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典?”聂荣紧张追问:“那是什么?”
谢原起身走向盆架, 拧干帕子擦了擦手,与聂家姐弟解释起这八月典。
民间一直都有黑市存在,不受官府律例约束, 行的都是见不得人,上不得台面的交易。
而八月典是黑市最重要的一次开市,行的都是罪大恶极的交易,卖命卖命都不稀奇。
聂荣听得心惊肉跳:“李大哥的意思是, 我二姐姐被拐到了黑市贩卖?”
聂晴眉头紧蹙:“有可能,李郎君的表弟和我妹妹都无故失踪, 又逢黑市八月典,他们极有可能是卷入到黑市交易里, 否则,我妹妹绝不可能全无交代。”
“只不过,我姐弟三人行商多年, 黑市买卖见识过不少, 这个‘八月典’, 却是从未听过。”
谢原:“黑市本就充斥三教九流, 八月典为黑市盛事, 能参与的, 怕都是最厉害的黑商,身上背着人命也不足为奇,似聂娘子这样的生意人, 还是离八月典这种黑市越远越好。”
八月典, 顾名思义, 八月开市。
但除了时间确定, 开设地点从无定律。
它像一个游走的贼窝, 还有层层保护, 警惕着所有异动风声。
霍岭只是刚刚动用了些关系打听情况,便被这黑市的眼线盯上,招来杀身之祸,简直神秘又嚣张,其幕后东家,恐怕更是不好对付。
聂荣:“那这个八月典到底在哪里开市,又要怎么混进去?”
聂晴也看向谢原。
虽是萍水相逢,但聂家姐弟行商多年,看人的基本眼光还是有的。
这位李郎君为人清正,行事干脆果断,持重且可靠。
他不仅来历不简单,而且也是为了寻找失踪的表弟,大家目的相同,若能借他之力合作行事,必定事半功倍。
谢原:“黑市也是做买卖的地方,做买卖最讲究人脉,八月典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盛会,还会给你发请柬。这种见不得光的黑市,不管他门槛有多高,只要有人脉,不愁进不去。”
聂晴反应很快:“如果能遇到参加八月典的人,打好交道,是不是就能混进去。”
聂荣:“可我们上哪儿找要参加八月典的人?”
说到这里,谢原的神色才轻松了一瞬,他看了眼躺在床上的霍岭,微微弯唇:“哪里需要找,分明已经送上门了。”
聂晴和聂荣对视一眼,还没反应过来。
下一刻,霍岭动了动。
“小心。”聂荣本想搀扶,可霍岭已经咬着牙坐了起来。
他看了眼谢原:“郎君说的不错,这八月典的大门,已经遥遥在望了。”
聂荣不懂:“不是,怎么就遥遥在望了。”
霍岭:“八月典的势力再大,也不会无端耗费人力,既是集会,就有客人,只是这种见不得人的集会,有客人,也会有敌人。”
他这么一说,姐弟两人就懂了。
“你的意思是,八月典的人手眼线潜藏在此,是为了保护这里要参加八月典的客人,只因你打听时被怀疑,所以对你下手?”
霍岭点头,正是如此。
聂晴:“寿州是转运重地之一,水陆畅通,可达扬州,宣州,北上通洛阳,方才你说,八月典只能确定是在八月开市,但未必是在这里开,若这里只是周转地,我们的时间就不多了。”
谢原:“黑商归根结底还是商,只要有做买卖的本钱,总能找到门路。”
聂晴:“李郎君,有什么是我们姐弟能帮忙的,尽情开口。”
谢原:“当务之急,是要有个便于行动的身份。”
此话一出,聂晴便皱起眉头:“此举不妥。”
谢原:“哪里不妥?”
聂晴:“不瞒李郎君,我聂家经营正经行当不假,可出来谋生,自然什么人都要打交道,即便是做假身份的门路,我们也认识一些。弄个假身份不难,难的是运气和时机。”
谢原:“时机和运气?”
聂晴沉下气,耐心分析。
身份造假也分情况,凭空捏造一个世上根本没有的身份属于下策,半真半假的套用才是上策,换言之,这个身份是真实存在甚至有迹可循,只是你不是这个人罢了。
所谓运气,无非是在用了这个身份之后不会那么倒霉被撞破。
如谢原所说,想混进八月典,造假的身份绝不能普通。
八月典龙蛇混杂,万一就那么倒霉,造假的身份和正主同时出现,立刻就会被拆穿。
运气难测,时机就更不好了。
恰逢商市大改,改的还是关税,如此一来,过关的身份查验会比往日更严格,即便谢原弄到了假身份,要是八月典不在潞县乃至寿州开市,他们一路追过去,出入州关的风险就更大。
聂晴说到这,聂荣忽然生气,“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献这种策,简直是要逼死人!商人就不是人了吗?”
