这个主意,可终究没有落成,加上岁安年纪渐长,所以靖安长公主才千挑万选,选了他这个最适合利益交换的女婿。
即便如此,也是千般试探,万般考验。
“三年。”长公主缓缓开口:“你有你的责任,本宫不打算长久耗着你,但本宫也不会让岁岁受委屈。三年时间,若还不能彻底解决此事,你……便与岁岁合离。作为补偿,本宫会在尽力助你保谢家不衰,本宫相信,你也需要这个。”
“那岁岁呢?”谢原反问:“您这样的安排,考虑过岁岁的感受吗?”
谢原的目光重新坚毅:“就按照岳母大人所言,三年时间。这三年之内,小婿定会尽力查清此事。但若三年之后,还无头绪,小婿只能将此事告知岁岁,结果如何,由我夫妻二人商议决定。”
靖安长公主看了他一会儿,终于笑了。
“好,不愧是本宫相中的女婿。”
谢原心情沉重的起身,忽又道:“方才的问题,岳母大人尚未解惑。”
靖安长公主:“什么?”然后立刻反应过来:“你是说,那三种情况?”
“是。”
靖安长公主笑了一下,“若本宫没有猜错,是你先从岁岁那里看出端倪,至于岁岁,她知道的未必有你清楚。”
谢原一怔。
此时此刻的靖安长公主,在重新回忆过往后,竟显出几分疲态与老态,全然不复外间时的样子,她笑起来,温柔的模样,仅仅是一个慈祥的母亲。
“岁岁出嫁前,有一日,她父亲来问我,要是岁岁在谢家受了委屈,却憋屈不说,那该怎么办呀……”
靖安长公主眸光温柔,“我当时就想,不会的。我的女儿,不会得。”
“元一啊,你喜欢我们岁岁吗?”
谢原毫不犹豫点头。
靖安长公主仍笑:“你是不是觉得,从前看岁岁,觉得她机灵又古怪,还有许多小心思,可与她在一起后,她反倒更多了真诚坦率,有什么都同你说,也什么都敢说?”
谢原心中震动,再点头。
“她就是这样啊。说她多少回、有过多少教训,还是这样。”靖安长公主的话里竟带了无奈。
“不知是不是在北山长大的缘故,她从小就不喜欢那些喧闹大场面,她说,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一道道眼神,一句句场面话,太虚,太假,走过一趟,劳神费心。”
“她与人相交,但凡有所认定,便容易交心。她啊,憋不住事。”
靖安长公主看向谢原:“我了解岁安,也正如你祖父了解你。”
谢原心中一动,明白过来。
岁安憋不住事,必会提出,但谢原的性子,又是顾虑周全的那种,心中有疑,多半选择按兵不动,既然长公主拦他们的新婚,他姑且等到回门来探听虚实。
所以最终,只会有这一种结果。
但他性子里也有野,所以故意在岁安身上留下痕迹。
山门处那一面,也是他对靖安长公主的试探和交锋。
只是此刻,这份试探交锋,显得他十分愚蠢。
“岳母大人,小婿……”
靖安长公主笑起来,摇摇头,示意他不必再说。
“可是,岁岁心中是生了疑的,她应当还是会来……”
靖安长公主收敛笑容,眉眼里浮起些感慨:“她即便有疑,也不会来问我,有人为她答疑解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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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学铃已响过许久,李耀陪岁安坐在学堂外的石桌边,静静听完始末。
“所以呢?”李耀转着茶盏,时而呷一口润喉,“你觉得母亲又在捉弄你?”
岁安默了默,道:“我只是不明白,夫君是母亲认定的女婿,为何还要这样。”
“这有什么。”李耀“嗐”了一声:“等你做了母亲,你就明白了。尤其生个漂亮女儿,瞅着外面那些如狼似虎的小伙子,就是名声再响,在你眼里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李耀放下茶盏:“你且说说,你母亲一番搅扰,那小子可有为难你,迁怒你?”
岁安摇头:“夫君他为人极好,也很细心。”
李耀哼笑一声:“算他有点脑子。这也证明,他不是个被俗礼框住的人。”
岁安敛眸,没有说话。
李耀叹气,“这不是没事么,怎么还生气。你就回来这一日,尽板着脸是不是?”
岁安抬起头,神色认真又严肃:“我没有生气。我心里知道,无论父亲母亲做什么,总是为我着想的。但我已经长大了,与其频频替我试探和考验,你们难道不想看到我凭自己的本事去面对吗?”
李耀看着女儿,忽然哼笑一声:“你啊,就跟你母亲年轻时一样,心野得很。行,你母亲那头,父亲去说。”
“对了。”李耀岔开话题:“那谢家人,对你如何?可有为难?”
岁安想了想,笑道:“好。就是……好的过了头。”
李耀挑了挑眉,笑了一声:“凡事过犹不及,你心里明白就好。”
正聊着,佩兰姑姑走了过来,长公主已安排好了家宴,请驸马与女郎过去。
岁安笑道:“这就过去。”
李耀没好气瞪她一眼:“才嫁出去几天,唯恐你那如意郎君被刁难是不是?”
岁安同父亲并行,有些赧然。
李耀心头一动,忽道:“岁岁,你喜欢谢原吗?”
