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客名单给宋玉章过目时, 宋玉章并未在孟庭静的名字上多做停留,一目十行地看完之后,他问宋明昭:“怎么没有陈家的名字?”
“陈家?”宋明昭手撑在面颊上, 显出一种天然的毫无恶意的轻视,“陈家厂子都要卖了。”
宋玉章道:“还是加上吧。”
宋明昭没什么意见,“好啊, 都随你高兴。”
宋玉章看他像条冲人摇尾巴的小狗, 便伸手挠了挠他的下巴, 宋明昭被他挠了两下后, 抓住他的手便轻轻咬了一口。
兄弟俩好得蜜里调油,彼此都带了点小野兽般的亲热劲。
陈翰民早听说宋家要举办宴会, 陆陆续续的有许多人已收到了请帖,他们家没有, 他也不奇怪, 因为真还起债来,才明白家里到底山穷水尽到了何种地步, 他心力交瘁, 实在也顾不得自己那点微薄的自尊心了。
“地契房契全在这儿了, 您看看吧。”
“好嘞, 陈少爷, 劳驾您候着。”
陈翰民刚要坐下,门房便进来了。
“少爷,宋家送来了张帖子。”
陈翰民稍有愣神,立即飞奔过去迎人, 几乎是抢劫一般从门房手里抢过了帖子,抢到手以后他又小心了,哆哆嗦嗦地翻开一看, 里头果真是请他们家赴宴的邀请,他喜不自胜,痴痴地盯着帖子上典雅娟秀的字迹,想咧开嘴笑,真笑起来却又是一张哭脸。
兴奋过后,陈翰民连忙去了厂里找自家父亲,被管事的经理给挡了,“老爷正在同人谈事呢,少爷您先等等。”
陈翰民“哦”了一声后坐下,他问道:“是有人愿意买我们家的厂了吗?”
“是,都谈妥了,正在签合同。”
陈翰民又“哦”了一声,心里也不知是喜是悲,工厂卖了,债应该就能还清了,然而这偌大的家业从此也就没了,自小他便有些浑浑噩噩,总觉着自己这辈子能做的事无非就是吃喝玩乐继承家业,对于这份家业,他心里还老大不情愿的,觉着是个负累,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没想到到头来会是这副光景。
陈翰民静在办公室外静等了一会儿,办公室门一开,里头走出两人,他父亲陈嵩很殷勤地围护着走在前侧的一人,陈翰民一见那人便惊呆了,失声道:“是你?!”
陈嵩才将事情谈妥,见到自己黑头黑脸的儿子如此失礼,忙喝道:“翰民,怎么这么没礼貌,好好打招呼,孟老板,我教子无方,真对不住。”
“陈伯伯哪的话,”孟庭静客气道,“我同陈兄是自小同窗的情分,本就不必拘礼。”
两人又你来我往地客套了几句,陈翰民始终木头一样站在一旁不敢搭腔,及至孟庭静走后,陈嵩才忍不住又教训了这不成器的儿子,“你说说你,孟庭静比你也大不了几岁,你若是有他一半的出息,我还用得着这么卖家卖业的吗?”
陈翰民毫无反驳的意图,讷讷道:“怎么是他买我们的厂子?”
