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杨氏是个极为瘦弱的女人, 头发梳起,只用一根木簪子挽着,在公堂上一直低着头哭,乍一看, 竟还不如杨寡妇鲜活。
可是此时, 她却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杀人恶魔,扑在杨寡妇身上, 竟是活生生撕咬下一块生肉来。
那凶悍的架势, 竟吓得周围的人都是一愣, 一时无人敢阻拦。
“快,快拉开她们。”
林志海也被这突发意外吓了一跳, 不过他见惯了大场面,很快回过神来连声喝道。
小杨氏看着那么瘦弱, 这会儿发起疯来,竟是两个官差都制不住她。
“常顺。”
赵云安对杨寡妇没有好感,但也不能瞧她在公堂之上,硬生生被人咬死。
常顺一出手, 比几个官差还要厉害, 直接将小杨氏拖了开去。
杨寡妇捂着自己的肩头, 颤抖着骂道:“你, 你这个毒妇, 竟当着大人们的面撕咬婆婆, 大人,我看定是这毒妇心狠,杀了我儿子。”
“大人, 草民是无辜的啊, 是她, 一定是她。”
赵云安皱了皱眉:“杨家嫂子,你可有冤屈要说?”
哪知道发作了一番的小杨氏,这会儿只是无声的痛哭,口中只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赵云安这才意识到不对劲,果然,杨家叔父开口道:“我这侄媳妇是个哑巴。”
“我早该想到的,若是好好的亲娘,哪里谁给前途无量的秀才儿子,寻一个哑巴当了儿媳妇,我早该想到的。”
听他娓娓道来,众人才知道小杨氏乃是杨寡妇捡来的童养媳,因为是哑巴,这些年来在杨家任劳任怨。
杨永年考中秀才之后,与这哑巴媳妇同了房,婚事也没操办,村人都觉得奇怪,私底下觉得这也不算成亲,指不定是读书人那一套。
杨家叔父还曾上门去劝说,毕竟侄子考中了秀才,再娶一门好媳妇的话,将来前途更好,娶一个哑巴童养媳算怎么回事儿?
但杨寡妇一口咬定满意这儿媳妇,说小杨氏孝顺,杨永年也默认了,杨家叔父无可奈何。
小杨氏哭够了,手脚比划起来。
赵云安试探道:“你是要写字吗?”
林志海下令:“来人,给她笔墨。”
杨寡妇脸色一变:“大人,她一个哑巴从未读过书,哪里会写字,一定是她害死了我儿子,大人,她这是谋杀亲夫,定要严惩啊。”
林志海对她已经失去了耐心,喝道:“公堂之上,本官自会判案。”
“来人,将她的嘴堵上。”
官差一拥而上,没等杨寡妇再嚎叫什么,直接用臭袜子堵住了她的嘴。
若是一开始林志海这么做,定是要面临百姓们的唾沫星子,可这件事一变再变,连带着娘也不是亲的,以至于竟是无人为她发声。
杨寡妇呜呜叫着,但就连马蒙也扭过脸不去看他。
小杨氏已经拿到了笔墨,她颤抖着手指落下一个个字,虽然字写得很丑,缺横少竖,但不妨碍她传达意思。
“是相公教我写字。”
“那日相公病重,我求着婆婆请大夫,但她怕花钱不肯,将我赶出去干活。”
“婆婆与相公在屋里说了好久的话,还争吵了起来。”
“后来婆婆黑着脸出来,将我赶出门去山上砍柴。”
“等我再回来的时候,相公便已经不行了。”
小杨氏写着写着,便已经泪流满面。
杨家的日子太苦了,婆婆刁难,根本不把她当人看,但小杨氏却还是每天高兴。
因为她有一位秀才相公,相公从来不嫌弃她不会说话,还教她识字,偷偷给她带好吃的。
相公说,婆婆也苦,年轻时候便没了丈夫,一个人将他拉扯着长大,他不能不孝。
相公让她忍着点,等他考中了举人就好了,到时候家里有了银子,请个丫鬟回来,她就不用再干活了。
到时候他们生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婆婆看见孙子孙女的份上,也不会再刁难她。
小杨氏如此的期盼着,但这一切却在昨日戛然而止。
写到这里,小杨氏扔开笔墨,竟是直接咬破了手指,写下一行血字。
“求大人为相公主持公道。”
林志海叹息道:“既然如此,本官下令仵作验尸,何人还有异议?”
