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贵抓了抓头发, 为难的说:“要是再见肯定能认出来,可,可我也说不上来长什么样。”
“三人都做书生打扮。”他只勉强说了一句。
“喝醉那人姓刘,三角眼, 鹰钩鼻, 长着一张□□嘴,嘴角还有一颗大痦子。”
“另两人中, 一人长着马脸, 杏眼, 牙齿参差不齐;一人容长脸, 塌鼻子,方口。”
“三人身量都差不多, 比马大哥略矮三指左右。”
常顺只透过门缝看了一眼,却将三个人的特征记得牢牢的,描述的十分准确。
赵云安走进书房, 拿起笔刷刷刷画起来, 很快三幅人像出现在纸张上:“是这样吗?”
常顺一看就点头:“有七八分相似。”
马贵有些担心:“少爷,我们现在怎么办?”
“要不咱们就当不知道, 他们说的若是真的, 自然有官服的人管, 牵扯不到少爷身上来,若是假的, 那就更不相干了。”
赵云安却摇头:“不行, 此人口风不紧, 是假的倒也罢了, 若是真的秋闱之后肯定会闹出来。”
“到时候就算牵连不到我, 恐怕也是一场大麻烦。”
最怕就是他考得太好, 到时候迎面就是一盆子污水,掉进屎坑洗不干净了。
马贵常顺跟着一起发愁,若是在京城,只要将这事儿告诉大少爷,后头自有大少爷做主。
可现在云州,就算写信回去,快马加鞭一个来回,也是赶不及春闱前的。
赵云安眯了眯眼睛,忽然问道:“我记得上门送拜帖的人里,有一位姓林的,乃是林志海的侄子?”
马贵负责这些,很快回答:“确是。”
“林成,听闻是林知府的远方侄子,因林知府膝下只有三个女儿,所以早年便将这侄子接到身边养育。”
“林成也很是出息,早年便已经考中了举人,只可惜两次进京赶考都落第未中。”
赵云安点了点头:“去下个帖子,请他过来一聚。”
“是。”
赵云安抵达云州后,虽然并未出门应酬,但实则对云州的局势很是明了。
在他出发之前,赵云衢就曾提点过一句:“云州知府林志海,年近五十,在这云州知府的位置上待了三年,正到了该动一动的时候。”
赵云安刚到云州,林志海的侄子就送上了拜帖,想来也是想要搭上伯府的关系。
按照规矩,乡试秋闱的主副考官要由朝廷派遣,知府林志海只负责派遣官差看守,搜查等职责。
但林志海是很油滑的人,京城那边的主副考官抵达后,定是要结交一二。
既然他即将到任,势必是想着要高升,定是比谁都不希望临门一脚的时候,管辖地发生科举舞弊这样的大事儿。
很快,赵家的帖子便送到了林成手中。
林成向来很听大伯的话,得了帖子不敢自专,很快便拿着寻到了林志海。
林志海一看,果然皱眉:“奇怪,赵家这小子谨慎小心的很,为了避嫌,他刚到的时候不肯见你,这过几日就要开场了,却给你下了帖子。”
林成犹豫道:“大伯,那我要去吗?”
林志海瞧他一副没主心骨的模样就失望,终归不是自己的儿子,也没学着他几分本事,怪不得连着两次会试都落第。
这个节骨眼上下帖子,赵家肯定是有事相求,林志海琢磨了一会儿,也想不出会是什么事情。
他皱了皱眉:“既然下了帖子,那你就去一趟。”
林成这才应下了。
没让赵云安多等,林家很快传信回来,林成会按时赴约。
等这天晚上,林成果然坐着马车到了赵家门口。
一进门,便瞧见厅里头已经摆好了酒菜,一看那菜色便知道是从云州最好的酒家带回来的。
那酒楼不外送,但凡要外带的,可要额外再加一两银子。
林成心底一叹,不愧是伯府出来的少爷,大手大脚的。
“林兄,你可算来了,久仰久仰,今日一见,林兄果然是一表人才。”赵云安正盈盈笑着欢迎。
乍一看,站在霞光之中的赵云安长身玉立,丰容盛鬋,让人忍不住眼前一亮。
早听说赵家人长相都极为俊美,林成见过那赵云昇,如今一看赵云安,更觉得俊俏的惊人。
林成回过神来,拱手道:“谬赞谬赞,林某是不是让赵兄久等了。”
“酒菜刚刚备好,林兄来的正是好时候。”
赵云安拉着他入座,又帮他倒了一杯水酒,很是热情的招呼他吃喝。
来之前,林成觉得那几次三番拒了帖子,一心读书的赵云安,怕是个居高自傲的公子哥,谁知今日一见,竟是个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的。
两人一个有心一个有意,虽说相差了好多岁,一时倒也相得益彰。
