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客店楼下人声鼎沸, 小厮招呼客人的声音,小贩吆喝的声音, 混成一片, 吵吵嚷嚷的。
最高处的房间里却安静得诡异,秦骛和扶容面对面站着。
秦骛目光凶狠,定定地看着扶容。
扶容不甘示弱, 同样固执地梗着脖子, 迎上他的目光。
房中气氛骤而剑拔弩张起来。
这好像还是他们第一次这样对峙。
他二人相处,从前总是扶容服软, 重生之后,两个人互相演戏, 要么含混, 要么伪装。
如今扶容打定主意,要同秦骛把事情说清楚,也鼓足了勇气, 不肯再低头。
两个人就这样站在原处, 看着对方。
扶容原本是打算洗漱睡觉的, 只是忽然想起秦骛,才出来找他。
他匆匆赶来, 头发也没擦干,就扣上了竹笠。
此时,秦骛的手里还握着扶容的一缕头发。正巧这时,一颗水珠从他的发上滑下来,落在地上。
周围太安静了, 秦骛几乎能听见水珠落地、水花溅开的声音。
一时间, 秦骛的感觉变得无比灵敏。
他的眼前, 一遍一遍地重演着方才的场景, 他的耳边,也一遍一遍地回响着方才扶容说的话。
——前世的事情,就到此为止。
——我不想给你当伴读了,我不想给你当床.伴了,我也不想喜欢你了。
扶容虽然害怕他,手紧紧地攥着衣袖,话却说得很清楚。
想来是一早就准备好的。
秦骛不能再假装自己没听清楚,他已经让扶容再说一遍了。
可是这时,扶容竟主动问他:“五殿下,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秦骛迅速道:“别说了!”
扶容若是再说几遍,他只怕要当场发疯。
秦骛收敛了凶狠的目光,低低地应了一声:“我听到了。”
这回竟是秦骛先低的头。
其实他早就知道了。
从扶容说,不要给他做伴读的时候,从扶容非要去找太子给他的令牌,去求太子给他做主的时候,从扶容哭着说自己恨死他了的时候,秦骛就知道了。
扶容已经不想为他做任何事情了,也不喜欢他了。
可秦骛就是忍不住,想要靠近他,更不想放手。
他在暗地里,还是喜欢扶容,还是把扶容当成是自己的人,所以他知道秦昭可能染指扶容的时候,才会那样暴怒。
可是,扶容清醒地站在他面前,一脸认真地对他这样说,还是头一回。
秦骛原本还以为,扶容来找他,是有事情要他帮忙,满心欢喜。
可是下一瞬,他就被扶容打入了地狱。
打得秦骛措手不及。
秦骛唯独对扶容没有办法。
秦骛强自忍耐着,只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古怪的呼噜声,像狼一样。
“别再说了,我听到了。”
秦骛重复了一遍,看了扶容一眼,反倒转身朝里间走去。
扶容看着他的背影,抿了抿唇角,轻声道:“秦骛,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我们都是从前世来的。”
秦骛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继续往里间走。
他在桌案前半跪下,翻了翻案上的包袱,好像在翻找什么东西。
他方才翻找见扶容要穿的衣裳,把包袱弄得有点乱。
秦骛低声道:“我也知道,别再说了。”
扶容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听见他说了什么,只想着,他该不会……
又在找什么金银珠宝吧?
