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站着的是一个很漂亮的中年女人, 穿着一件普通的素裙,左手戴着一个普通的怀表。
即便如此,也难以掩饰她身上的韵味和风骨。
她的脸上已经有了皱纹, 但那双眉眼给人的视觉冲击力还是很强。
可以说, 薄越明的眉眼几乎是照着她的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在短暂的沉默对峙间,裴意的脑海中已然浮现出了一个肯定答案。
怪不得薄立辉刚才的神态会和见了鬼似的那般混乱, 又怪不得薄越明会一改之前的沉稳从容, 想要带着他躲避离开。
眼前这位棕发女人,大概就是薄越明那“消失了许久”、“下落不明”的亲生母亲。
裴意迅速压下内心的震惊,第一时间就关注上了薄越明的情绪,“二哥, 她……”
与此同时, 棕发女人急切走了上来, “Ryan。”
薄越明骤然后撤,回得却是标准的英文, “滚开!别这么叫我!”
他的双眼在顷刻间就爬满了红色血丝,紧紧盯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女人, 就像一只受了严重创伤的狮子,露出了最提防、最尖锐的那一面。
“……”
如此失控的状态, 不仅吓到了棕发女人, 同样让陪同在身边的裴意感到无比揪心。
棕发女人看出薄越明的抵抗, 不得不停下自己的脚步, 她的眼泪瞬间决了堤, 只好伸手捂脸掩饰自己的失态。
大约过了四五秒,她才压抑着说出第一句, “对不起。”
“Ryan, 对不起, 我、我是……”
薄越明合了合眼,努力在失控的边缘找寻支点,“我说了,我不叫这名字,你认错人了。”
棕发女人试图上前半步,哽咽,“可我不会认错人,Ryan,不——”
“薄、薄先生。”
她改用蹩脚的中文称呼,带着快要溢出来的请求,“我们聊聊好吗?哪怕只是五分钟!”
有路过的侍者看见了这一幕,兴许是知道薄越明的身份,开始频频张望过来。
裴意怕事情闹大惊动了薄老夫人,只好用空着的另外一只手安抚上了薄越明。
“二哥?我们换个地方?”
“不需要。”
薄越明知道自己这招“掩耳盗铃”似的逃避瞒不过任何人,认命般地开了口,“我就问你三个问题,你只需要如实告诉我。”
“但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那我们之间就没什么好谈的。”
棕发女人眼见着他改口,忙不迭地点头,“好!你、你问!”
薄越明盯着她无名指上的戒指,“你结婚了?”
棕发女人注意到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拢了拢自己戴着婚戒的右手,“是。”
薄越明得到这个预料之中的答案,一字一句又问,“你们有小孩了吗?”
“……”
棕发女人没料到他上来就问这些,沉默了许久才艰难开口,“……有。”
裴意听见这个答案,心脏忽地抽痛,而被薄越明紧握的手早已因为过强的力度麻木了。
薄越明眸光微垂,溢出一丝苦笑又收了回去。
棕发女人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急得想要上前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
只是没等解释的话说出,薄越明的语调就已经完全变了味,抛出了第三个问题。
“你现在肯来找我,是因为知道我接任了薄氏集团、从我这里要钱吗?”
冷冷的,戒备的,像是对陌生人的审视。
棕发女人如遭电击,顷刻睁大发红的双眼,“当然不是!我从来没有这种念头!”
薄越明得到答案,对她的着急无动于衷,“那好,我问完了,也不想要你额外的解释。”
“我们之间没必要换地方再聊,祝好,不见。”
说完,他就带着裴意快步绕道而去,只留下了再决绝不过的背影。
棕发女人看着薄越明再决绝不过的背影,终究是控制不住的一手捂住嘴巴,一手捂住肚子,背靠在临近的墙面上无声痛哭。
…
薄越明带着裴意在停车场里无意识地乱晃,找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里。
裴意停下步伐,挣脱了他的牵制,“二哥!”