杨寡妇在那边挣扎着叫唤,却无人搭理。
杨家叔父心中不忍,但咬了咬牙道:“请大人为侄儿主持公道。”
无人阻拦,很快公堂上便隔开了一个棚子,仵作带着工具走了进去。
等看清那一把把刀子,小杨氏脸色一阵惨白,眼泪又一次哗哗哗往下流。
杨家叔父念了句佛,讷讷道:“侄儿,你不要怪我,我这也是为了你的清白,让害死你的人付出代价。”
白帐篷之后隐约有声音和气味传来,有些不能忍的已经控制不住作呕,剩下的人也都纷纷捂住口鼻。
“少爷,要不要含着香片?”常顺低声问道。
赵云安摇了摇头,看了眼人群中的马贵和王管家,后者是云州的地头蛇,此次也多亏了他打探到消息。
之前他一番说辞,为的便是拖延时间,来回折腾了一番,王管家果然探查到杨家不为人知的秘事。
只是赵云安也没想到,这个秘密触目惊心。
他微微垂眸,虽然现在案件重心都已经不在他身上,可赵云安却高兴不起来,一时心底很不是滋味。
等了又是一个多时辰,一直到众人都有些疲倦,林志海下令给公堂上有功名,上了年纪的人搬来凳子等着。
“仵作,杨永年的死因可查验清楚了?”
仵作有些为难:“杨永年死前却有风寒症状,但从五脏六腑看,应不致死。”
“可有中毒?”
“嘴唇与手指脚趾都唔青黑,且用银针测过,并无中毒。”
“那死因到底是什么?”
“属下无能,只能判断并非自缢、勒死,也无明显外伤,并非中毒。”
林志海皱眉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一个壮年的男子,好好的总不会忽然就死了。”
这时候,杨寡妇使劲挣扎起来。
“让她说话。”
堵住嘴的袜子被掏出来,杨寡妇一阵咳嗽,忍着恶心喊道:“大人,民妇冤枉啊,是,我确实不是永年的亲娘,可他也是我一手养大的儿子,将来要为我养老送终的。”
“我就是小气抠门,舍不得银子,想着他已经吃了一颗万应锭,还是京城来的昂贵货,指不定睡一觉就好了,这才没有请大夫。”
“可要说我杀人害人,民妇只是一个弱女子,哪里敢做出这样的事情?”
“我就算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胆啊。”
她这会儿倒是不再攀咬赵云安与小杨氏,只是呜呜直哭,显得分外可怜。
杨家叔父皱了皱眉,他心底也不愿意承认大嫂杀了侄子,忍不住开口道:“大人,我永年侄儿会不会就是疾病过世的?”
“这……”
林志海看向仵作,后者皱眉道:“不无可能。”
小杨氏却不信这话,指着杨寡妇一阵咿咿呀呀的比划,旁人看不懂她的意思,却也知道她对婆婆的憎恨。
杨寡妇也不管她,跪着求饶:“大人,是民妇错了,民妇一时贪小害了永年的性命,见他死后将来没了依靠,又动了歪心思想讹钱。”
“可民妇真的没有杀人啊!”
她哭声凄厉,以至于周围的人瞧着,心底也有些认同起来。
林志海皱了皱眉:“诬告也是有罪的。”
“是是是,民妇认罪,大人要怎么罚就怎么罚,要打要杀都可以。”
林志海看了眼赵云安:“杨寡妇,你自私自利,害死养子,在他死后还意图用尸首讹诈他人,本官就罚你……”
“大人,请稍等。”赵云安忽然开口。
杨寡妇脸色一变,连声喊道:“赵小公子,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只是个没见识的乡下老婆子,永年死了,就是对我这辈子最大的惩罚。”
“从今往后,我一个人无依无靠,若是你还觉得不够,那我给你磕头,我给你道歉。”
说着忙不得的开始磕头,那砰砰砰作响,让人心生不忍。
马蒙叹了口气,也劝道:“赵公子,她犯下大错,却要用后半辈子来偿还,不如就算了吧?”
“常顺。”
赵云安一声令下,常顺走过去,轻而易举的将人扶起来,直接又把那袜子塞了回去。
“赵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赵云安也不搭理他,拱手道:“大人,杨永年死因还未查明,不必急着断案。”
“仵作大哥,方才你可检查过杨永年后脑有没有受伤?”