扶容深吸一口气,紧紧地攥着衣袖,鼓起勇气继续道:“可是现在不是前世,我不是你的伴读或者床.伴,我不喜欢你了,所以不想再做这些事情。”
“殿下,你还会有很多奴婢,只是我不想给你做奴婢了。你要分清前世和现在,我已经分清楚了。”
“我们的日子已经重新开始了,和前世不一样了,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也不要再打扰太子殿下。”
这是扶容想了好久好久的话,他还在脑子里排练了好多次。
这样说,应该就很清楚了。
他把自己的想法,还有对秦骛的要求,都说清楚了,用的还都是最简便的句子。
可是秦骛背对着他,动作没有一丝停顿,在外人看来,好像是没有听见他说话。
只有扶容看得出来,秦骛其实听见了,秦骛翻东西的时候,身形僵硬了一下。
他听见了。
扶容每说一句话,他就背对着扶容,动一动嘴唇,低声说一句:“别说了,扶容,别说了。”
他不想听见。
他不想听见扶容说这些话。
可是扶容同样没有听见他说话。
扶容也很紧张,在他来之前,他已经在心里排演了很多次。
他知道,秦骛有可能会发火,有可能会暴怒,盛怒之下,还有可能会对他做一些事情。
可是他没想到,秦骛竟然只是背对着他,一言不发。
好奇怪。
扶容原以为自己得在这里耗费许久,没想到把话说出来,却是这么简单。
就这样说开了吗?秦骛就这样放手了吗?他真的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吗?
扶容自己也觉得不太真切。
秦骛不回答也好。
扶容准备转身离开,临走之前,他轻声道:“殿下不说话的话,我就当殿下答应了。”
这是扶容重生之后,第一次喊秦骛“殿下”,只是秦骛听见这声“殿下”,并不觉得欣喜,反倒十分惊慌。
听见这话,秦骛猛地回头,立即大步上前,握住扶容的手腕。
“没有答应!我没有答应!”
有一个声音始终在秦骛耳边徘徊。
完了,完了。
扶容真的不要他了。
扶容不仅不要他了,扶容连前世也不要了,扶容全都不要了。
不能答应扶容,他一旦答应扶容,扶容就不要他了。
扶容要把他们之间的牵绊通通斩断,不答应,秦骛绝不答应!
秦骛一只手拽着扶容,另一只手攥着一条干净的巾子。
扶容本来就害怕他,和他说话,整个人都处在应激状态,秦骛一碰他,他迅速后退一步,回过头,警惕地看着他。
扶容神色认真:“我还有什么地方,没跟五殿下说清楚吗?”
“扶容……”秦骛顿了一下,忽然找到了什么借口,举起手里的巾子,“你的头发还没擦干。”
原来他方才在找的就是这个。
他不敢松开扶容的手腕,只是取下扶容脑袋上的竹笠,抖落开巾子,盖在他湿漉漉的头发上。
秦骛低声道:“扶容,把头发擦干,否则会得风寒。”
是秦骛一贯用的手段,转移话题。
扶容往回收了收被他握住的手:“我要用两只手擦头发。”
秦骛害怕他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逃走,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但是又是他让扶容擦头发的。
他想了想,缓和了语调:“扶容,我帮你擦,好不好?”
扶容摇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秦骛就猜到了他的回答,松开了手。
扶容把手收回来,把巾子从脑袋上扯下来,却没有再擦头发。
秦骛又道:“那你把头发擦干了再走,好不好?”
扶容轻声道:“我不……”
可是,秦骛像是没听见他回答,大步走向门口。
扶容背对着他,听见他推开门,朝外面吩咐了一声:“茶水点心。”
秦骛的下属们应道:“是。”
这就是秦骛的第一反应,先把扶容留下来。
不论如何,不能让扶容走掉。
扶容要是走掉了,他就彻底失去扶容了。
秦骛暗中把门锁好,才转过头,看向扶容。
扶容就站在原地,烛光映照下,表情难过地看着他:“秦骛,你总是这样。”
秦骛忽然感觉这样的目光似曾相识,他的心脏好像被针扎了一下。
“扶容,我……”
他只是想留住扶容而已,他又做错了。
“你总是这样。”扶容认真地看着他,“你总是听不见我说话。”
秦骛顿了一下,回过头,拨了一下门闩,考虑要不要把门打开。
“就待一会儿。”秦骛道,“话还没有说清楚,我……我没听懂。”
扶容垂了垂眼睛,用秦骛给他的巾子擦了擦头发。
他就知道,他和秦骛,还有得掰扯呢。
他一路跑来,头发被风一吹,冷冰冰的,确实容易受凉。
秦骛看着他,低声解释道:“扶容,我有听你说话。我现在记得你不爱喝牛乳,但是爱吃糖蒸酥酪和牛乳糕。”
“你说你想做官,我有听,我有帮你打点,我已经联络好几个朝臣了,等你回了都城,你马上就可以做侍墨郎。”
“你说你不想当我的伴读,我也有听,我没有强求你做我的伴读。”
“我有听你说的话的。”
扶容擦着头发,透过巾子,淡淡地看着他:“殿下,你不觉得……”
扶容顿了顿,轻声道:“你现在说这些,已经太迟了吗?”