薄越明呼吸一急,有些说不上来的迷茫,“嗯?”
裴意藏着自己被攥得发青的手,绕到另外一侧牵起薄越明,“往这边走,林众和老傅在等着我们。”
薄越明点了点头。
两人终于找准自家接送车的位置。
裴意知道薄越明的情绪一时半会儿不可能恢复过来,用眼神示意车上的老傅和林众先下车等待,这才重重将车门一关。
砰!
车门关闭声撞得薄越明眸色晃动,他努力装成没事人的姿态,“怎么不让老傅他们上车,你不是累了吗?早点回去休息。”
“不急,我不累。”
裴意止住薄越明想要系安全带的动作,主动靠近恋人,伸手从对方的眉眼一路轻抚到了脸侧。
然后他才郑重道歉,“二哥,对不起,我刚才不应该拉住你停下来。”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一时直觉和好奇,薄越明就不会多出三问,早知道会得到前两个答案,他更应该主动带着眼前人远离伤害。
毕竟消失了二十年的亲生母亲,以从未想到过的方式再次出现,没有一个人能做到完全的无动于衷。
裴意知道薄越明的要强性子,知道对方会和小时候那样忍着不吭声,可他不希望这样。
有些伤不说着丢出来,就会永远烂在心里。
裴意用指腹轻蹭着薄越明的脸,低声示意,“二哥,现在只有我了。”
“要是不开心了、要是觉得难受了,你都可以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
“……”
薄越明瞥见裴意两只手的“色差”,将其重新拢回自己的掌心,温柔抚摸着改了话题。
“我刚才是不是牵得太用力弄疼你了?怎么也不吭声挣扎?”
“没事,待会儿就恢复了。”
裴意只字不提自己手指蹿出的麻意,借着近距离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将话题倾声拉了回来。
“二哥,你现在怎么想的?告诉我好吗?”
“……”
薄越明的视线依旧专注在裴意的手上,慢悠悠地揉搓着,“没什么想法,她有她的爱人和孩子,我也有你、还有奶奶。”
他的眸底掠过一丝失意,口吻却很平淡,“既然她不是为了钱而来的,那就再好不过了,我们本来就是陌生人,各过各的。”
裴意眉心担忧紧蹙,他知道薄越明在逃避,更没说实话。
只是这样积压在内心的陈年伤疤,如果恋人自己不愿意开口,他实在不敢主动去问,以免触及到更深的伤害。
薄越明见裴意的手终于恢复了原色,低头轻吻了一下,“让老傅和林众他们上来吧,我想回家了。”
“好。”
裴意和他十指紧扣,温柔而肯定,“我们回家。”
……
一行人返回主宅别墅时,已经过八点了。
回家前临时闹出这么一道波折,即便薄越明再装得平静无事,但裴意还是看穿了深藏起来的阴郁伤痛。
快速冲完澡的他从浴室出来,走到酒墙边提议,“二哥,要喝点酒吗?”
要知道,薄越明向来对他有求必应,但这次却选择了淡声拒绝,“小猫,今晚早点睡,好吗?不是说累了吗?我今天也想早点休息。”
许久没见到主人的探长兴奋地跳上床尾,对着裴意喵呜叫唤。
薄越明怕裴意不开心,承诺,“等明天,等明天我再陪你喝。”
裴意不想给予恋人额外的压力,笑着应下,“好。”
五分钟后,收拾完的两人合衣躺在床上。
裴意主动往薄越明的怀里钻,毫不顾忌地展现出自己的依赖,“二哥,我很想你。”
薄越明嘴角终于晃出一丝弧度,“我也很想你。”
两人似乎达成了额外的默契,只是静静相拥着,谁都没有出口打破这份难得的沉默相处。
或许是怀中人的怀抱太过安稳,也或许是连轴转的工作确实累人,裴意在不知不觉中就睡了过去。
睡意昏沉间,裴意梦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只是这次的他脱离以往熟悉的环境,而是来到了一处狭小却温馨的小洋房里。
他看见一个小男孩孤独地蜷缩在沙发上,一瞬不瞬地盯着茶几上的时钟。
从白天等到黑夜,又从黑夜等到黎明,直到再也控制不住地害怕痛哭起来。
“二哥!”