林成连喝了几杯,吃了好几筷子美味的饭菜,才终于得空开口。
“赵兄最近备考可辛苦?我原不该冒然打扰的。”
赵云安笑得和煦:“是小弟的不是,一心只想着好好读书,不可辜负家中长辈的期望,差点错过了林兄这般的人才。”
他想要讨好一个人的时候,总能将马屁拍得恰到好处,那是在永昌伯府十数年来练就的功夫。
赵云安有时候都觉得,上辈子他要有这情商,八成也不必那么辛苦。
果然,两个人推杯换盏,很快便称兄道弟起来。
林成实则很好讨好,他跟赵云昇一样,因为特殊的身份,既有知府侄子的自傲,又有不是亲子的自卑。
赵云安体贴的夸奖,让林成一时将他视作知己。
“赵兄,要早知道你我如此投缘,上次你来参加院试时,我就该早早的递上拜帖才对。”
赵云安又帮他倒了一杯酒,笑着说道:“现在也不迟。”
临了,话锋却忽然一转:“林兄,你在云州多年,我有件事想向你请教请教。”
林成拍着胸脯道:“你尽管说,在云州还没有我办不到的事情。”
赵云安伸出手,马贵很快递上那三幅画。
摊开三幅画,林成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那上头依旧是三个男人,还是三个长相都有些寒碜的男人。
“赵兄,你让我看三个男人做什么?”
赵云安指了指画卷:“不瞒林兄,今日我这不成器的小厮去酒楼买招牌菜,不慎听见这三人在楼上高谈阔论。”
“言语之间,竟是叹气此次秋闱,他们都买到了考题。”
淡淡的两句话,却让林成一个激灵,酒都醒了一半。
林成打了个哆嗦:“这,这话可不能瞎说。”
赵云安淡淡笑道:“许是我这小厮耳聋听错了。”
可三幅人像摆在那儿,林成哪里真敢当他说笑。
他拧着眉头去看,却只觉得眼生。
赵云安将三幅画卷起来,递给他:“林兄,你第一次过来,我也没准备什么礼物,不如将这三幅画当做薄礼,还请林兄不要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
林成下意识的接过来,才意识到这是三个烫手山芋。
接下来,即使赵云安言笑晏晏,继续劝酒,林成也是吃不下了,坐了一会儿便提出要走。
赵云安亲自送了他出门。
马贵开口问道:“少爷,这样就成了吗?”
赵云安笑道:“烫手的山芋,自然要给能烫手的人,你少爷我才是个举人,不去操那官老爷的心。”
他就是一个小小的考生,如果知府大人都解决不了,他还不如早早装病,直接回京更好。
林成抱着那三个画轴回到家,急匆匆便又找到了林志海。
“大伯,大事不好了。”
瞧他跑得满头汗,林志海忍不住呵斥道:“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
瞪了眼侄子,他才问:“你不是去赵家了吗,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林成擦了擦头上的汗:“大伯,那,那赵云安说有人舞弊,买到了考题。”
“什么?!”
林志海再镇定,此刻也面露惊讶。
林成连忙将三张画卷摊开来:“就是他们三个。”
“赵云安说是他的小厮去酒楼买菜,结果就听见这三人喝醉了撒酒疯,言语之间说买到了考题,此次乡试肯定能够高中。”
林志海很快便想通了其中厉害,拧眉道:“会不会只是喝醉了吹牛。”
“大伯,我们要不要先派人找一找这三人?不管真的假的,都先找到人再说。”
林志海脸色一厉:“来人!”
有画像在,再想要找人便容易许多。
最让林志海觉得心惊肉跳的是,这件事是赵云安小厮在酒楼听见的,那会不会有其他人也听见了。
科举舞弊,哪一次不是牵连甚广。
虽说出题和监考都与他无关,可乡试真要是出了问题,他这个云州知府也当到头了,更别妄想升迁了!
林成吓得不行,这会儿见着大伯,心底安稳了一些,又问:“大伯,你说会不会是误会?”
“指不定是赵云安年纪小,少见多怪。”
林志海只瞥了他一眼:“我倒宁愿是误会。”
林成打量着他的脸色,低声道:“乡试在八月初九,考官们八月初六就得进场,今日却已经八月初五了。”
现在都晚上了,这半天的时间,不知道够不够找到人,找到人之后,又能不能迅速找到真伪。
“本官现在去见程大人。”程大人便是此次的主考官。
林成张大嘴巴:“大伯,这,这万一是假的怎么办?到时候程大人会不会怪罪我们?”