“我说我不爱喝牛乳,是在前世说的。”
“我说我想做官,也是在前世,你登基之后说的。”
“我说我不想做你的伴读,是在我们刚回来的时候,我在冷宫门前说的。”
“就在刚才,我说我不想留下,但你还是把门锁上了。”
扶容原本就不太会吵架,说话慢吞吞的,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是仔细斟酌过的。
他最后下了结论:“每一句话,我都说了好多好多遍,殿下直到现在才听见,殿下不觉得,现在已经太迟了吗?”
扶容喊的是“殿下”,这代表着,他正以前世扶容的身份,和秦骛对话。
秦骛哽了一下,嗓音低哑:“是我错,是我没有听你说话,我以后会改的。”
扶容却问:“那你现在会听吗?”
秦骛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赶忙点头:“会,我会听你说话。”
扶容点点头,认真道:“那我现在说,前世的事情,到今晚为止。我已经有了新的身份,也有了新的朋友,我要过新的生活,我不要再和前世的事情缠在一起,也请殿下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秦骛下意识道:“不行。”
扶容抿了抿唇角,认真地看着他。
果然如此。
秦骛说自己会听扶容说话,其实就是哄他骗他的。
扶容站在他面前,身后就是窗户,秦骛为了时刻留意楼下,看扶容有没有来找他,所以把窗户大开着。
窗外一轮圆月,宛如玉盘,格外皎洁。
扶容就站在月亮前面,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温柔又坚定。
你刚才还说,你会听我说话,现在你又不听了。
你看,你又骗人了。
秦骛忽然有一种古怪的预感,仿佛扶容下一刻就会消失在自己面前。
他往前迈了一步,想要拉住扶容的手,好让他不要消失。
扶容也跟着后退了一步,无比抗拒他的靠近。
正当此时,门外传来叩门声。
是秦骛的属下:“主子,车马已经准备好了。”
扶容听见这话,恍惚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向秦骛:“你不是让他们准备点心茶水吗?”
为什么他们会说准备好了车马?
怎么回事?
趁着扶容还没反应过来,秦骛一个箭步上前,抱住扶容,紧紧地把他锢在怀里,把他扛起来了。
“诶?”
一阵天旋地转,扶容趴在秦骛的肩膀上,使劲拍打着秦骛的肩膀:“秦骛?!你干什么?!”
忽然,扶容好像明白了什么。
早在他跟秦骛摊牌的时候,秦骛回去拿巾子,他就在心里谋划好了一切。
他借着让人准备茶水点心的掩护,实际上让他们准备的是车马。
秦骛想带走他,还像前世一样,强取豪夺。
他不是不发怒,也不是不说话,他是在憋着呢,憋着一股狠劲儿,等他的安排全部就位!
秦骛是一点儿都没把扶容说的话听进去!
难怪秦骛同扶容说话的时候,总是站在门口,原来是想堵着门,不让他走,也是在考虑着,用什么姿势,能一下子就把扶容给抓起来。
秦骛扛着他就要往外走,动作很强硬,语气却很缓和:“扶容,我错了,你别生气,你别不要我,我带你走。”
这就是秦骛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秦骛紧紧地抱着扶容,低声道:“扶容,你别生气,我有谋算的,我带你走。”
扶容趴在他的肩膀上,有些急了,大喊道:“我不走!秦骛,你放开我!”