裴意猛然从梦中惊醒,才发现自己床边空荡荡的没有人,床头柜上的电子时钟还在以秒跳跃。
看似冗长的梦境,不过才占据了现实里的两三个小时。
听见床上动静的探长凑了过来,它用嘴巴轻扯了两下裴意的睡衣,紧接着就又跳下床,乖乖蹲守在了主卧室的门边。
“喵呜~”
似乎是在提醒着什么。
裴意明白了爱宠的意思,快步下床打开房间门,等他看清小客厅里的情况后,残存的困意被漫上来的心疼所取代。
小客厅里,吧台上是已经喝完的空酒杯,空气中还留着一丝酒气。
薄越明穿着单薄的睡衣,就这么孤零零地站在打开的窗户前,仿佛在祈祷夜色能够淹没他的酸楚和孤寂。
恍然间,裴意又想到了那个蜷缩在沙发上等母亲回家的小男孩。
即便知道刚才的梦境只是自己编造出来的幻想,但他还是忍不住将这两道大小身影融在了一块。
裴意走上前去,从背后轻抱住恋人,“二哥。”
薄越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却没及时回头,“我吵醒你了?”
光听声音,带着一丝不自然的哽咽。
裴意再也没办法“刻意无视”,他绕到薄越明的身前,一个仰头就主动吻了上去。
微凉的唇齿带着酒味,又在吸吮间透出一丝咸意。
薄越明强撑着稳住的呼吸终于彻底乱了秩序,透出一抹压抑了许久的哽咽,他在亲吻中含糊开口。
“我、我以为她死了。”
“……”
裴意跟着心疼发颤,他让薄越明坐在沙发上,自己干脆站着抱紧了恋人。
“二哥,我知道你难受,我在这陪你呢,不要憋着了,好吗?”
薄越明双手紧紧圈住裴意的腰,像是抱住了自己仅剩的一根救命稻草,“我以为、以为我已经忘记了她样子了。”
可是当对方真正出现的那一刻,年幼时的记忆就像山崩地裂般地袭了过来,让一向强大的薄越明根本无从招架。
他希望自己能像个没事人一样,但入夜后的情绪复杂蔓延着,想止也止不住。
“裴意。”
“我在。”
“我一直以为我是个累赘,是我拖累了她,没了学业、没了事业、没了自由,她是真的坚持不下去了才放弃我的。”
薄越明记忆里的母亲是再温柔不过的女性,他的外祖母在世时也曾说过——
年轻时的辛西娅就如同她的名字含义,是高高在上的月亮,是被众多人爱慕的女神,会钢琴、会舞蹈,是个很优秀的人。
当年的薄立鸿在众多人的嫉妒中得到过,却完全没有好好珍惜。
分手后的辛西娅才知道自己意外怀上了孩子,可那时候的薄立鸿已经回到了华国,两人的感情也没了挽回的可能。
辛西娅为了留下无辜的薄越明,不得不辍学回家,可一切哪里有她想象得那么容易?