霍岭看了谢原一眼。
谢原:……
“无妨。”谢原淡定回应:“聂娘子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请娘子放心,此事李某会办妥。”
聂晴眼神一动:“若是如此,小女子,有一事相求。”
谢原:“聂娘子请讲。”
聂晴轻轻抿唇,斟酌道:“我妹妹无端失踪,身为姐姐,我一定要亲自找到她,眼下这八月典的确是个可疑之处,若李郎君能找到改头换面的门路,不知可否带我一起?我也可以乔装的!”
谢原看了聂晴一眼,没有表态,
聂荣眼珠一转,知姐莫若弟。
他站出来:“李大哥,你说家中也经商,难道没见过那些商事应酬吗?越是大商,越是要在这种场合彰显身价,身价就是话语权,哪个大商外出谈生意,不是腰缠万贯,美人在怀的。”
聂荣这话不仅有解释,还含了些隐晦的试探。
他打量着谢原,笑道:“一来,你不识我二姐,若要去八月典查我二姐的下落,你肯定得带我们;二来嘛,既然要用假身份,那不如一次圆谎到位,你只管扮作个财大气粗路子野的大商,我姐姐嘛,扮作你的妻妾,岂不是一举两得!”
“阿荣!”聂晴局促喝止:“不要胡说。”
谢原眉眼微敛,笑了一声:“不见得。”
聂晴怔了怔。
谢原:“且不论在下家中是如何经营,聂娘子与聂郎君姐弟身份,不一样外出行商?难不成两位每回应酬,还要扮作夫妻或夫妾?”
聂晴脸上一烫,忙道:“舍弟胡言,李郎君莫要介意,用什么身份都可以,我只是想跟着一起去这八月典。”
谢原:“我也是胡乱比喻,若有冒犯,还请见谅,两位的心情我理解,’我看看如何安排。”
聂晴松了口气,压着赧然与那点怅然若失:“多谢李郎君!”
谢原:“应该的。”
霍岭木然看着聂家姐弟,忽道:“聂娘子聂郎君莫要见怪,我家郎君新婚,又极其爱重家中夫人,即便只是作假,万一被夫人知道,也不合适。”
聂荣震惊:“李郎君已成婚了?”
聂晴也愣了愣,但并不意外。
这样文武双全的郎君,若说还没有成婚,那才奇怪。
“原来如此。”聂晴干笑一下:“李郎君爱重夫人,这是好事。”
谢原微微一笑,默认了。
意识到这主仆二人还有话要说,聂晴便带着聂荣离开了。
这姐弟二人一走,霍岭立刻起身将门窗关好,又侧身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谢原看他活蹦乱跳,倒也不担心了,走到床边坐下:“放心吧,走远了。”
霍岭沉声道:“大人行走江湖的经验还是浅了些,他们即便不是敌,也不宜知道太多。”
谢原淡淡道:“我虽没有霍少东家的江湖经验,但胜在有几分耳力。”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霍岭没理谢原,又听了会儿才走回来:“聂娘子说的不错,即便要用假身份混进去,也不能随便选一个,且时间紧迫,也容不得我们慢慢去找。”
霍岭在谢原面前站定:“我知道有个人,或许是最适合选择的身份。”
……
雍州紧邻长安,经两日赶路,总算短暂的安定下来。
魏诗云片刻不耽误,气儿没喘匀就对出事的驿馆进行了彻底的勘察,没想到真让她找到突破口。
存放税银的那间房里,发现了一个隐蔽的密室,密室的另一个出口,直通南城门外。
据说,这是当年国中动乱时,为隐藏转移官员贵族造出的。
而这条年代久远的密道,有刚刚被用过的痕迹。
这样的发现,魏诗云不免对官驿中的负责人问责,可所有人都只是喊冤,表示他们根本不知有这么个地方。
这也不奇怪,官驿的官吏没几年都会调动,年资最厚的掌事也才干了八年,还没这密道的年岁长,剩下那些更不用提,说不知此处,倒也不算荒唐。
魏诗云也没钻牛角尖,及时刹住多番查看,竟在入住的记录中发现了可疑的人。
经核查,这是伙冒充皇商入住官驿的人,本册记录是要从雍州前往洛阳采办货物入宫。
严格来说,大周根本没有皇商这个官职,然无论前朝还是后宫,都需要运转经营,有采买需求,所以有些百年字号,是会给宫中供货,便也称自己是皇商。
宫中需求多样,大商亦如云,以皇商身份糊弄片刻,竟真没人怀疑。
可是,魏诗云刚在宫中住了一阵,没少听说皇后忙于开源节流的举措,就是为圣人省钱,怎么可能在宫外大肆采办?
