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第一次, 陆风偃说着“呵有趣”,但是心里并没有觉得很有趣。
大厅里的人基本都是认识陆风偃的。
有些年纪大点的人,还能记起陆风偃第一次进入大家视线的情景。
那时候他才只有七岁, 他的爸妈带他去参加陆家老爷子的60岁大寿寿宴,把他推搡着到了老爷子跟前,让他说点吉祥话,祝个寿。
结果那个七岁的、看起来冰雪可爱的孩子, 在众目睽睽下来了一句:“呵,有趣。”
宾客们全部呆若木鸡,他爸妈脸都绿了,恨不得当场以头抢地。
没错,陆风偃他从七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呵有趣了!
长大之后, 这个习惯依旧没改,还变本加厉, 每一个试图和他聊一下天的人, 都会受到“呵有趣”攻击。
比如, 你说“陆总你们公司旗下那个xx楼盘做的不错”, 他就:“呵, 有趣。”
你说“最近天气太热了我家狗都中暑了”, 他就:“呵, 有趣。”
时间荏苒岁月蹉跎,他一直“呵有趣”着。如果把他这些年间说过的“呵有趣”连起来, 感觉可以绕地球五十圈。
属于外星人来攻打地球时,这些“呵有趣”都可以阻挡个一阵子的程度。
陆家各种旁系别支乱七八糟乌烟瘴气, 最后落到了陆风偃手里, 不过两年时间, 便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只能说是手段高超,年轻一代里能和他一比的就是林辞。
所以哪怕他一直“呵有趣”,大家也只能逐渐习惯。
以至于刚刚他说了什么“大人”什么“仆人”什么“让我做任何事”啥的,在场众人首先惊讶的不是说话的内容,而是:
陆风偃说话了!说的还不是“呵有趣”!
倒是接着,他们才在脑子里仔细回想,陆风偃刚刚说的话。
一些隐秘的视线当即集中在了郁九初和郁玉身上。
很多人心里都在想着:郁家这位大公子,这是什么来头?能让陆风偃都跪着说话。在场有几个参加过渊先生晚宴的人,也都还记得,林辞之前对郁九初也是礼貌到过分。
刚刚看起来,郁家父母两人似乎和郁九初关系一般……郁家怎么回事?瞎吗?
郁玉这个时候简直已经接近昏厥了。
他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整个人都在爆发边缘。经历过才知道,原以为身处天堂、然而一脚踏空才知道自己已经在地狱里,到底是什么感受。
为什么承受这些的是他,而不是郁九初!
他伸手指着陆风偃,颤抖着声音问:“姓呵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甚至怀疑,这个姓呵的家伙是不是一直都在耍他,只为了看他此刻的窘态。
但……或许不是。因为陆风偃根本没有在看他。
陆风偃甚至一点视线都懒得施舍给他。
他在看着郁九初,虔诚得好像在看自己全部的信仰。
郁九初,又是郁九初。郁九初为什么总是要抢他的东西!为什么!
郁玉的脑海里充斥了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内心被各种阴暗的情绪所充满。他压抑不住,或者说,他根本不想压抑,迈出两步,已经抬起了自己的手,就想往郁九初脸上打去。
郁九初不闪不避,侧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中闪着一丝嘲弄和揶揄。
郁玉再忍不住了,那手就要落下,却被人死死拉住。
他回过头,看到那是……他的父亲。
一向最疼爱他、宠溺他的父亲,用力地抓着他的手,说:“你怎么能对着你哥哥动手?陆先生还在和他说话呢。”
好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郁玉恍恍惚惚地想着:他好像忘了,他以为偏爱他,偏宠他,只对他好的的爸爸妈妈,其实也是生意人,也看中利弊。他所获得的一切,并非是无偿的,暗中早标好了价格。
这个世界并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他好啊。
千百种滋味一同涌上,郁玉思绪愈加烦乱,甚至呼吸不畅。
陆风偃原本还在半跪着,这时便站了起来。他身量很高,比郁父高了一头,身上气势极盛,他冷淡地说:“郁先生,您这个小儿子,似乎被教育得很不怎么样,没什么文化,举止也比较粗俗。”
这是郁玉之前说郁九初的话,这时被原样又丢了回来。
郁父陪着笑脸道:“是的是的,郁玉是被他妈妈惯坏了。九初是个好孩子,九初从小就懂事。陆先生和我们九初什么时候认识的?”
