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不见, 王晨年过四十,依旧身材高大,体格魁梧, 又多了几分成年人的油滑。
在他的死皮赖脸下, 两个人又坐下来喝茶继续聊。
赵云安又帮他倒了一杯紫金莲茶:“茶叶生意?”
王晨笑道:“如今不只是大魏,连塞外都听闻了你这神仙茶的美名, 价值千金。”
赵云安动作一顿, 有些惊讶:“你在塞外也有生意?”
塞外的茶叶生意自然是赚钱,但即使是金家,寻常也不敢去塞外做买卖。
尤其是这几年塞外草原常有动乱,不是这个部落打那个,就是那个灭这个, 赚头是大,但实在是太过危险。
幸亏塞外热闹,扰边的次数并不算多, 偶尔有也是小打小闹,永昌伯在北疆多年,也就遇到过三两次, 并不严重。
王晨没隐瞒,笑道:“茶马古道向来都有, 我们自有办法。”
“若不是紫金莲的名头大,塞外都得到了消息,我也不会专程跑这一趟。”
他没有说的是,原本他们的茶叶也够了,只是听说漳州知府是赵云安, 王晨才特意走了一趟。
“只可惜紫金莲供不应求, 如今想买也难买到, 过了这一茬,可就得等到明年了。”
很快便要到秋收,漳州府的紫金莲都是春夏时期积攒下来的,即使控制出货量,如今也已经卖得差不多了。
赵云安笑了一声:“那你应该也知道,紫金莲的生意本官并不插手,由丛家和金家全权负责。”
王晨笑道:“话虽如此,那还不是赵大人一句话的事情?”
赵云安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将桌上的点心推过去。
王晨正要推让,低头一看却是一愣,案台上摆着的是一叠豌豆黄。
他心底微微叹了口气,拿了一颗尝了尝,闭上眼睛回味了一番。
“他娘的,时隔多年,老子还是吃不惯这甜甜腻腻的味道。”
赵云安便递给他一杯茶,等他喝完才道:“禄亲王妃过世了。”
王晨放下茶杯,低头看着那紫色的茶汤。
许久,他才点了点头:“我知道。”
他忽然笑了一下:“我走的时候,便知道姑姑活不了了。”
“去了也好,姑姑一辈子活得那么累,最后得偿所愿,对世间也没有留恋,倒不如干干净净的来,干干净净的走。”
“珠玉郡主也已经过世多年。”赵云安又道。
王晨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缩紧,抬头紧盯着对面的孩子。
如今也不该说是孩子,除了脸颊还未退尽的稚气,赵云安颀长玉立,已然是老辣的知府。
“大人想说什么,不如直言不讳。”
赵云安并不畏惧他的气势,直迎他的目光:“郡主临走之前,将这个交给了我。”
一直被他贴身携带的虎符带着润泽,嘎达一声落到桌面。
王晨眼神一变。
半晌,他苦笑道:“我以为这东西落到了丁家人的手中,没想到她居然给了你。”
王晨心底一直觉得,郡主表妹就算再疯,好歹也是一位母亲,她理应将最宝贵的东西留给丁傲儿,哪知道这东西居然在赵云安手中。
若是这东西在丁家,丁家人即使猜到是什么,少了账本也无用武之地,只是没想到——
再想到自己当年一时冲动,将那本册子送到他手中,王晨心底不禁感慨。
也许这就是时运?
“也好。”王晨笑道,“这东西在你手中,还有一二作用,若是到了丁家手里,只会带去无尽的麻烦。”
赵云安拨弄着那块虎符:“丁家知道吗?”
王晨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我不知道,以姑姑和表妹的心性,他们应该不知道。”
赵云安满意的点了点头,又将这东西收了回去。
王晨惊讶道:“你不打算还给我吗?”
“开什么玩笑。”
赵云安理直气壮:“送给我的东西,怎么可能再还回去。”
一听这话,王晨禁不住也笑起来,笑完了又说:“其实我要回去也没用,汪家已经没了,他们不会见着虎符就认我这个少主。”
“倒是你……”
王晨想起一路上打听到的,赵云安与青州营交好的传闻,一时有些思量。
赵云安却已经岔开了话题:“紫金莲茶的生意我可以答应,不过光银子可不行,你还得为我做一件事。”
王晨瞧他这幅老神在在的沉稳模样就憋气:“什么事情?”
赵云安凑近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王晨听完,忍不住倒吸一口气:“若是被朝廷察觉……”
赵云安惊讶道:“你连谋反都敢参与,还会怕被朝廷发现?”