仵作点头:“并无发现外伤,也无血迹。”
赵云安却说:“不如请仵作大哥再查一次。”
“学生曾翻过前朝仵作所作的一本洗冤录,其中有一案例,死者也是并无外伤,一度被误以为是意外过世。”
“最后却在发髻之中,发现了一根深埋其中的长钉,将长钉烧红之后钉入后脑,便不容易出血,但只需仔细查验,便有分明。”
仵作一听,连忙转身进了白帐篷。
很快,里头传来一声惊呼。
再次出来的时候,仵作手中赫然拿着一根足足有成人手掌长短的长钉,公堂一片哗然。
仵作忍不住多看了赵云安一眼,暗道这永昌伯府出来的小公子,居然对验尸一道也有了解,实在是让人惊讶。
杨寡妇方才还在狡辩,等看见那长钉却再也不挣扎,整个人瘫坐下来。
“你,你好狠的心!”杨家叔父看见那血淋淋的钉子,差点没直接晕过去。
他宁愿相信是大嫂心疼银子,以至于耽误了时间,害死了侄子后又想要讹钱,而不是这女人心肠歹毒,竟对一手养大的儿子下狠手。
方才同情过杨寡妇的,此刻像是被狠狠打了一巴掌,他们都无法相信当娘的,居然你真的会杀死自己的儿子。
还是用这么残忍的方式!
“你怎么下得了手?永年也是你养大的儿子啊?”
林志海再一次拍下惊堂木:“杨寡妇,罪证确凿,你可认罪?”
杨寡妇又能开口了,她张开嘴想要为自己辩解,比如那根钉子不是她钻进去的,是她那哑巴儿媳妇干得之类。
可她抬头,迎上了林志海冰冷的目光。
“无论你如何狡辩,只待本官派人去杨家村一查究竟,便能分晓。”
杨寡妇转头再去看,小叔子与儿媳妇看着她,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再看同村的族人们,此刻看她的眼神再无半点温情。
甚至还有几个族老,此刻颤抖着喊:“如此毒妇,浸一万次猪笼都不够偿罪。”
杨永年的那些好友和同窗,眼底只剩下愤怒和厌恶。
没有人会再相信她,也没有人会站在她这一边。
听着看着,杨寡妇忽然笑了起来。
林志海拧眉道:“你笑什么?”
杨寡妇抬头,忽然没了再辩解的心思:“永年是我杀的,他该死。”
杨家叔父喝道:“永年虽不是你亲生的,可这些年来对你孝顺,明明读书那么刻苦,每日回家还要下地干活,村里人都夸他懂事孝顺,你怎么下得了手?”
“懂事孝顺?”
杨寡妇冷笑道:“你知道什么,他不过是你大哥在外偷生的野种,偷偷的带回来,还骗我说是为了我好,找人抱养回来的。”
“这么多年来,每次看着他,我只觉得恶心!”
杨家叔父脸色一变:“你,你竟然还要污蔑大哥。”
“这么多年来你未能生育子嗣,大哥从未有过怨言,对你千依百顺,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大哥为了你不肯纳妾,不要孩子,为了你抱养了永年,你竟如此污蔑他。”
杨寡妇却嘶喊道:“是不是野种我比你清楚。”
“还有杨永年这个贱种,我对他不好吗,这么多年来我含辛茹苦将他养大成人,给他吃饭穿衣,供他读书,还给他娶了媳妇。”
“可他是怎么报答我的?”
“才刚考中秀才,他便娶了媳妇忘了娘,一门心思想带着这贱人另立门户。”
“要等他考中了举人,这个家哪里还有我说话的份儿。”
小杨氏没想到是这样,流着泪拼命摇头。
“就为了这个,你就狠心杀了他?”
杨寡妇冷笑道:“那日他考完回来就病了,病得实在是有些厉害,便说要请大夫。”
“可家里头为了供他读书哪里还有什么钱,就算出去借,以后岂不是要还。”
杨家叔父不信这话:“永年中秀才后,家里便宽裕许多,怎么可能没钱?”
秀才虽不如举人有钱,可要说穷困也难,再者杨父虽然早亡,留下的家底子却不薄,这些年还有他照顾,绝不可能困难到这样的程度。
杨寡妇却不理会他,看向赵云安,笑道:“明明有这么好的路摆在眼前,我让他装一装,去赵家讹几分银子,以后日子定能宽松不少。”
“有了这银子,杨家便能吃香的喝辣的,再也不用抠抠搜搜,十天半月才能吃上一顿肉。”
“永昌伯府家的少爷,还能少了我们那几两银子?”
“可他偏偏不听,竟还忤逆不孝的骂我。”
“既然他忤逆不孝,我这个当年的怎么就不能打杀了他,你也说过他是我养大了,当年若不是我点头留下了他,他还不知道流落到哪里,有没有这条命在,更别提读书。”
“可他越大便越不听话,我说东,他就要往西,想着法子作践我,我不杀他天理难容。”
“当娘的要杀儿子,天经地义。”
“大人,杨永年忤逆不孝,我杀他有何不可?”
