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内, 程亭钰坐在桌前,手中端着茶盏品茗。
桌上的契据和银票杂乱地放着,温明蕴临走前,甚至都不敢回头看上一眼, 生怕自己一个没把持住就点头答应了。
“主子, 方才有人在偷听。虽然那人穿着常服, 但是看武功路数是锦衣卫的人。”
影卫飘然落下, 跪倒在地, 轻声汇报着。
程亭钰的眉头瞬间挑起:“锦衣卫来做什么?殿试舞弊案的尾巴扫干净了吗?”
“主子放心, 全都清除干净了, 不会牵扯到我们的。至于锦衣卫, 属下瞧着不像是为了我们而来,三姑娘离开后, 锦衣卫也跟着走了。”
“跟着温明蕴来的?为何?”男人着实震惊了。
温明蕴只是个病弱女子而已,而且她不像他是在装病,身上也是一点武艺都没有,更没有牵扯到前朝的争斗之中, 有什么是值得锦衣卫关注的?
“之前温三姑娘狠狠得罪了曹秉舟, 姓曹的心眼不大, 或许想伺机报复。”影卫回复道。
程亭钰眉头紧皱, 心底不禁涌起一股烦躁的情绪来。
被锦衣卫盯上就代表了无穷无尽的麻烦, 他可是下了血本请温明蕴去治孩子的,却横生波折,怎么能不让人恼火。
“让人盯着锦衣卫, 只要他们不轻举妄动, 就不要招惹事端。”
“是。”
马车骨碌碌地往前行驶, 温明蕴倚靠着车壁正出神。
她从衣袖里将那张婚前协议书拿出来, 和之前不同的是,上面多了个名字。
程亭钰已经写下自己的姓名,只等着她的决定,似乎为了增加筹码,他大方地将契约书交给了她,许诺她随时可以签名生效。
正在出神,忽然马车外传来几声细微的声响。
“你们——”红枫刚说出两个字,就突然没音了。
她顿时警醒,立刻将契约胡乱地收起,再一抬头,车帘已经被人撩开,她瞬间就对上了一双黑漆漆的眼眸。
“曹大人。”温明蕴的声音低了八度,语气也极幽冷。
“三姑娘,别来无恙。”男人没穿飞鱼服,而是一身宝蓝色的窄袖圆领袍,毫不客气地坐到了她的身侧,根本不拿自己当外人。
“你做了什么,我的丫鬟怎么样了?”她眉头紧皱,伸手撩开窗帘,就见马车已经改了回温家的道路,停在了某个清幽的巷口处。
“他们被我的属下请去喝茶了,安全得很。你放心,我只是想和三姑娘聊几句话,等聊完他们自然会回来。”曹秉舟动作利落地拿起盘中糕点吃起来,看起来相当自来熟。
温明蕴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冷笑一声:“我爹那日说得可真对,你们锦衣卫办案的本事没有,尽干些偷鸡摸狗的无耻之事。前些日子还捉拿匪徒呢,依我看你们锦衣卫就该自查,保管大半的人都得下地牢。”
她的声音抑扬顿挫,语调却不疾不徐,充满了浩然正气,似乎真的在主持公道一般。
被她这么奚落,曹秉舟倒是没生气,反而手撑着下巴,满脸好奇地看着她。
“都已经沦落到这般田地,我一伸手就能将三姑娘搂入怀里,为所欲为。三姑娘却还能指着我说这些难听话,你当真一点都不怕?”
温明蕴挑眉,倒是露出几分期待的表情:“这有什么好怕的,曹大人大可以试试。”
他如果敢搂她入怀,她就敢让他断子绝孙。
当两人拥抱在一起的时候,那亲密的姿势,非常方便她捏爆某些东西。
想她五岁的时候,就能把亲爹盘的核桃徒手捏碎,想必曹秉舟拥有的两颗,肯定不如核桃硬吧。
直接送曹大人当太监,她可太期待了!
曹秉舟对上她跃跃欲试的表情,下意识地抬手,就想给她点教训尝尝。
这个女人当真是不知死活,不想看她如此得意的表情,只想让她哭着求饶。
但是当手快要碰到她胳膊的时候,曹秉舟又硬生生地缩了回来,他感觉后背有些发凉,竟是生出了几分危机感。
要知道他从小就进了锦衣卫所接受培训,学习潜伏、暗杀等技能,经常徘徊在生死线上,对危险极度敏感。
这种忽然生出的危机感,曾经帮助他躲掉无数必死局面,这次虽然来得蹊跷,但是他不想冒险。
曹秉舟忍不住眯起眼睛,他认真观察眼前的女人,明明柔弱苍白得很,实在不懂那股强烈的危机感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曹大人若是没事的话,还请尽快下车吧,我都是要定亲的人了,长时间与外男接触,只怕会对名声有碍。”温明蕴见他临阵退缩,顿时满脸失望。
娘的,只差一点,她就能送一个男人去当太监了。
要不她投怀送抱试一下看看?