如果说在怀孕期间还有父母帮忙,那么生下薄越明没多久,她的亲生父亲就去世了。
家里没了顶梁柱,辛西娅知道自己不能一味地拖累伤心过度的母亲。
她不得不自己外出打工,可是带着婴儿又没有毕业的,哪里能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
在这期间,辛西娅受到的嘲讽鄙夷更是数也数不清。
原本弹钢琴的手浸泡在了洗碗的脏污水里,原本可以跳舞的灵魂困在了妈妈的躯壳里。
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知道是我拖累了她、甚至拖垮了她最后一丝生机,可她还是舍不得我,所以才独自走上了不归路。”
这么些年,薄越明的内心深处压着一份化不开的愧疚。
他记得那年生日夜时的冰凉海风,也记得母亲辛西娅离开时的冷淡背影,一切的一切都烙印在了心底。
裴意感受到衣料上传来的湿意,更听得心酸。
薄越明低声倾诉,“刚到薄家的那两年里,我无数次期待她能回来接我……”
时间一长,他就知道自己等不到了。
薄越明没有放松自己怀抱的力度,声线依旧藏着少有的哭腔和脆弱,“我没想到这辈子还有机会再看见她,更没想到——”
“她拥有了全新的家庭,还有了一个孩子 ”
薄越明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复杂心理,他庆幸自己的亲生母亲还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但又无力痛恨现实和自己想要得不一样。
“我不明白,既然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为什么整整二十年,她都不愿意回来再看我一眼?”
“是太讨厌了我,还是压根已经忘了我?”
看见另外一个孩子的时候,对方会不会想到在华国这边也还有一个孩子在等待在她的出现?会想要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吗?
裴意轻揉着薄越明的脑袋,迟疑片刻还是说了出来,“二哥,她没忘了你,也不可能忘了你。”
如果辛西娅忘了,今天就不会这么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作为旁观者的裴意看得出来,对方的情绪同样不是装出来的愧疚和崩溃。
“……”
薄越明苦笑一声,心头依旧被不解萦绕。
既然能藏二十年,那现在出现又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不干脆躲他一辈子?
至少这样他还能够自欺欺人——
记忆中的母亲曾经将爱意毫无保留地全部赠予了他一人,而不是将他渴望的爱意付诸在了另外一个孩子的身上。
裴意知道薄越明内心的疑问,“二哥,我代替你去问个清楚明白,好不好?”
无论是爱还是恨,都要基于对事实最基本的认知,裴意不希望恋人活在迷雾中持续痛苦。
薄越明松开对裴意的拥抱,微微摇头,就像他在车里说过的那句话——
他们都已经开启了不同的人生,就不应该相互打搅了。
夜里风凉。
裴意怕薄越明情绪低落地喝了酒,稍有不慎就容易着凉,于是他将恋人重新带回到了主卧,还主动拿来了热毛巾给对方捂脸、擦手。
薄越明看着替自己忙前忙后的裴意,心终于再次被渐渐捂热。
“裴意。”
“嗯?”
“你会走吗?”
“……”
裴意没料到薄越明突然会这样发问,一愣。
薄越明难得固执追问,“会吗?”
其实,薄越明从未和裴意提及过,幼年时辛西娅的突然离开在他的心里也存下了一份不可磨灭的阴影。
这些年,他总是在午夜梦回突然惊醒,和裴意交往后,这份“胆战心惊”不减反而加深了。
每回薄越明都要确认恋人还在自己的怀里安睡,不安的心才会跟着慢慢平复。
薄越明知道裴意的过往也藏着难以提及的伤,他不敢逼问,到头来只能一个劲地强迫自己。
可眼下,他实在忍不住坦诚了自己的恐惧,“裴意,有朝一日,你会和她一样突然离开我吗?”
在未干水意的浸染下,那双本来就好看的瞳孔更显得可怜心动。
裴意停下了去倒热水的念头,重新钻抱进薄越明的怀中,“我不走,我不会离开你,我哪里都不去。”
一连三句承诺,都藏着“永远”两字。
薄越明收紧拥抱的力度,情绪在酒意的发酵比平时更为浓烈,“陪我过一辈子的那种?”
裴意知道薄越明一直在等自己的真正回应,“嗯,彼此过一辈子的那种。”
如果说把握当下是感情的开始,那一旦爱到了骨子里,谁不会渴求一辈子?
裴意深呼一口气,似乎做下了什么重大决定,“二哥。”
“嗯?”
“你要不要,也听听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