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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四。
上午第二节英语大课。
叶然神情凝重的站在教室后门口,深吸一口气,前进一步……又后退一步。
身边不时有同样上这节大课的同学们经过,下完大雨,天气又变的闷热起来,大教室里开着空调,扇叶发出细微的响声。
叶然手里拿着书,心情郁卒。
虽然前几天才下定决心,下次上课的时候要和沈时坐同桌,但看到沈时周围一圈人,他还是打了退堂鼓。
沈时就像是发光源,不论走到哪身边都有跟随者,金融系的同学们坐在他前后,似乎正在和他说话,气氛看起来很和谐。
……说不定这次会有人坐沈时身边?
叶然不由想到。
万一真的有人愿意和沈时坐一起,他再不识眼色的掺和过去,多尴尬。
他抬头看了眼钟,距离上课还有十分钟。
那就等一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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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庭翻着书,不时看一眼斜前方的沈时。
沈时坐姿慵懒,两条长腿松松垮垮的抵着前座。
他今天穿了件黑色夹克,狭长幽深的凤眸漫不经心的眯起,长指则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桌面,这副模样,让于庭不由想到了等待猎物上钩的猎人。
“你干嘛呢?”他到底还是藏不住话,出声问:“这几天看你都怪怪的。”
沈时翻着书页:“有吗?”
“当然有!”
于庭和沈时同样出自A省省实验,两人高一起便是火箭班同学,他深知沈时出众的外表下有多冷漠,从知道沈时入校引起轰动起,他便一直在担心哪天会不会听到沈时的全校通报。
原因不亚于打架、斗殴、欺负同学之类。
“前几天同校的学长学姐组织聚会你也不去,你不去就算了,大前天还迟到早退,你别是上大学飘了吧,”于庭又看一眼他身边的空位:“而且以前没见你这么事儿逼啊,身边还不能坐人了。”
“给人留的。”沈时说。
于庭差点没坐稳:“我靠!你什么情况……?”
还会特意给别人留位了?
也没见他对班里哪个同学另眼相待啊。
沈时没有答话。
于庭撇撇嘴,余光瞥见前排一个身影:“欸,你前面四排那个男生,看见没?”
沈时抬了下头。
男生留着半长发,脖子上戴着黑色chocker,似乎察觉到身后的视线,他回头看了眼,冷漠厌世的脸上顿时露出点笑。
沈时漫不经心的收回视线,眼尾却依旧紧紧的注视着后排蹲在地上的那道身影。
叶然正在玩手腕上的手表。
表带被他拆来拆去,几秒后,他突然停下动作,忧愁的叹了口气。
“……你笑什么呢?”于庭的声音扯回了他的注意。
沈时收回视线:“怎么了?”
于庭说:“我让你看的那个男生你看见了吗?艺术系大二的,去年考试没及格,今年重修,旁边坐的那个是他男朋友。”
沈时目光一顿:“……男朋友?”
“对,都有男朋友了,前几天还来加我室友的微信,说是要和他约,”于庭缩了缩脖子:“搞艺术的就是不一样,玩的真花。”
“别以偏概全,”沈时不由蹙眉,目光掠过前排那两个依偎在一起,显得很甜蜜的身影,声音缓缓低了下来:“不是所有学艺术的都这样。”
“怎么不是了,他们学艺术的十个男的九个基,还有一个0.5,众所周知的事了。”
沈时眉头蹙的更紧。
他这样的反应,让于庭不由有了一个猜测。
“我靠……”于庭吸了口凉气,“你不是恐/同吧?”
“叮铃铃——”
上课铃声适时响起。
后门口的叶然起了身,犹豫片刻,还是朝这边走了过来。
他走在大片大片的阳光下,头发乌黑,皮肤白而干净,身形是极具有少年感的清瘦修长。
电光火石间,沈时松开紧蹙的眉宇,冷冷扫了于庭一眼:“闭嘴。”
什么gay不gay。
世上没有这么绝对的事。
叶然已经走到他身边的过道。
英语老师在讲台上喊:“同学们,赶快找位置坐下啊……”
“沈时。”
沈时指尖不自觉地一颤,听叶然小声问他:“我能坐你旁边吗?”
“可以。”
他安静两秒,神色自若的起了身。
叶然从他身边经过,抱着书的手腕细瘦白皙,漆黑的表带缠绕在其上,像一个简略版的chocker。
“谢谢。”叶然偏头冲他笑了下。
他笑起来很好看,眼下的卧蚕漂亮清晰,眸光纯然,像温柔的溪水蔓延浸开。
沈时重新坐下。
几秒后,他闭了闭眼。
“没事。”
*
英语课是大课,两节课连在一起上。
下课铃响,叶然紧绷了一节课的身体缓缓放松,他想找个话题和沈时聊一聊,毕竟上次送他回寝室后,他一直没找到机会对沈时说一句谢谢。
他张了张口:“沈……”
“喝水吗?”沈时忽然问他。
叶然一愣,看了眼自己空荡荡的水杯,“你要去接水吗?一起吧。”
“不用,”沈时道:“我帮你。”
不等叶然说话,他又问:“喝热的温的?”