因着这点小小的怀疑,她便找到了突破。
像这种大盗作案前,一定会实地考察,说不定他们就是这时候发现的这个老旧密道,正好派上用场。
可以锁定为盗贼窃银。
也是这时候,魏诗云收到了关于“八月典”这个黑市集会的消息。
八月典,简直是销赃的最佳去处,盗贼连税银都敢偷,八月典必有他们一份!
可是,八月典的开市位置并不明确,目前只知消息是从寿州方向传来的。
魏诗云无奈,只能先分析盗贼可能行进的路线。
暗道是直通城南的,如今大周推行新政,无论是谢、周之计还是商辞之策,第一批选中推行的州县都会被重点关注,州官必然会将方方面面都加强管理,以免被京中派下来的官员们参到圣人那里。
带着这么一批赃银到处走动,就得避开新政推行的州县。
所以最好是往南,抵达距离最近的唐州,再从唐州转至寿州,这样就同时避开了宣州洛阳等地,是个很低调的路线。
不过,这仅仅是个猜测,还不能断定。
魏诗云思索之下,选择兵分两路,她往唐州追查,而袁家兄弟则从洛阳转道,两方须得尽快在寿州汇合。
当天,商辞把消息传到了岁安这里,且表示,他在雍州的检括已安排的差不多,眼下正要规划新检括地域,若选在寿州附近,还可以和岁安同行。
岁安与他简单聊了几句,便以旅途疲惫为由早早结束谈话,商辞来给她送信,不能耽误太久,也在结束谈话后离去。
……
“青葵夫人?”岁安散发趴在床头,泡过的玉足泛着粉粉的红,又是一整日赶路,马车坐的浑身僵硬酸疼,玉藻正为她寸寸推拿。
玉蝉:“暗察司要探听各路消息,各行各衙都得渗入,青葵夫人是长公主早年间在外游历用过的身份,后来暗察司为便与行动,也用过这个身份,经营行当主要是车船转运。”
“当年,凡是青字号的车船运货就没有出过意外,价钱还很合理,所以商市一度揣测青葵夫人的来历不凡,一定背靠高官权贵才有如此手段,好一阵巴结亲近。”
岁安撑着下巴:“妙啊。”
以母亲的手段,打通水路航程保其畅通无阻易如反掌。
车船转运,接触的都是五湖四海的商贾,很容易建立人脉打听消息。
毕竟只是个掩饰身份,若选择做实物买卖,反而麻烦劳神,本末倒置。
只不过,这毕竟只是暗察司用于外界行走的身份之一,所以青葵夫人这位大东家,至今仍然身份神秘,无人知晓。
岁安松骨松的差不多,摆摆手示意玉藻停下,撑着身子坐起来。
“八月典这样的黑市集会,若无人操持安排,怎么可能经营这么多年?你们对这个幕后东家可有了解。”
玉蝉惭愧道:“属下们也曾查过,但八月典本就办的神秘,入场皆是老客带新客,我们仅是混进去便耗了许多人脉。八月典一定有幕后东家,但我们在没有把握前贸然暴露,用过的人脉未必能保住,所以……”
岁安了然:“无妨,能操办这种集会的,必定是十分谨慎之人,如今最重要的是追查赃银。我只是担心,能否顺利进入八月典。”
玉蝉微微一笑:“青葵夫人神秘又有手段,多得是人想巴结。若打出这个名号,八月典怕是得上门来请,岂会拒之门外?”
岁安点点头,一转眼,魏楚环已趴到床上,正让玉藻给她推拿。
岁安从前满山跑,已经算是皮实的,一日下来也觉疲累,魏楚环只会更脆,时不时发出嗯嗯啊啊的叫声,以及往这里或往那里的指点。
魏楚环舒坦了,转头看岁安:“那我们走哪条路?”
是跟着袁家兄弟追去洛阳,还是跟着魏诗云去唐州?
岁安眼珠一转,看向魏楚环:“你觉得,云娘为何让袁家兄弟往洛阳,自己则往唐州?”