岁安一愣,小声地说,“夫君……很好。”
李耀闻言,扯了扯嘴角,没有再问。
很快,父女两人到了院中,岁安瞧见谢原,瞧瞧瞄他眼角。
谢原看过来,“凑近点看啊,看我哭没。”
岁安忍不住抿笑。
北山人口简单,家宴便也简单,靖安长公主落座后,忽道:“我已命人同谢府传话,你们今日就宿在北山。”
岁安一愣,看向谢原。
回门,好像是不留宿的呀。
谢原闻言,态度很平和:“是。”
见他如此,岁安没有多问,她饿了。
饭食都是岁安喜欢的口味,这也是谢原第一次在北山吃饭。
食物入口,谢原眼神微变。
味道太好了,他吃过那么多馆子,甚至宫中御膳,都不及北山这一口惊艳。
他看向岁安,只见她吃的满脸幸福,不由心想,走的时候,能不能厚颜跟岳母大人讨个厨子……
用完饭,岁安被靖安长公主叫去说话,母女重聚,总要说些私房话的。
谢原无二话,甚至让岁安多陪陪母亲。
岁安离开后,佩兰姑姑忽然过来了。
她带来一份酒,还有一个木盒。
“长公主命老奴将此物送给郎君。”
谢原疑惑的打开木盒,第一眼竟没认出来这是什么东西。
佩兰姑姑含蓄解释,此为鱼肠所制,经数道清洗,药草浸泡,郎君可放心使用。
毕竟是新婚燕尔,长公主拦一次,没打算拦一辈子。
只要谢郎君信守承诺,爱惜岁岁身体,他们的夫妻关系,全看他们自己的心意。
谢原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了,可他还是被岳母这番操作臊的一阵尴尬。
他想,自己大概是第一个回门时收到这种礼物的女婿了吧。
可尴尬完,又是一阵阵无奈与心酸。
寻常人家,都信奉多子多福,小夫妻聚在一起,只管卯着劲儿生。
会做这种措施的,多是风月之地,卖笑之人。
可卑贱之身,所用措施也是廉价伤身,哪里会这样仔仔细细挑拣清洗材料,药草浸浴,做到极致的妥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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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安回到房间时,谢原已换了寝衣,靠在床头,手里卷一册书,闲闲翻看。
岁安没看谢原,目光落在茶案上:“这是什么?”
谢原随手将书放到一旁,起身走向她:“酒。”
岁安偏偏头:“酒?”
谢原拉着她坐下,眉眼里是异常的温柔:“有些人,新婚夜都能睡过去,若非有个细致体贴的母亲,怕是这辈子都不知道弥补二字吧?”
啊,合衾酒,结发礼!
岁安二话不说,立刻配合。
谢原压下那份隐秘的心酸,在暖色的灯火中,与岁安补上了合衾酒。
“结发礼,是不是要剪头发?”谢原扭头:“有剪刀吗?锦袋呢?”
岁安只觉得酒香醇厚,身上都开始燥热,闻言,随手一指:“第二层抽屉有剪刀,里面那个柜子,第三格,有锦袋。”
谢原略感诧异,起身去找,还真有。
他笑了:“你房中的东西,你都知道。”
岁安撑着脑袋歪头看他:“我又不是你……”
自己院子都摸不清楚。
谢原挑眉,走到多宝阁边,随手拿起一个盒子:“这里面是什么?”
岁安眨巴眨巴眼:“……青金石。”
谢原打开,还真是。
“这个呢?”
“金箔纸。”
又中。
谢原背过身,悄悄把两个盒子换了位置,然后随手指一个:“这个?”
岁安拧了拧眉:“这个盒子,不是放这里的呀……”
谢原愣了愣,笑着走向她面前,俯身而下,单手撑在茶案上,另一只手在她鼻子上一刮:“怎么那么聪明呢……”
这一触碰,两人都颤栗一瞬。
岁安脸蛋红扑扑的,眼底酝酿着独有的风情,懵懂,又勾人。
谢原眼神慢慢变了。
他垂眼,看了眼她的鼻子,然后轻轻倾首,吻了一下。
岁安嘤咛一声,过电似的,但并不排斥,而是紧紧盯着他。
谢原继续往下,唇瓣,下巴。
手抚上她的后颈,让她抬起头,吻到脖子。
心中仿佛山洪暴发,谢原眼神一沉,直接将岁安抄底抱起,走向床榻。
岁安在他怀中软成一滩水……
谢原将她放在床上,转身去了外间,回来时,身上只剩一件单衫。
房中没有灭灯,岁安清清楚楚看到他如何开始,如何耐心引导,如何与她密不可分,她并不拒绝,眼中映着熟悉的景物,欣然接受。
酣畅之间,谢原忽然感觉到,岁安不同了。
她仍然生涩,但不再害怕,谢原知道,不仅仅是因为那酒。
这里不是冰冷幽静的西苑新房,不是喜庆却陌生的谢家宅院,是她从小到大最熟悉的地方。她在最熟悉的地方,和他做最亲密的事。
这一刻,谢原竟觉得,长公主那番阻拦,不止有她说的那些理由。
否则,她不会在今夜送来酒和那物。
那不是刁难,不是考验,也不是搅和。
而是一个母亲,无言且细微的呵护。
酣畅之后,岁安沉沉睡去,谢原披衣下床,处理清洗自己。
回来时,他拿着剪刀和锦袋。
咔嚓一声,两缕青丝剪下,谢原放好剪刀,将两缕头发放进锦袋,最后塞进他们的枕头下。
合衾交杯,结发夫妻。
谢原在岁安额上轻轻一吻,低声道:“别怕,我会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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