“三姑娘也注重名声?”曹秉舟似乎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忍不住嗤笑一声。
“和其他人在一起,自然是不用那么注重,但是和锦衣卫,那肯定是人人避之不及。”温明蕴真是见他哪里痛,就疯狂戳哪里。
果然她的话音刚落,男人的脸色就异常难看。
“我都忘了和三姑娘说,之前皇上把让你定亲的事情给忘了,还是我提醒他才有的此事。”他显然要以牙还牙。
“曹大人过来不会就是为了说这些吧?那我真是感谢你多管闲事了,不愧是曹小狗!”温明蕴轻捂着嘴,笑得异常欢快。
特别当她说到最后四个字时,恨不得把幸灾乐祸刻在脸上。
曹秉舟瞬间脸色又黑了,这娘们儿前世是个刺猬吧?怎么浑身带刺,他坐下来统共聊了几句,几乎句句被扎心。
淦!
“你和程亭钰私下见面作甚?不会是瞧上他了吧?”曹秉舟被怼得没脾气,终于不再绕圈子,直接进入正题。
温明蕴脸色一沉,“你派人跟踪我?”
她不过刚和程亭钰分开而已,曹秉舟就上了她的马车,甚至大剌剌说出来,简直把有恃无恐刻在骨子里。
“三姑娘不要误会,你的亲事毕竟是皇上交代下来的任务,而我们锦衣卫是为了皇上办事,这属于职责范围内。”曹秉舟丝毫没有被抓包的羞窘,相反还一本正经地解释。
当然说出来的话,相当的不要脸。
皇上只是责令温家尽快而已,根本不可能把这事儿交给锦衣卫处理,锦衣卫负责的可都是朝事相关,就算是扒人墙头搜集罪证,那也是要抓住官员的把柄,好定他们的罪责,怎么可能盯着一个姑娘的亲事打转?
“哦,那真是辛苦曹大人了。”
她握紧了拳头,紧盯着男人高挺的鼻梁,默默比划了一下,猜测这一拳捶下去,他会不会死。
“你真的要嫁给程亭钰?那不仅是个病秧子,前头还有个亡妻和儿子,你嫁过去可得拜死人的牌位!”他似乎有些震惊。
对于曹秉舟今日造访的目的,她仍然是一头雾水。
这真的是来关心她的亲事?可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曹大人不会是嫉妒了吧?”温明蕴故意曲解他的意思,调侃地问道。
“谁嫉妒了?”曹秉舟立刻反驳,十分的嗤之以鼻。
“哦,我还以为曹大人如此关注我的亲事,是心里惦记着我们俩之前的孽缘呢。毕竟若不是我一直苟活于世,曹大人亡妻的位置可就是我了,以后曹大人再娶新妇,都要祭拜我的牌位了。哎,说起来我的棺材都抬去了,曹大人至今未退还,不会是还对我念念不忘呢?嗯?”
她将碎发挽在耳后,歪着头看他,一副故作撒娇的模样。
曹秉舟直接看呆了,他见过很多面的温明蕴,吐血濒死、阴阳怪气,甚至浑身尖刺的模样,唯独没见过这般的她。
女子修长的手指勾着发梢,唇角轻扬,眼睛里装满了笑意,轻柔的语调像是带了一把小勾子,尽情地撩拨他的心思。
他竟然觉得此刻的温明蕴,存有万种风情,千娇百媚。
温明蕴原本是戏弄人的,结果就见男人呆呆地看着自己,紧接着耳朵尖逐渐泛红。
锦衣卫学过表情控制,哪怕是极细微的都能完全掌控。
比如此刻他能直视着女人的眼睛,不让自己躲闪,更不会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无措,可是发热的耳朵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温明蕴眨了眨眼睛,哭笑不得地道:“曹小狗,你认真的?”
“没有,我是替你害臊,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曹秉舟轻吸一口气,勉强稳住自己,依然语气坚定地反驳。
该死的,难怪都说色字当头一把刀,他今日才算领会。
见惯了温三娘浑身带刺的反应,如今乍见她柔软温顺的一面,他竟然会心跳加速,察觉到眼前的女人长得相当美丽。
温明蕴没说话,只是故意盯着他看,眼睛一眨不眨的,显然想要让他露出破绽。
不过曹秉舟已经恢复了冷静,他拿起茶壶晃了晃,直接仰头灌了几口冷茶。
“程亭钰不是个好归处。程国公府水深火热,二房污糟得很,只要程家一日不分家,你就不会有安宁日子过。”男人的声音变得幽冷,就连好心提醒,听起来都像是居高临下的施舍。
温明蕴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给他:“曹大人,你这话听起来特别惺惺作态。明明提醒皇上逼我成亲的人是你,现在又告诉我程家不安生,让我不要嫁。你是不是盼着我一直不嫁人,抗旨不尊,惹得龙颜大怒呢?”
曹秉舟被她这话一堵,登时又发怒了。
“爱信不信。”说完,他就直接撩开帘子下车了。
很快,外面就传来红枫的询问声:“姑娘,你没事儿吧?”