叶然:“……温的。”
沈时嗯了声,拿着两个杯子离开教室。
他一走,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开始流通。
叶然有点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今天的沈时是怎么了,像是遇到了难题,周身气压极低,不时还会蹙一下眉。
“嘿,同学。”
肩膀被轻轻碰了下,叶然转头,身后一个面相白净的男生正好奇的盯着他,嘴角还挂着友善地笑:“你好,我叫于庭,是沈时的同班同学,你是……?”
“哦,我叫叶然,是沈时的室友,”叶然笑了下,“我不是你们金融系的,是艺术系的。”
这话一说出口,叶然便发现男生的面色变了几变,最终定格在恍然大悟上。
“……艺术系啊,”于庭道:“真有缘分,我听说你们艺术系寝室大部分在北边。”
叶然点头:“确实大部分都在北边。”
他是整个艺术系唯一的例外。
于庭:“你们寝室只有你是艺术系的吗?”
“嗯,我们寝室还有两个人,一个是计算机系,一个是文学系,”叶然若有所思,盯着于庭看了看:“大家人都很好。”
于庭扑哧一乐:“人都很好……沈时也很好吗?”
叶然这下终于确定了。
这个于庭对沈时很感兴趣。
每句话看似没有沈时,实则处处都离不开沈时。
但他也能看得出来这种兴趣是友善的,而不是论坛和贴吧里那种恨不得把沈时祖宗十八代都扒出来的恶劣兴趣。
想到这,叶然不禁正襟危坐,努力帮沈时在同学面前刷好感度:“对,沈时虽然看起来不太好接近,实际上人很好的。”
他实话实说:“上星期我半夜突然发烧,是他送我去的医院,前几天下大雨,也是他送我回的寝室……”
于庭慢慢长大嘴巴,白净的脸上做出了一个堪称“裂开”的表情。
叶然直觉有哪里不对,渐渐熄了声。
“在说什么?”
沈时已经从外面回来,他把水杯放到叶然桌上,温水接了八分满,盈盈晃动,蓝色玻璃杯的杯身上倒映出沈时的脸,只是出去了一小会儿,他身上的温度便有些高。
黑色T恤热腾腾的,不经意贴到叶然的胳膊,叶然还没反应过来,沈时便迅速直起了身,对他道:“抱歉。”
叶然:“?”
叶然:“啊?没事。”
两人之间陷入诡异的沉默。
叶然一头雾水。
怎么回事?
沈时出去一趟怎么奇奇怪怪的?
几秒后,沈时低声问他:“于庭和你说了什么?”
气氛顿时恢复如常。
“没说什么。”
叶然回了下头,于庭还一副难以置信、魂飞天外的呆滞模样,见状,他压低了声音,“他是你同学吗?”
他离得有些近了。
空调冷气在两人头顶呼呼吹拂,沈时却还是幻觉般的感受到一阵热气,轻盈缓慢,扫过小臂内侧紧绷的肌肉。
“是。”他手指轻轻摩挲着粗糙的书面。
“他一直在问关于你的问题,好像很想和你交朋友。”叶然又道。
这位于庭同学虽然看起来不太聪明,但为人热情,还很外向,和沈时这种没什么话的人做朋友再合适不过——
“不用管他。”沈时淡淡开口。
叶然话音一哽。
?
他不太理解,但还是点点头,没再多说话。
交朋友也是需要眼缘的。
沈时一看就是有自己考量的人。
余光里能看见于庭同学掏出了手机,像是在八卦什么事情一样拼命摁键。
快上课了,叶然收回视线,开始认真听课。
*
*
[我真服了,我当年跑完一千米摔你跟前了你都没搭理我一下,你现在在做什么?你对一个才认识一个月的室友,都比对我这位跟你当了两年朋友的人好!]
[沈时啊沈时,我真没想到你还有两副面孔!你太令我失望了,我强烈要求你向一年前的我道歉!那么热的夏天,那么大的太阳,你知道你冷漠的态度对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来说是多么大的心理阴影吗!]
[你别装没看见,你当初怎么跟我说的,你说你中暑了头晕没看见!我太单纯了,居然信了你这种鬼话!]
[我要把你的恶行公之于众,让叶然他们都知道——]
【对方未添加你为好友,对方添加后,才能进行通话。】
[?]
【对方未添加你为好友,对方添加后,才能进行通话。】
[???]