“怎么不能是他?”陈嵩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你以为人人都是你,成天只想着依靠着祖宗基业,当个富贵闲人吃喝玩乐?”手点了下自己的儿子,陈翰民也心知子不教乃是父之过,深深地叹了口气后,揉了下陈翰民的脑袋,“你呀,也该长大了。”
翌日夜宴,陈翰民是独自前往,对于宋家的宴会,他父亲是断然拒绝,倒叫他有些措手不及,他想或许是因为宋家银行不肯放贷的缘故,体谅了父亲的心情后,他还是决定自己前去见一见宋玉章,这一回应当真是最后一面了。
作为海洲声名极为显赫的家族,宋家这宴会办得可谓极其盛大,宴请了几乎所有在海洲有头有脸的人物,宋宅两侧的道路从下午起便车满为患,排出了长龙,陈家的车去得晚了,只能停在街尾拐角还要甩出去一段路,陈翰民下了车步行,一路望过去几乎全是熟脸孔,不禁就有些自惭形秽。
宋宅内,宋玉章已换好了出席宴会的服装,今天这一身又是新做的,宋明昭说是巴黎的师傅亲自操刀,最时兴最摩登的,对于这些宋玉章倒是不大敏感,他对自己整个人的形象都是不大敏感的,反正他无论怎么打扮,都是很扎眼,谁看了他都会眼睛一刺的扎眼。
镜子里斜斜地插进来个人影,宋明昭手背在身后,笑眯眯的,“不错,好看。”
宋玉章对着镜子笑了笑,“四哥你也挺好看。”
“我哪有你好看哪。”
宋明昭站直了转到宋玉章面前,替宋玉章将胸口的丝巾抽出来重新叠,别的事他好像都做不好,唯独对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很拿手,天生当纨绔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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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章看着他将酒红色的丝巾叠成了一朵花的形状,又小心翼翼地插进他胸口的口袋里,人微微后退,仔细欣赏了一番后又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模样,仿佛将宋玉章装饰精美是一件多么让他愉悦的事。
宋玉章觉得他这模样有点小家子气,又有点儿可爱。
“哟,两兄弟躲在这儿说悄悄话呢。”
爽朗清脆的女声传来,宋明昭忙回了头。
聂青云身着一身深蓝色长裙,她个子比一般女子要高挑,身形纤薄,如同一片华丽的雀羽,加之她笑容灿烂大方,实则也是个夺目非凡的美丽女性,她手上正牵着个身着黑色正装的灵秀小童,不是聂伯年还是谁?
“哈哈,小伯年你怎么来啦?”
宋明昭过去一把将人抱起,抱着人转向了宋玉章,笑道:“是不是来看你玉章哥哥?”
聂伯年矜持端正的一张小脸顿时破了功,面色立即红了起来,小声道:“不是的。”
聂青云在两人身后不给面子的大笑出声,“是谁方才在楼下一听我说要上来,就偷偷拉我的手的?”
聂伯年脸红透了,继续小声辩解道:“我是来借洗手间的。”
“哦?楼下没有洗手间么?”聂青云上来刮了下他的小脸蛋。
宋明昭也在笑,“楼下的洗手间那么多人混用,咱们小伯年怎么用得惯呢,是不是?”
聂伯年毕竟还小,被两个长辈轮番逗弄,实在无力辩解,羞赧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时他双臂又被另一双手接过去,片刻腾空之后,他便落在了个新的怀抱,一抬头,正看到一双温柔的眼。
“洗手间借到了么?”宋玉章柔声道。
聂伯年不禁点了点头,“借到了。”
宋玉章看了一眼他胸前的丝巾,微笑道:“真巧,我们配的是一样颜色的丝巾。”
聂伯年道:“我跟我爸爸戴的一样的。”
“是么?”