郁玉原本就已经喘不上气,这几句话好像是最后的稻草,重重压在了他身上。他眼前猛然一黑,已是昏了过去。
郁母尖叫一声,然而在这个时刻,她的选择是捂着嘴惊恐地后退一步,甚至没有试图去抱住她跌落在地的儿子。
郁父训斥道:“叫什么?还不赶紧把他送医院去!”面上带着些恼怒和不自在。
他在恼火自己因郁玉在客人面前丢了面子。
却没有想到,这所有的客人,若不是郁玉,他根本就请不来。
闹剧一场。
郁九初海豹鼓掌,笑呵呵地说:“精彩,精彩,这可真是一场好戏呀。”
他拍了拍陆风偃,道:“老呵,交给你个任务,送这位小郁先生去下医院,总不能让人在这儿躺着吧。”
而后,他反身而立,看向了郁父郁母两人。他抬了抬下巴,说:“谈一谈吧,两位。”
早该如此了。
.
他们在郁父二楼的茶室里。
这原本是原主的房间,后来,原主搬出去了,便改成了茶室,根本没有给他保留一下房间的意思。
郁父满脸惊疑,郁母战战兢兢,两人观察着郁九初的脸色,不知道在想什么。
郁父在后面推了郁母一下,后者抿了抿嘴,走上前来:“九初,你跟陆先生怎么认识的啊?“
郁九初没回答,只是看着她,目光里有些凉凉的笑意。
郁母瞬间变得眼泪汪汪:“九初,你还在怪爸爸妈妈吗?我们过去是真的没办法。妈妈知道,你一直埋怨妈妈小时候把你养在了爷爷奶奶家,可是妈妈又能怎么办?那时候爸爸妈妈过的都是苦日子,我们拼命赚钱,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啊!你不能不知道感恩啊!”
郁父也道:“九初,人不能总揪着过去那些事不放,一家人哪有隔夜仇。爸爸对你还不够吗?你说进娱乐圈,我还不是马上送你进了?这几年为了你那个工作室,爸爸往里面花了多少钱?你就不能想点好的?总记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爸妈都是为了你好,现在也到了你回报家庭的时候了,你就不能懂事点吗!”
郁九初就静静地看着这两个人。
他们总有理由,总有借口,总是在说“为你好”,说到最后,就是“你不能不知道感恩”,或者“你就不能想点好的”。
就好像,已经发生的事,已经尝过的痛楚、掉过的眼泪、受过的伤,这样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足以揭过。
就好像,他们是真的为了他好。
就好像,他们真的爱他。
可能是谎话说得多,他们自己都信了。
很奇怪,心都好像变成了两半,一半跳得飞快,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恨不得从胸口里蹦出来,另一半却是平静的。
郁九初在内心里叹息着道:“你还在啊。”
他想,那个原本的郁九初,这个身体原本的灵魂,他想要的是什么呢?
沉默几秒钟后,郁九初看着郁父和郁母,心中已有了答案。
他开口道:“我不是你们的儿子。”
郁母叫道:“怎么不是,你是妈妈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你身上流着爸爸妈妈的血,这件事你永远都否认不了!”
郁九初缓缓道:“都说妈妈总能认出自己的孩子,你真的,认不出来吗?”
他坦然地看着这两人。
这一刻,他不是书中创造出来、却又真实活过的那个郁九初,他就是他自己。
郁母原本还想说什么,但是她看着郁九初的眼睛,突然就愣住了。
“不,不,不可能……”她喃喃道,一边说一边摇头,踉跄着后退,几乎是尖叫着说,“不可能,不会这样的,你是谁,你不是九初!你不是我儿子!”
“你们的儿子已经死了。直到死前,他仍然相信,世界上不会有不爱孩子的父母。是啊,你们把他生下来,你们还把他接到身边、给他吃给他穿,你们怎么可能不爱他呢?你们当然是爱他的啊,都是他自己的问题,他太笨了,他什么都做不好,他甚至不能好好地接受你们的爱意。”
郁九初缓缓道:“他至死都这么想。”
郁母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可置信和抗拒,让她的整个表情看起来有点扭曲:“不可能,不,这根本不可能!我儿子在哪儿啊?你把我儿子还给我,你把我儿子还给我!”