车帘再次被撩起,红枫紧张地看向她。
“无事,遇到了一条野狗,已经打发走了,回府之后不要在爹娘面前多嘴。”
温明蕴无所谓地摆摆手,红枫立刻点头应承。
程国公府,程亭钰已经收到影卫的汇报,有关曹秉舟强势钻进温家的马车里,与温三姑娘密聊一炷香的时间。
因为四周都是锦衣卫,而且曹秉舟武艺高强,影卫并不敢靠近,未曾听到任何只言片语。
只是多年影卫的习惯,让他在呈上这份情报时,写得十分详尽。
【曹下车时,面色阴沉,心情不虞。大力甩上车帘之后,已然迈步往前却又退回来,将车帘抚平,才转身再次离开。】
程亭钰盯着这两行字,来回看了数十遍,手指不停地摩挲着。
等他再次回过神的时候,发现字迹已经被汗水弄得模糊不清,指尖上也黑乎乎一团,一如他糟糕的心情。
同样是男人,他虽不太懂风花雪月的浪漫,可是年长曹秉舟几岁,还是能从这两行字中看出曹秉舟隐藏的心思。
或许曹秉舟自己都没弄明白,但是程亭钰已然从抚平车帘这个动作里,窥探出些许的不寻常。
“锦衣卫还真是爱多管闲事,别人的亲事也要横插一手。”他气得一甩衣袖,一根银针从窗户飞了出去。
“咔嚓”一声,院里的竹子又断了一根。
影卫忍不住抬头瞧了一眼,哎,竹子又遭殃了。
“清点现银,再加五万两的银票。”程亭钰捏了捏眉头,突如其来的危机感,让他决定加大筹码。
这管儿子的妻子还没娶回来,筹码就越加越高。
影卫立刻回道:“主子,最近一直加大望京情报的铺陈,分别盘下珍宝阁、烟柳巷等地,上次的五万两都是去当铺当了您的部分珍藏,眼下一两现银都没了。”
程亭钰:“……”
他都这么穷了吗?
没钱的男人还想娶温明蕴?那简直天方夜谭!
“去程晏那里挑东西,我记得他书房里摆着一块碧荷砚台,反正他读书也是狗屁不通,先把那块砚台包起来,送去温府。”程亭钰很快就有了主意,直接吩咐道。
“是。”影卫领命而去。
果然羊毛出在羊身上,主子是为了治治小少爷的脑残病,才想着把浑身是心眼的温三姑娘娶回来。
如今用少爷的东西去讨好温三姑娘,一点毛病都没有。
一切都为了早日定下女主人,拼了!
温明蕴第二日收到砚台的时候,着实是有些惊讶的。
昨日程亭钰给的诚意已经很足了,今日却又送礼物过来,完全彰显了他势在必得的决心。
她把玩着砚台,这块砚台极具意趣,元素颇多,既有荷花又有蜻蜓,十分的赏心悦目。
明显灵感是来自杨万里那首诗《小池》的后两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她立刻倒入墨水研磨,发现伴随着墨被磨开,荷花的颜色竟然从粉色变成白色,一如这墨汁的颜色由深变淡,相得益彰。
顿时她就爱上了,主动开始练起字来。
“姑娘,您练字怎么尽写自己的名字了?”绿荷端着燕窝进来的时候,一眼瞧见她写完的纸,顿时噗嗤笑出声来。
温明蕴这才恍然,她看着写满了几张纸的姓名,忍不住苦笑。
啊,程瘟鸡不愧是个老茶男,连这点都算计到了。
她写字的时候脑子放空,完全是情不自禁地写名字,显然还是惦记着那份契约。
她想在那份契约上留下姓名。
“姑娘,老爷来了。”外头又小丫鬟通传。
温明蕴正坐在椅子上吃燕窝,温博翰已经快步走进来。
“如意,陛下今日退朝前多看了我两眼,肯定又是在暗示,你有没有主意?”他急声询问道。
温明蕴一听这话,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爹不能要了,自从皇上旧事重提她的亲事,亲爹就活在草木皆兵的世界里。
退朝的时候,皇上看谁他怎么知道,还非要默认就是看他,完全一副心里有鬼的状态。
“爹,你别急,我目前已经有了章程,再过几日就会有决断。”
“此话当真?”
“当真。”
温博翰听到她的保证,顿时大松一口气,他的目光一扫,瞬间就停留在砚台上,三两步走过来,立刻伸手摸着砚台。
“这砚台哪儿来的?与张天成大师雕的碧荷池砚一模一样,不过那枚砚台已然丢失多年,这是仿品吧?”
他迫不及待地重新开始研磨,当看到荷花颜色的变化时,整张脸都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来。
“真是失传已久的碧荷池砚啊,万千文人都得为此打破头啊!”
温博翰抱着砚台,先是怔愣当场,紧接着欣喜若狂,又哭又笑,状若疯癫。
满屋子的人都看呆了,老爷最是守规矩,年轻时就被人夸赞老成持重,怎么到了这个年纪还显露痴狂状态,这要是被他的同僚看到,得惊掉大牙吧。
“闺女,这是怎么来的?”
“别人送我的礼物,只是这般贵重的话,恐怕我受不起。”
“受得起受得起,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