王晨顿时恼羞成怒:“这么危险的事情,你怎么不让金家去做。”
“金家是我舅舅家,我怎么好让他以身犯险?”赵云安说得很是理直气壮。
王晨骂了一句:“臭小子,金家不行我就可以是吧。”
“毕竟王叔叔的胆子,可比是天大。”赵云安笑眯眯的又帮他添了一杯茶。
王晨喝了,怒气消散了一些,忍不住细细打量起对面的人来。
他方才还觉得这孩子跟赵弛很想,可现在再看,又觉得不那么像了。
“事情我可以帮你办,但塞外情况多变,我也不能保证。”王晨开口道。
赵云安点头:“王叔愿意帮忙就足够了。”
“晚辈只是觉得,祖辈辛辛苦苦留下的人脉,若是就此丢失实在是可惜。”
这是他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事情,可惜没有适合的人选,如今王晨自己跳出来,不用实在是太可惜了。
“王叔,这是晚辈的诚意。”赵云安将一个木匣子递过去。
王晨打开一看,看见那一叠的银票就挑眉:“真怀疑你是个贪官。”
“王叔也知道,我出身伯府,又有一位大方的舅舅,所以从小到大还算有几分私房。”
因为不想动用金氏的银子,赵云安可是将自己的私房拿出来大半。
“到时候若是能找到人,确实需要不少银钱,我也不跟你客气。”
收下银子,王晨忽然察觉不对,这么一来,自己岂不是成了对方的属下?
王晨挑眉看着对面的人,叹了口气,忽然说了句:“永昌伯府没有远虑,必有近忧。”
见赵云安满脸无辜,王晨又说:“我瞧着今日的永昌伯府,就如当年的汪家。”
“汪家上下一心爱国,誓死效忠,结果呢,落到了什么下场?”
“赵知府,你不怕吗?”
赵云安听他危言耸听,索性扔过去一个大大的白眼:“怕,怕的寝食难安。”
“那你——”
“那我这日子难道还不过了?”
赵云安继续道:“在其位,谋其职,负其责,尽其事!”
“仅此而已。”
王晨愣了一下,随后却又笑了起来:“就冲你这句话,这买卖我做了。”
临了又叹气:“真该让云南知州过来学一学,别整天整那些有的没的,让老百姓将日子过好了才是正经,至于其他的,算他个鸟。”
赵云安笑道:“这是夸奖吗?本官就收下了。”
两人喝着茶,就将这事儿敲定了。
王晨意有所指道:“这天空大地若是晴朗,永昌伯府忠君爱国,自然是好的,怕只怕浑浊一片,妾心枉付。”
赵云安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王晨又道:“赵云安,手里头有这些,你就没点想法?”
赵云安的回答只是帮他倒了一杯茶。
等到午夜时分,喝了一肚子茶水,吃饱了点心的王晨才起身告辞。
赵云安笑着打趣:“我家的猫有些护地盘,下次走大门。”
“下次我可不来了,怕你把我一块儿卖了。”
临了摆了摆手,带着赵云安特批的白条,依旧是从墙头直接翻走了。
临走还挑衅了大金猫一番,气得大金猫朝着他消失的方向使劲嚎叫。
赵云安第二天起来,就听见门房抱怨,说冬天了大金猫还发情,蹲在墙头嚎了一晚上,也没有母猫过来搭理它。
可怜的大金猫背了黑锅。
赵云安特意从厨房要来一碗鱼肉,喂给辛辛苦苦看守门户的大金猫。
另一头,王晨带着白条施施然的回去了。
刚进客栈,里头就冒出声音:“姐夫,你去哪儿了?”
“吓死我了,你属猫的吗,连个声响都没有。”王晨伸手拍了他一下。
小舅子也不在意,揉着脑袋继续问:“你去哪儿了,没逛花楼上花船吧,我答应过大姐会看着你的。”
“我是那样的人吗?”王晨坚持道。
小舅子表示了怀疑:“那我哪知道,我就没见过不偷腥的猫儿。”
“别老是猫儿狗的,我听着心烦。”
王晨将白条扔给他:“老子干正事去了,回去别乱说,不然老子抽死你。”
“紫金莲一百斤。”小舅子猛地瞪圆了眼睛,“虽然不多,但好歹也不算空手而归了。”
“姐夫,你哪儿来的,你,你这儿有老相好?”
王晨想到赵云安那副老成稳重的样儿,打了个哆嗦:“别瞎说,是旧友,爷们。”
小舅子松了口气:“那就好,我怕回头跟姐不好交代。”
“整天你姐你姐,你姐还能吃了我?”