【对方未添加你为好友,对方添加后,才能进行通话。】
……
沈时放下手机,干脆将手机设置成静音。
傍晚天色昏沉,宿舍楼下的路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林间小路上有散步的同学们经过,细密人声顺着微开的窗户缝隙传入。
211寝室里灯开的很亮。
叶然从浴室出来,他洗了澡,柔软的灰色睡衣穿在身上,露出白而细长的胳膊。
小胖和树哥把从楼下带上来的宣传单给他们,“社团明天开始正式招新,我看咱们宿舍楼下那条小道今晚就开始宣传了,你们有没有想参加的社团?”
叶然头发湿漉漉的,挡住了些视线,他随手把头发朝后捋起,丹凤眼仿佛也被水洗过,内勾外翘,雾气聚而不散。
“……吉他社、跆拳道社、极限运动社团、舞蹈社,”他垂着眼,念着这些宣传单,“这么多?”
“是啊,你们没看见大广场那块的场面,全是人,吉他社和街舞社还在现场表演,据说会持续三四天。”小胖说。
叶然坐到椅子上,粗略扫了遍这些宣传单。
小胖还在絮絮叨叨:“我打算参加两个社团,估计这学期就能挣不少课外学分,咱们学校要求课外学分必须大于60,不然拿不到毕业证……”
叶然听着他的话,越来越头疼。
“啊……”他无意识的自言自语:“有没有轻松一点的社团?”
树哥问他:“插花社那种?”
……插花。
叶然又想起了画静物时的恐惧。
他道:“我再看看吧。”
“这个社团好像不错,你看主打的宣传语,”小胖凑到他身边,“天文社……活动地点,明礼楼217,每周固定活动一次,活动内容,看天文纪录片……”
小胖念不下去了:“这是养老社团吧?”
叶然沉吟,“看起来不错。”
“什么不错?”小胖震惊,“叶小然,我发现你有点宅啊。”
这么一说,小胖越发觉得正解,他盯着叶然仔细打量一番,把叶然看的毛毛的:“有吗?”
“我很确定,有!”小胖说:“不爱出去玩,也不出去浪,我们这个年纪怎么能蜗居在狭窄的教室里看纪录片!”
树哥深有同感:“就是。”
小胖:“你难道不想看一看祖国的大好河山,感受一下前人走过的道路,体验一下京大周围的风土人情吗?”
树哥:“就是就是!”
小胖:“青春只有在奋斗中绽放光彩,未来只有在行动中越发光明!”
树哥:“就是就是就是!”
叶然犹豫:“那你们说我该去哪儿?”
小胖毫不迟疑:“远足社!”
树哥:“就是就是就是就是!”
叶然:“……”
叶然:“…………”
果然。
这些话术都有相似之处。
他挥挥天文社的宣传单:“不了,让我宅着吧。”
见他确实对远足社没兴趣,小胖和树哥也没有为难他,两人凑到一块讨论第二个社团该去哪儿。
叶然望向沈时,沈时桌上没有开台灯,看起来有些暗,他的侧脸隐匿在这片阴影中,零星碎发散落,遮住了狭长深邃的眼睛。
“沈时,”他问:“你要参加什么社团?”
被他叫了一声,沈时才像从某种思绪中回过神,他看了眼叶然手上的天文社宣传单,神色顿了顿:“没想好。”
“那你下次可以和小胖他们一块去广场看看,”叶然提议:“你更喜欢室外的社团还是室内的?”
沈时说:“我都可以。”
那就是没什么特别偏好了。
叶然感慨,果然只有他这样的闲人才喜欢室内社团。
那头小胖和树哥已经做好了决定,扭头看向他们:“明晚社团正式招新,咱们一块去吧。”
社团报名只能线下报。
叶然自然点头:“好。”
“我就不去了,”沈时看着桌上的天文社宣传单,目光垂下,“明晚系里有事。”
……
寝室里又响起小胖充满无限憧憬的话语。
他对大学生活的一切都很好奇,社团、学生会、院系课程,挨个都想体验一遍,树哥跟他差不多,两人一拍即合,这阵子没少在学校里乱逛。
叶然已经爬上了床,他趴在床边,笑眯眯的低着头,蚊帐松松系起,灯光自他乌黑的鬓角洒落,沿着修长柔韧的身躯伸至光线照不到的暗处。
沈时突然有些热。
他烦躁的低下头,把于庭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在?
-心伤难愈,有事烧纸。
-你加的什么社团?
-不是早就跟你说了吗,天文社,这社团非常符合我文艺青年的气质,据说一学期不出去一趟,就在教室里看电影、看综艺,经费充足,时间充裕,懒人的不二选择。
-我已经提前跟学姐打好招呼了,明天招新填个表就算进去了,不用面试啥的,你问这个干嘛?你也要来?
沈时答非所问。
-明天招新你也去?
-废话,我可是学姐钦点的门面,必须去给我们天文社撑场子!
-你到底要不要加进来,我们社团很抢手的,过时不候!
沈时安静几秒,眼睫在面上打下一片阴影。
他修长苍白的指尖敲敲手机屏幕,许久,道。
-我不去。
-帮我照顾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