在场众人都被她这无耻的话惊得不敢置信。
赵云安一时有些恍惚,他没想到自己一时好心,却为杨永年带来了杀机。
林志海一时有些为难。
自古以来,子弑父,弑母案件多发,可这母亲杀害儿子的案件,实在是少之又少。
大魏讲究一个孝道,当初太后与禄亲王犯下造反的大罪,可最后太后也是死在乱军手中。
无论真相如何,至少皇帝对外公布就是如此。
若是反过来,当爹娘的只要因为儿子而死,但凡被告上公堂的,不死也得脱层皮。可从古至今,父母杀子都是轻判。
曾有故杀子孙罪,寡居母亲为与人偷情,要杀儿子,最后被告上公堂,县官查明之后杖毙了情夫,这母亲却因儿子求情,当堂开释。
而现在,杨寡妇以杨永年忤逆不孝作为理由,杀了亲子。
林志海沉吟许久,皱眉道:“贼寇害人,此则常理,母子相残,有违天道。”
“虎毒尚且不食子,今养母蓄意杀人在前,恶意讹诈在后,巧言令色强词夺理,应伏法当罪。”
杨寡妇依旧在叫嚣:“那是我儿子,他忤逆不孝,我便可以随意打杀,凭什么判我有罪。”
林志海继续道:“然母之即刑,应由子明法。其子已逝,便由杨家长辈、族老定论。”
“来人,将杨寡妇押送回杨家村,由杨家开祠堂,定罪恶,判生死。”
一锤定音,杨寡妇这次彻底没了叫嚣。
她心底很是明白,母杀子有罪,但在公堂之上,这罪刑轻不得重不得,她还能勉强留得一条性命。
可等回到族内,她将杨家最出息的一个孩子杀了,小叔子与杨家族老岂能容她继续活着。
果然,不等她哀嚎求饶,杨家叔父亲自堵住她的嘴,那些她请来帮忙的族人们,此刻冷冰冰的看着她。
其中有一二与杨永年交好的,更是粗鲁的将她直接拖走。
“带她回去,开祠堂!”
杨家族老深深作揖:“知府大人,是我杨姓一族管家不严,竟是出了如此心狠手辣,弑杀亲子的妇人。”
“我等自会料理,还请大人放心。”
林志海点了点头,又点了两个官差:“你二人一同跟上,事毕来报。”
“是。”
“杨永年尸首还需料理,料理完自会通知亲眷领走。”
“退堂!”林志海一甩袖子走了。
马蒙此刻也义愤填膺,带着众多书生便要跟上:“我等也一同前往。”
倒是将杨永年的尸首留在了白帐篷内,这还得仵作收拾之后才能带回。
唯一留下的是小杨氏,她颤颤巍巍的走进白帐篷,很快发出含糊的哭声。
赵云安心底觉得那杨寡妇实在是可恨,不管杨永年到底是不是她丈夫亲生的,可对她一贯孝顺,只因不愿意听她的话讹钱,就被残忍杀害。
但他也没心思跟去杨家村,看古代的宗族如何处置族人。
“杨家嫂子,节哀顺变。”除了这个,赵云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听见他的声音,里头的哭声停了下来。
小杨氏走了出来,忽然跪下来朝他磕了个头。
赵云安一愣,连忙道:“嫂子不要这样,若不是我……说不定杨兄也不会遭此横祸。”
小杨氏摇了摇头,满脸是泪。
她不能说话,心却恨得很清楚。
婆婆一味觉得丈夫是公公偷生的,平日里便对他千万个挑剔,又觉得他们要独立门户,将她弃之不顾。
即使没有赵云安,他日也会有其他的事情,逼得这老妇人心生杀意。
要怪,只能怪她那天太听话上山砍柴,怪相公对母亲千万个顺从,也怪叔叔从未说过真相。
若是早知道……
最要怪的,还是她自己。
是她没照顾好相公,是她明知道婆婆难缠,却还听她的话。
小杨氏转身走进白帐篷,她暗暗下定决心,等置办完相公的后事,她也不会独留在人间,定是要跟他一块儿去了。
到了黄泉路上,他们也能做个伴。
赵云安见她如此,心生怜悯,低声道:“仵作大哥,不知杨永年的尸首何时才能领回?”
“等我缝好,入了档案便可。”
赵云安点了点头,正要与小杨氏说话,却见她整个人摇摇晃晃,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快请大夫!”
公堂又是乱了一阵,幸亏马贵与马管家都在,倒是有人帮忙。
没等赵云安将人送到医庐,里头出来一个官差。
“赵公子,知府大人有请。”
王管家忙道:“少爷,这边有小的就行,您去忙吧。”
赵云安点了点头,又留下了马贵,只带着常顺赴约。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