魏楚环嗤笑:“还用想吗?当然是觉得唐州可能性更大,但又不想太武断,所以把后备选项丢给袁家兄弟,自己去追重要路线。”
岁安:“所以,我们也要兵分两路了。”
这句话直接把魏楚环说愣了,她猛地坐起来,“你、你什么意思?”
岁安想了想,反问:“你觉得,若真是大盗盗走税银,会去八月典吗?”
魏楚环:“我觉得有可能,八月典不就是个最大的黑市吗?搞得神神秘秘,处理个赃银说不定是小菜一碟呢。”
岁安笑笑:“所以,八月典才是此行的重点。既然八月典我们是一定要去、也一定能去的,那不必要的冤枉路,能少走就少走些。”
她伸出手,冲魏楚环招了招,魏楚环狐疑嘀咕:“又做什么?”
岁安:“替萧弈洗脱罪名的关键,听不听?”
魏楚环立刻就凑了上来,您请讲。
岁安与魏楚环一阵耳语,片刻后,她移开一些,问:“能做到吗?”
魏楚环眼神几经飘忽,仿佛已经在脑海里开始经历大风大浪,岁安伸手在她面前一挥,她终于回神,眼神烁亮,重重点头。
“我可以!”
魏楚环答应的这么痛快,岁安并不意外,她想了想,还是嘱咐道:“切记嘱咐,一路小心。”
魏楚环看着岁安,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乖巧听话。
“姐姐放心,我一定把此事办好,早日与你汇合!”
为了赶上魏诗云的步伐,岁安这边也不能停。
次日,天才刚刚亮,驿站这里就悄无声息的兵分两路。
魏楚环带着桓王府的人马和岁安交给她的传讯方式,从雍州往洛阳,去追袁家兄弟,岁安则在商辞的陪同下,与魏诗云走了同一条路线。
从雍州到唐州,最快也要三四日行程,和之前一样,商辞将日程安排的恰到好处,稳稳跟在魏诗云后头不掉队,又保证岁安有吃有睡,不会太疲惫。
男女有别,岁安随行又多,商辞自然没法与她同乘,说话的机会,也只是每日入官驿落脚时那片刻。
可惜,即便较之前有了更多的相处,商辞依旧在一日日浅谈后感到失落无力,也更进一步的发现了岁安的不同。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刻意避开或拒绝他的好意,可是他的心意到了她面前,就像是触上了一座冰山,非但没有把她捂热,还将自己都冻住了。
可即便如此,商辞依旧没有放弃,又因他自己日日盯着岁安,被他派来的万柔反而没了用武之地。
商辞不用,岁安用。
这日夜里,岁安将万柔叫到跟前,问起她这一路可有察觉什么异常。
万柔被问的一愣。
商辞陪着岁安,她就失去了作用,整日跟着随行一同吃住,对什么时候能抓住杀害父亲的凶手越来越没有底,觉都睡不好。
“夫人……为何为我这个?”
岁安笑笑,说:“我从小在北山长大,像这样一个人出门的机会并不多,可你不同呀,你与我年岁差不多,还是个女孩子,却能一路松州跑到长安,在路上的经验一定比我多。”
“当日带上你,不仅是霍郎君不在长安,若我也离开这里,你便无人照顾,也是我的一点私心。我想跟着你学些路上的经验,也好过遇到危险而不自知。”
岁安一番软绵绵的陈情,直接让万柔羞愧不已。
不错,她的确有些上路的经验,也懂得女子要如何自保,可这一路跟着大队伍,根本就没有她操心的时候。
万柔怎么都没想到,因为自己的懒散,竟将自己唯一的用处都荒废了。
看着万柔卡壳,岁安忙笑道:“你别紧张呀,我就是随便问问,想学些从前不曾学过的东西罢了,你若不便说,我也不勉强。”
“不!不是……”万柔心里对岁安是有感激,也有些愧疚的。
岁安待她不薄,又从未有过什么苛求,如今好不容易提起一茬,还是她能力范围内的,结果她还掉了链子……
于是,从这日起,万柔一改之前的精神面貌,白日里也十分谨慎小心,仿佛还是她一个人上路的时候,一日下来,她便将自己以前在路上总结的经验都告诉岁安,彼时,岁安就趴在床头,听得津津有味。
日子一天天过去,抵达唐州这日还是白天,可城外却排起了长队,都是要入城的。
商辞让岁安稍等,自己上前疏通,岁安坐在马车里,忽然听到外面起了喧闹,还夹杂哭声。
没等她询问,万柔的脑袋先钻了进来:“夫人,外面有些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