“会不会吃了你我不知道,但肯定会揍死我。”
小舅子心有余悸:“幸亏姐夫有办法,还以为这一次白来了,没想到真能买到紫金莲,这东西现在精贵的很,偏产量还少,咱们带回去一倒手,赚得比这一批货物还要多。”
王晨懒洋洋的躺在塌上,翘着二郎腿道:“明天就赶紧去领了货,领到了咱就走。”
小舅子有些舍不得:“现在就走?要不再多玩两天?别说,这漳州还挺好玩。”
“听我的还是听你的。”王晨抓过枕头扔过去。
小舅子只得含泪答应:“行行行,听你的。”
王晨意味深长道:“咱们早一日回去,早一日安全,这中原毕竟是是非之地。”
小舅子奇怪道:“哪儿是非了,我瞧漳州挺太平的,街上连个欺男霸女的也没有。”
“漳州没有,其他地方也没有吗?”
想到他们一路走来,看到形形色色的事情,小舅子也跟着沉默下来。
“也是,还是咱家好,都是姐姐说了算,谁敢乱来直接按族规处置。
等到第二天,王晨果然早早的带着人过去取货。
丛家主一看白条,二话不说直接让他们买下了紫金莲,也并未多问。
王晨倒是省了满肚子的解释,暗道赵云安很是会□□人,瞧这丛家主多识相。
他哪里知道,丛家主见他一副异族人的打扮,心底嘀咕了半天,又实在是怕了儿子念叨的本事,索性先给打发走了,省得麻烦。
买到了货,王晨果然没在漳州府多留。
即使如此,临走的时候他们车队里也多了不少小玩意。
小舅子还坐在车把头,嘀咕道:“这次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等明年过来,我可得好好逛逛,他们说小玉璋山上的长生碑可灵验了。”
王晨回头看了眼斑驳的城墙,暗道赵云安修筑了那么多地方,也不知道把漳州府的门面修一修。
“会有机会的。”
他不知道的是,赵云安此刻也在想修缮城墙的事情。
城墙旧一点还能用,所以赵云安将它的优先级放在了最后,如今手里头有钱了,才想到修缮的事情。
修缮城墙可比疏浚玉璋湖容易多了,不过工期也不短,赵云安想了想,索性打算往后推,放到秋收之后的农闲期。
这样一来,服役能拿到工钱,老百姓肯定乐意在农闲时期多赚一分钱。
除了漳州府的政务,赵云安还特意寻了一些新鲜的东西,打算一道儿送往京城,为赵老夫人贺寿。
金氏已经将贺礼整理的七七八八,这一日对他说:“也不知道是哪儿走漏的风声,漳州府都知道老太太要过寿了,好几家都送了贺礼过来。”
赵云安皱眉道:“一概不收。”
金氏点头:“娘都吩咐过了,不管值不值钱统统不收。”
主要这礼物是要送到京城的,金氏怕里头藏了什么要命的,到时候可是有嘴都说不清了。
“妤儿亲手绣了抹额,她年纪小,绣工倒是不错。”
赵云安也低头看了看,夸道:“确实不错,针脚细密,配色明亮好看。”
“我也觉得是。”赵妤是金氏看着长大的,如今朝夕相处,两人的感情就更好了。
赵妤得到夸奖,高兴道:“二奶奶和七叔喜欢,我再给你们绣荷包和帕子用。”
“只一个就好,我们妤儿别太累,仔细眼睛。”赵云安笑道。
想了想,金氏又低声说了句:“原本贺礼也该问一声二郎那边,可之前送了信过去,一直没有回音,再等下去可就来不及了。”
“那咱们就先送吧。”赵云安不在意道。
金氏抿了抿嘴角,有心说想几句老二夫妻的不是,但看了眼赵妤还是没再说。
赵云安又说道:“祖母过寿,我也没什么好送的,就自己抄了一本佛经,到时候一起送过去就是了。”
倒是不提他专门找来的土产。
金氏笑道:“你有这个孝心就够了,你祖母见了肯定高兴。”
准备完毕,金氏比送年礼时更加重视,特意让京城过来的一个婆子跟上回去,免得到时候下人不经心。
如今河道畅通,从漳州往京城送东西也不再折腾,直接送上船坐上半个月就到了。
赵老夫人年纪大了,如今越发不爱动,早早说过不用办寿宴,只自家人热闹热闹。
即使如此,消息灵通的人家知道她的寿诞要到了,也早早的派人送礼上门。
永昌伯府如日中天,门前自然是车水马龙。
刘氏却不能跟金氏那样的光棍,全给打回去了,礼物是要收,但收也收的有讲究,人情往来互相差不离才行。
幸亏有卢氏在旁,不然年纪上来,刘氏也有些吃不消。
又打发走一门远亲,刘氏坐下来喝了口茶,忍不住锤了锤肩头:“老了老了,才见了两个人就觉得吃不消。”