她几乎是嘶哑地喊着,然而她整个人抖如筛糠,根本不敢朝郁九初靠近一步。
郁父暴怒道:“郁九初,你在故弄玄虚些什么!我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钱,你说你不是郁九初,你就不是了?你现在还想跟我装神弄鬼?”
郁九初道:“他这些年间,花了你们多少钱,我帮他还给你们。欠这个没意思。没能成为你们想要的儿子,没能帮助你们真正地提升阶层,他很抱歉,但是他已经很尽力了。”
郁父挣到了脖子通红,神色狰狞:“这些年的钱?那他妈的算个屁!你现在搭上陆风偃了,你就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想飞了是吗?我告诉你,不可能!你身上流着我的血,你永远都是我儿子!”
郁九初看着他,甚至神色有些怜悯:“不用拿生恩来要挟我,我说过,我不是他了,我不吃你这套。”
他轻盈地转过身,坐到了椅子上面,双腿交叉,脚尖点着地,好整以暇地说:“他过去过得挺不好的。你们带着郁玉一家三口亲亲密密的时候,他在旁边没人理他,只能偷看着你们。你们夸赞郁玉表现多好、多讨人喜欢的时候,他想和你们说句话都没机会。他没拥有过妈妈的怀抱,爸爸的肩膀,小时候没有,长大后也没有。”
“他曾经成绩也不错,可是想把成绩单给你们看的时候,你们在说‘也别只顾着学习,多像你弟弟一样,和同学相处’。他被排挤的时候,你们只会问‘谁谁谁的生日宴邀请你了吗?为什么不邀请你?那一定是你的问题。’他被欺负,被瞧不起,想找你们帮忙的时候,你们只会皱着眉头嫌弃他没用。”
“你们骂他不成器,当他透明人,这些年他的每一个生日,都从来没有收到过生日礼物。他连掉眼泪都不敢。他之所以喜欢上秦墨一,壮着胆子去追他,还是因为有次他被人恶作剧,泼了一身脏水的时候,秦墨一正好路过,给了他一张纸巾。”
“这就是你们生下来的儿子。”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天鹅绒一般,现在,这个声音轻轻地,近乎呢喃地问道:“他没有要求你们生下他啊,他从来没有要求过,你们为什么要生下他来呢?为什么生下他之后,又让他过这样的生活?你说你们尽力了,你们没办法,你们已经对他很好了,这就是你们的尽力吗?”
“还有他的死,你们知道他怎么死的吗?因为他那个好弟弟。郁玉告诉他,哥哥你这么没用,要不试着召唤个邪神吧,如果真的成功了,哥哥就也可以成为一个对父母有用的人呢。他信了,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然后,我来到了这个世界里。”
“这就是全部了。”
郁母终于崩溃了。
她尖叫一声,双腿一软,已是坐倒在地,崩溃大哭,嘴里叫着:“九初啊,九初,你回来……九初啊……”
郁父瞪着郁九初,双目赤红,额发被冷汗浸湿,整个人如被定住一般,动弹不得。
郁九初的手按在了心口上,他静静地,尝试着去听心灵深处的声音。
几秒种后,他抬起头,看着郁父郁母笑了笑,他说:“已经死掉的那个郁九初对我说,他说你不要给他们钱,一分钱都不要给,你又不欠他们什么,身死债消,我死了,债就没有啦。”
“他让我帮他给你们带一句话,他说:再见了,如果有来世,我才不要做你们的小孩。”
郁九初说完了,就站起身,在郁母崩溃的哭喊声中,在郁父充满恨意、赤红的眼神中,他往外走。
终于走出了这座囚禁了原主二十余年的房子,郁九初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他的手按着胸口,他能感受到,似乎有什么正在消散。
一个声音对他说:“我走啦,再见。”
随后,一切就都散去了。
解决了一件事,可是郁九初却没有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胸口只留下一些酸涩。他说不清楚是原主的,还是自己的。
再往外面走,他看到了一个人正站在外面。
银色的长发,红色的眸子,一身西装,一张很好看、却莫名西装暴徒的脸,一副生人勿近,能把周围十米的生物都冻死的气场——那是渊。
渊在等他。
郁九初道:“你怎么来了?”
渊有些生硬,又有些别扭地说:“我觉得你现在不想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