聂伯年在宋玉章如春风般的言语风度中逐渐放松下来,点了下头,“梁师傅给爸爸裁料子的时候,会省下来一块给我用。”
他童言童语十分有趣,又是惹得聂青云与宋明昭哈哈大笑,聂伯年被他们一笑,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宋玉章对孩童这种天真柔弱的生物天然便有好感,闻言也是微微一笑。
“好了,”聂青云过来接人,“再让你玉章哥哥抱下去,等会儿你玉章哥哥的衣服要皱得不能看了。”
聂伯年连忙挣扎着下去了,瞧见宋玉章的衣服上果然起了褶皱,顿时便有些愧疚,“对不起啊,玉章哥哥。”
“不碍事。”
说笑了这么些时候,宋明昭要送姑侄两人先下去,聂伯年还恋恋不舍地不肯走,又跑到宋玉章身边,手掌上下挥了挥,示意宋玉章弯腰,要同宋玉章说悄悄话。
宋明昭与聂青云都抿着嘴笑,宋玉章冲他们笑了笑,顺势便蹲了下来。
聂伯年趴到他的耳边,双手拢住了自己的小嘴,压低了声音道:“玉章哥哥,我给你带了礼物。”
宋玉章失笑,撇过了眼,用眼神与他示意交流,聂伯年竟还看懂了他眼神的含义,继续小声道:“是秘密。”他说完即跑,拉上聂青云的手道:“姑姑,我们快下去吧,爸爸找不到我们该着急了。”
聂青云被他拉着往前走,边走边笑,“宋明昭,快来,别缠着你弟弟了,你那些哥哥全在下头待客,别偷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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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宋明昭对宋玉章一挥手,“等会儿佣人叫你,你再下来。”
宋玉章微一颔首,目送了三人下去,又面向镜子整理了衣服上的褶皱,待全身上下都一丝不苟后,他移步走向窗边,俯视窗外的草坪。
草坪上提前布置好了地灯,星罗棋布,散发着一圈一圈暗色光晕,湖水如同一块幽黑色的巨大宝石反射出茫茫夜色,远眺而去可见宋宅外围车灯如蛇,盘踞蜿蜒,宋玉章轻闭上眼睛,有一种无法克制的战栗正从他的胸腔之中慢慢渗出。
宋玉章一直都在劝说自己捞一笔就跑,搬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去逃避,然而近几日静养时,他想了很多,想法也慢慢有了转变。
孟庭静、聂饮冰……说到底他顾忌这些人什么呢?
就是因他们有钱,有权,否则他管孟庭静呢,直接搂了陈翰民上去睡了又如何?
不过是他心理终究很清楚他与孟庭静在本质上无法抗衡。
被聂饮冰撵着逃窜也是一样的道理。
面对这些人,他是能耍些小聪明,逗弄他们一番,骗取一些好处,但在这场游戏中,他是拼着全部身家去冒险,而这些少爷公子,即便输了,也只是输掉了他们的九牛一毛,他却要为那一点好处搏命,一旦出了岔子,便是满盘皆输的下场。
这实在是一场太不公平的游戏,而他亦是另一种形式的弱小,真正的弱小。
宋玉章一贯很云淡风轻,世道艰难,能活就不错了,怎么活,不必太计较,再说了,他活得也确实不赖,世上活得比他凄苦的人数不胜数,他还没到要顾影自怜的地步。
可他越看,越觉着有些人实际不配比他活得好。
宋家兄弟除了宋老三之外,全都是蠢货,宋老三呢,又摆出一副不问世事的世外高人模样,矫情做作。
这些人不过是出身好,运气好罢了。
他呢?也不过是出身不好,运气不好罢了。
好,那么老天爷给他一个机会,将好运就摆在他的面前,他却一直犹豫不决,想着重活一次积德洗面,想着已然占了便宜,想着……当婊-子还要立牌坊。
宋玉章望着窗外璀璨的夜景低低地笑了笑,笑自己竟犹豫纠结这么久,真是白活了二十年,险些错失了这天赐的机缘。
“咚咚。”
“进。”
“五少,大少爷请您下去。”
“来了。”
佣人领着宋玉章下楼,到了楼梯口停下,低声道:“五爷,您稍候。”
宋玉章听到了人声,同时也闻到了很复杂的香气,有食物的,有酒的,还有人身上的,这种混合的香气很迷人,令人胃口大开地想将这味道吸入肺腑,随后自己也变成这味道的一部分,飘飘然使人欲醉。
楼下忽然静下来,他听到宋晋成在介绍他,语气温和带笑,但那是假的,他知道宋晋成现在一定很不痛快。
“那就有请咱们这位从英国归来的五弟,宋玉章——”
楼下掌声笑声雷动。
这也是假的。
这是给“宋玉章”,而不是给他的。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谁说假的就不会变成真的?他不难道正是宋玉章么?!
宋玉章面上扬起一个淡淡的笑容,双手背在身后,他步履缓慢地拾级而下,在山呼海啸、排山倒海的虚假中盛大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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