林志海却摇头道:“空穴不来风,小心谨慎,总比亡羊补牢来的好。”
说完这话,便直接甩手出门了。
林志海自然也知道,如果此次的消息是假的,那么他将要面对京城来人的刁难,可他不能去赌那一个万一。
知府衙门发生了什么,赵云安无从得知。
八月初九这一日,乡试如约而来。
天还未亮的时候,常顺驾车,将少爷送到了个贡院门口。
此刻还需点着灯笼,乍一看,就像是贡院门口星星点点,众人也不敢高声说话,只能偶尔听见一两句私语。
赵云安朝马贵点了点头,后者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常顺将考篮又整理了一遍,确保没有任何的东西拉下。
乡试与院试府试不同,要在里头待上整整九天,期间每一场间隔,也只能待在里头休息,不可出来。
所以要准备的东西也多,虽说永昌伯府有两个参加过乡试的少爷,还有一位参加过乡试的姑爷都写了单子过来。
但临进场,常顺还是忍不住紧张起来,清点了一遍又一遍。
赵云安原本还有些紧张,瞧见他的模样反倒是笑了:“顺儿,你都看了百八十遍了,不能少了东西。”
“我,我再看一遍放心。”常顺说着,又低头检查了一遍。
说话的功夫,马贵转了一圈回来:“少爷,没瞧见那三个人。”
“一个都没有?”
马贵摇头。
赵云安微微松了口气,既然人没来,那肯定是林知府采取了什么措施,既然这样,他也能稍微放心一些。
天蒙蒙亮的时候,贡院大门传来一阵动静。
终于开始入场了。
常顺一下子紧绷了脸,低头又数了一遍,才将考篮递给赵云安。
“等爷进去就回家去,别在外等着。”
交代完,赵云安便提着考篮等待进场。
乡试考篮里的东西多,提着也是沉甸甸的,搜捡起来更为繁琐,进场的时间也拖得很长。
并不是所有的篮子都能用作考篮,官服对考生所用的考篮,是有细致的要求的。
就像是赵云安手提的这一个多层提梁篮子,上头是有盖的,分为上中下三层,形状四四方方,是用细篾编织而成,四个角都包着银片。
提梁上还有镶嵌上去的金花,上面贴着金箔,乍一看便知十分考究。
不过与普通的篮子最大的不同,还是考篮的四壁和上下底面,都不是实眼子,而必须透光,使得搜检的时候,负责搜检的人能一眼看清楚考篮里放着什么。
赵云安初初拿到的时候,还曾问过大哥:“这篮子镶金嵌银的,会不会太奢侈了一些。”
赵云衢却说:“先敬罗衣后敬人,考篮也是同理。”
到了贡院门口,赵云安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站在门口搜检的衙役,平时身份不一定比秀才们高,可此事却手握大权。
若是家境贫寒的,难免被一二挑剔,极为严格;若是富家子弟,便顺利许多。
到了赵云安这儿,搜检员只翻开盖子,略看了看便摆了摆手,让他进去。
赵云安再一次感叹权势的便利无处不在。
通过搜检进了考场,还需在空地上候场,等结保和认保结束,考生们证明了自己的身份,才能分发考号,正是进入自己的号房。
赵云安站在原地等候的时候,隐约看见队伍之中,竟还有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其中有一个瞧着走路都颤颤巍巍,看得人心惊肉跳,生怕他下一刻就直接昏过去。
幸亏等认保结束,这老爷子也没真的倒下。
秀才和举人的身份天差地别,但凡是考中了秀才,少有舍得放弃。
赵云安排着队,进入了自己的号房。
贡院的条件只能用简陋来形容,乍一看就是一排排的窄小巷子,勉强能容纳两人并排行走。
通常一面是墙,另一面就是号房的入口。
一进去,赵云安的第一感觉就是小。
这还不如府试院试的时候,虽说只有一个顶棚,但胜在空间空旷。
低矮的号房,赵云安这样的个头,直起腰来都几乎要碰到顶,看着像是刚洒扫过一遍,但角落处还有积灰。
这里头除了两块板子,竟是什么都没有,赵云安看了看墙壁,才勉强找到两道高低不同的砖缝,那是用来架板子用的。
架上之后,一块能用来当书案,一块能用来当凳子,至于使用效果怎么样,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想也知道,三年两次,利用率这么低的地方,显然不可能多干净。