秦骛道:“你想留在齐国,那就留在齐国,你想去草原,或者去别的地方,全都可以。”
“你想留在齐国,我就回去把老皇帝砍死,我马上登基,你做……”秦骛忽然想到什么,顿了顿,“你想当皇帝也可以,你也可以当皇帝。”
“或者你想去草原,我在草原也有一些势力,不出三个月,我就能把草原部落的王帐全都打下来,你想统一草原也可以。”
“别丢下我,别不要我。”
这是秦骛头一回这样说话,他竟然在祈求扶容不要丢下他。
可他还是不会,他竟然以为自己最爱的皇位和权势,可以打动扶容。
秦骛说完这话,便真的扛着扶容,准备离开了。
他疯了,是他疯了。
扶容惊慌失措,使劲拍打着他的肩膀和后背,用力挣扎,大声喊道:“秦骛,你混蛋!”
“我不要当皇帝,我也不要统一草原!你疯了!放我下来!”
他大声道:“秦骛,我出来的时候,告诉太子殿下了!等会儿太子殿下见不到人,马上就会来找我!秦骛,你敢?”
秦骛听见太子的名号,显然有些不悦,紧紧地按住扶容,用脚踢开了门,低声道:“我还不怕太子那个怂包。”
“秦骛!”扶容大喊,“你不许!你一直这样!你不听我说话!我恨死你了!”
秦骛扛着扶容,听见他说的话,犹豫了一下。
秦骛不敢打昏扶容,怕把他打疼,可是这样大的动静,就这样扛着下楼,也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他们站在客房门前,已经引得不少楼下客人往上看了。
秦骛还在犹豫,下一刻,他的后背上传来了一阵钝钝的疼痛。
属下大喊道:“主子!”
秦骛后知后觉地回过头,只看见扶容趴在自己的肩膀上,双手哆哆嗦嗦地握着一把匕首,匕首已经扎进了他的肩膀。
扶容……
带匕首来见他……
扶容这样害怕他,这样防备他。
匕首扎得不深,秦骛穿的还是黑衣,血迹并不明显。
扶容转过头,头发散乱,红着一双眼睛,目光发抖地看着他,声音也发着抖:“秦骛,放我下来,不许发疯……”
匕首是扶容出门前,带来防身的。
他本来没想用的,只是求一个安心,可是秦骛发疯,他……
他不想跟秦骛走。
“好。”秦骛顿了一下,扛着扶容,走回房间,把扶容放下来。
扶容一落地,就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秦骛,你混账!”
这一巴掌,扶容用了十足十的力气,他自己的手都在隐隐发麻。
秦骛的头被打到偏向一边,他正好对上那柄扎在自己肩膀上的匕首。
匕首扎在他的肩膀上,摇摇晃晃的。
那是一柄很简单的匕首,小小一支,想是扶容用来削水果的,所以秦骛并不觉得疼痛。
秦骛握着匕首,只是皱了一下眉头,就把匕首拔.出来,递到扶容面前。
“扶容,那你再扎我一下,扎几下都可以,你别不要我,我想和你在一块儿。”
扶容也被他吓坏了,一把将匕首扫落在地:“我说了,我不要和你一起了,我不喜欢你了!”
秦骛低声道:“可是我还喜欢你啊。”
扶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喜欢我?”
秦骛颔首:“是。”
扶容一听见这话,轻声唤道:“陛下?”
秦骛忽然感觉不太对,他紧紧地盯着扶容,低声道:“不要说,扶容,是我错了,你不要说那句话,不要这样喊我。”
扶容双眼通红,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陛下,是你自己说过的,朕、不、喜、欢、笨、蛋。”
这是前世,秦骛经常对他说的一句话。
秦骛被匕首扎了一下,仍旧生龙活虎的,如今扶容只是说了一句话,面上便顿时失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