卢氏笑着帮她捏了捏肩:“母亲还年轻呢,只是这位远方姑奶奶说话太不讲究,媳妇听着也觉得心累。”
赵氏摇头道:“谁让她也是长辈,母亲不愿意见,我们却得客客气气的。”
“也是这几年伯府过得好,所以他们一个个才争着抢着上门,还记得以前,那时候你还没入门,逢年过节都没这么热闹。”
卢氏笑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是这个道理。”
赵氏拉住她的手,叮嘱道:“越是这样,你对他们就越发要客气,不能给人落下话柄。”
卢氏点头答应了:“媳妇记住了。”
刘氏很是满意,又说:“娟儿过几日也能回家,你们母女好长日子不见,这次可得好好说说话。”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瘦了。”想到能见到女儿,卢氏也有些激动。
不只是她,家里头从老太太,到赵瑾,都惦记着住在宫中的赵娟。
赵云衢已经早早的上书,说明是祖母的寿辰,想请中宫放人让赵娟回家住几日。
帝后已经应允,再过两日,赵娟就能出宫了。
虽说还要再回去,但好歹能在家住一段时间。
赵云安送来的贺礼果然提前五日就到了,一车车的运到了永昌伯府。
刘氏直接让人抬到了老太太屋里,一打开就笑:“还是弟妹和安儿知道母亲喜欢什么,尽是些新奇的玩意。”
虽说不值钱,可胜在心意。
赵老夫人一瞧果然也喜欢,笑容满面:“好好好,我不用漳州府,倒是也见识到那边的风光了。”
“快拿过来让我瞧瞧。”
她一件件自己仔细看了,又说:“这么多,我一个老婆子也吃用不完,大郎媳妇,你让人入了库,到时候全家人一起吃。”
“也让老大几个尝一尝,这是他们七弟送回来的。”
刘氏笑道:“弟妹肯定也这么想,所以一车车的送回来,这么多,咱们伯府年底不买年货都够了。”
“二郎媳妇也是个实在人。”
赵老夫人又接过那佛经,眼底有些泛红,抓着那婆子问了许多母子俩的事情。
听说他们一切都好,赵老夫人才安了心,笑道:“安儿自小是个沉稳的,一切都好就是最好的。”
“母亲,安儿不止沉稳,还有本事,就说他弄出来紫金莲茶,如今可是一两难求。”刘氏夸道。
赵云安每次送东西回来,上上下下都能照顾道,从未忘记她这个大伯母,刘氏心里也高兴。
尤其是对比其他几个,这侄子,倒是比儿女都好。
赵老夫人笑道:“你是不是馋了,我这儿还有,尽管拿去喝。”
“那我可厚着脸皮拿走了。”刘氏笑道,她也不是真的缺,只是哄着老太太玩。
正说着话呢,赵瑾下学回来了,一进屋就喊:“□□母,祖母,娘,是不是我七叔送礼回来了?”
卢氏替他擦了擦额头的汗:“跑这么急做什么,七弟惦记着你,你跟娟儿的份儿都有。”
赵瑾已经靠着赵老夫人坐下,笑道:“我指望七叔给我写信,他写的可有意思啦。”
“七叔还说,玉璋湖有一处地方鱼儿特别多,半天能钓上来一大桶,还有玉璋山上都是紫金莲,远看都是紫色的山头。”
“这孩子,感情把你七叔的信当游记看了。”刘氏取笑道。
赵瑾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说:“妹妹也喜欢,等她回家,我也读给她听。”
赵老夫人搂着孩子,觉得这孩子虽然是老大家的,却最像老七。
她莞尔笑道:“娟儿马上就能回家了,到时候你可得记住了。”
永昌伯府内已经换上了喜庆的红灯笼,虽说赵老夫人不愿意办寿宴,但刘氏和卢氏却不敢随意糊弄了,还是将里外收拾一新。
府内欢声笑语其乐融融,身在户部的赵云衢却频频皱眉。
国库的情况堪忧,上一次充盈还是漳州府富豪被一锅端了。
可惜那些银钱并未能多留,很快就用于填补虚空,以及修筑摘星台。
皇帝沉迷炼丹,那摘星台耗费无数,满朝文武劝诫,却也挡不住皇帝一句话:“朕自登基以来,从不事享乐,如今唯有一项,众爱卿也不同意吗?”
国库还未丰盈几日,又开始日渐消瘦。
赵云衢几乎可以确定,若是今年秋收又一二差错,又会陷入去年那样的糟糕境地。
正祈祷着今年秋收一切顺利,外头匆匆忙忙进来一人:“赵大人,陛下有请。”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