赵云安连忙打开考篮,里头杂七杂八放着不少东西,他没动其他的,先从底下翻出一块帕子来,那帕子是湿透的,正好用来擦拭号房。
仔仔细细擦拭了一遍,赵云安好歹上辈子也干过家务,擦了擦额头的汗,自己瞧着很是满意。
擦干净之后,赵云安才又从考篮里头往外拿钉子、号帷、号帘等,号帷号帘都是油布做的,钉上去之后整个号房就密不透风,简直能热晕了人。
赵云安想了想,先将号帷、号帘都卷了起来,打算万一下雨再放下来。
他也是到了乡试才知道,这乡试的考篮,就像是一个百宝箱,竟是连钉子、锤子都有,甚至还有一个小板凳。
折叠后小小的一只,展开之后却够他舒展着双腿坐,比考场的那块板子还要好用一些。
除了这些,便是最重要的笔墨纸砚,这些也都是有讲究,比如砚台,平时讲究一个厚重,此刻却越是轻薄便携越好。
赵云安零零散散的收拾好,便听见了开始考试的敲锣声。
乡试第一场,考得内容是《论语》、《中庸》、《孟子》各一文,另有五言八韵诗一首,经义四首。
赵云安提起笔,先在旁的白纸上打草稿,相比起五言八韵诗,他写四书题的时候几乎是一气呵成。
四书题要写到200字以上,经义题则要写到300字以上,加起来字数不少,可赵云安愣是一口气写了个大半。
等到夜深了,需要点着蜡烛挑灯奋战,赵云安就歇了下来。
这几日他习惯热度有了成效,虽说号房里头也热,却没能影响他的效率,唯一的不好是容易滴汗,现在用草稿倒也罢了,后头正式写万一滴落了汗水,也是会被扣分的。
号房里自然是没有洗澡的条件,赵云安只得又从底下拿出一块帕子,这原本也是打湿了的,现在却已经只剩下几分潮气。
聊胜于无的擦了擦汗,赵云安才开始吃自带的肉饼子。
贡院也能提供伙食,但出发之前,不管是赵云衢,还是赵云昇,都一遍遍嘱咐别图省事儿,宁肯麻烦些自己带吃的,也不好去吃贡院的东西。
白天的时候,赵云安很是好奇这句话的意思,愣是要了一顿饭。
好家伙,送过来的时候,那粥都看不清是黑的还是绿的。
这要是一口下去,八成是要终结自己的乡试生涯。
吃了一块肉饼子,赵云安又喝了几口水,吃了几颗蜜饯补充了一下维生素。
吃饱了,赵云安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号房虽小,但他怕自己一直坐着不动,后头就越发僵硬了。
等活动够了,见两块板子拼在一起就成了个简陋的床铺,赵云安试了试,不管是横着躺还是竖着躺都不够长。
有生以来第一次,赵云安怨念自己长得太快一些,这要是十三岁的时候,这么大的地方就足够躺下了,现在却不得不蜷缩着身体斜卧。
躺下去之后,折磨才刚刚开始。
隔壁打呼的,磨牙的,还有那漫天飞舞的蚊子苍蝇,赵云安将驱蚊虫的草药香囊挂起来,效果也十分堪忧。
唯一庆幸的是,今年秋天热,蚊子多,但也用不着带被子,晚上合衣躺下刚刚好。
就这么熬了一夜。
赵云安第二天早早的起来,趁着天气正凉快,他没顾上吃喝,只喝了两口水润润唇,就把蜡烛点上。
将昨日写好的卷子誊写在试卷上,等吹干了卷起来,用油布包好了放进考篮,赵云安才微微松了口气。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大亮了。
赵云安摸了摸肚子,这才感觉到一点饿。
他看了看考篮,里头现在只剩下糖饼和白面饼子,因为这两样放的住,这么的天气,肉的菜的只能第一天吃,第二天就得馊了。
想到昨晚的那碗粥,赵云安是绝对不肯再去吃贡院的东西。
想了想,他从考篮中发出一个油纸方块,拉了拉墙壁上的铃铛。
号房对面的墙根脚下放着一个个风炉子,那是可以用来煮粥烧饭的,不过考生不能自己去,得由专门的号军帮忙。
得了示意,号军很快过来了。
“劳烦了。”
号军是个憨厚的男人,负责他们这一排的号房,手脚倒是麻利的很,不过他只负责将炉子点上,将考生给的米面扔进锅里头,加上水,至于味道怎么样就全靠机缘。
赵云安给的油纸包里,是家中婆子早早准备好的,一份米,里头还有火腿、蔬菜干,只要不故意煮的难吃,味道都过得去。
吃了顿热乎的,赵云安又开始一天的考试。
等到下午时分,赵云安却遇上了个大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