佣人们有条不紊地准备着餐食, 厨房里忙忙碌碌地传来动静,屉子一掀开,新蒸好的蟹粉小笼便散发出喷香扑鼻的味道。
“快快快, 端到桌上去, 冷了要腥气的。”
仆佣端着小笼上桌, 配了豆浆梅子。
“一早上吃那么腻。”宋明昭下来,闻到香气却不喜欢。
仆佣道:“还有白粥油条的。”
宋明昭道:“萝卜干有吗?小玉早上爱吃。”
“萝卜干昨天吃完了,腌黄瓜有的。”
“那就腌黄瓜吧。”
等早饭摆好, 宋玉章正好下楼,宋明昭亲自替他拉了凳子, “快来吃饭。”
宋玉章过去先亲了下他的脸, 笑道:“四哥你最近可真是越来越贤惠了。”
“就你贫嘴,”宋明昭脸红红地坐下, “当着下人的面还发神经。”
宋玉章坐下道:“怎么了, 弟弟不能亲亲自己的好哥哥?”
他边说, 边对着一旁的佣人笑,佣人们也对着笑,这两兄弟已亲昵得众人都见怪不怪了。
宋明昭心里既高兴又烦忧, 自从那一天后, 他面对宋玉章总是隔了一层, 不能像从前那么彻底地高高兴兴了。
漆黑的凯迪拉克停靠在了路边, 司机将车门打开,笔直的裤腿从车中荡出,从裤腿延展出去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香槟色的西服颜色太轻佻, 很难穿得出样子, 穿在宋玉章的身上, 却是有一种翩翩佳公子的清新之感,胸口别了淡蓝色的丝巾,领带夹上迷粒大小的钻石一闪而过,靠近银行的员工已纷纷提前向这位风采出众的年轻行长打招呼。
“行长好。”
“行长早。”
宋玉章边微笑边点头回应,“早。”
柳传宗已经到了,人在厅里正候着,宋玉章看他脸上好似未添新伤,边笑边道:“今晨没有挨打吧?”
柳传宗点了点头。
“不错,很有进步。”
“今天有一大批款子到期,还有季度结余的利息,钱我已提前让三哥准备好了,”宋玉章脚步轻快地信步上楼,“撑过今日,到下月就不会这么紧张了。”
“是。”
宋玉章听他答得痛快,笑道:“你不问问我想了什么发财的法子?”
“行长决策,我只需执行就是。”
宋玉章双手插在口袋里,回眸一笑,“这样相信我?”
柳传宗微低下头没说话。
宋玉章边笑边摇头,“愚忠要不得,你还是多质疑质疑我,免得我得意忘形。”
“是。”
办公室门打开,阳光灿烂地透过窗户射进屋内,照得桌上的鸽血红鲜艳地一闪,宋玉章在位置上坐下,道:“开市吧。”
柳宅之中,男孩子百无聊赖地趴在窗户上向外看,实在觉得没意思,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地找了器具,小心地将反锁的窗户撬开,从窗户里爬了出去,他大摇大摆地在院子里逛了一圈,随后便爬上了墙。
男孩子前几日是想逃的,这几日其实已经不怎么想逃了,在这儿,有住的地方,也有吃喝,柳传宗既不打他也不骂他,他跑什么?
之所以还天天嚷着要跑,男孩子是为了抬自己的“身价”,怕他一流露出顺从的意思,柳传宗就会对他变脸了。
人都是贱骨头,需得用贱招治。
就先这么待着吧,他倒要看看他们预备把他怎么样,顶多也就是把他卖到大烟馆里当小童,或者是妓院里头当小龟公,反正横竖就是一条命,怕什么。
男孩子骑在墙头,从胸口里摸出半个馒头,躺在瓦片上边嚼馒头边悠闲地看天,等着人出来说闲话。
柳传宗一向独来独往,深居简出,再加上他那张阴森麻木的脸孔,邻居们都深知他是个怪人,只是柳传宗一直本本分分地在银行里上班,实在是看不出什么异常,如今家里忽然多了个小男孩子,他的邻居们终于有可议论的话题了。
男孩子在墙头津津有味地听了三天的闲话,认为这些邻居大婶们还是太善良,最多也就是将他定性为柳传宗的私生子。
男孩子嚼着馒头,想着等今天晚上柳传宗回来,他预备叫上两声好听的,给这些邻居们开开眼,好传点刺激的闲话出来,否则他听着都无聊没意思。
譬如四十几岁老实巴交的银行职员背地里强-奸无辜小男孩之类。
男孩子脸上为这即将泼到柳传宗身上的脏水露出了得意洋洋的微笑。
“你听说了吗?”
“你也听说了?”
“该不会是真的吧?”
“不知道啊!”
“该死,我看隔壁那阴森森的老柳像没事一样的,不会吧?”
听到“老柳”二字,男孩子耳朵尖颤了颤,翻身趴在墙头仔细地听。
“这种事他怎么会同你说?他这样的人,只有一点在银行上班算得上体面的了,他怎么会告诉你银行出事没钱了呢?”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行,我得把钱拿出来才放心,差那么几百块钱,我不要了,万一真的一分也取不出,那才叫倒霉呢。”
“对,赶紧通知大家伙快去取钱,别白白丢了一辈子的血汗钱!”
细碎的议论声传入男孩子的耳中,他手上正拿着个白馒头,死老头子只会蒸馒头,但是白面馒头对于他而言也已经是香的很,越嚼越香甜,叫他吃上一天都不嫌腻,屋子里还有一大盆,他一个白天就能吃完,等到晚上死老头子一回来,又会给他蒸馒头,烧热水洗头洗脸洗手洗脚……
嘴里的馒头还没化开,甜津津地含在嘴里,一咽就是一口甜味,男孩子低头看了一眼手里吃了一大半的馒头,迟疑地从墙上爬下去,在院子后头喝了瓢冰冷的井水,他浑身打了个冷颤,将手里的瓢扔下,馒头塞进胸口,后退几步,噌噌几下便徒手跃上了墙,随即便在清晨的雾气之中攀爬跳跃,一路向着银行的方向狂奔。
银行内风平浪静,宋玉章早做了准备,金库见不得人,便提前将钱都堆在了存放法币的前头那一间,以确保银行能顺利地撑过这一天,尽管这一天过去,银行一下便会少一大笔款子,但不碍事,廖天东那,宋玉章已说得他动心,只要再多下点工夫,至于聂雪屏,宋玉章虽不认为两人的关系对聂雪屏有多重要,总也比毫无分量的强。
所以,一切都还好,正顺利地朝着他想要的方向前行。
宋玉章放下笔,来到了二楼俯瞰银行。
银行厅内的人比平常来说要多一些,季度结余,这很正常。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然冲进来个人,那人跑得飞快,简直像颗射进人群的子弹。
人群中也是响起一阵惊呼。
“什么人啊。”
“跑得那么快做什么,赶着投胎啊!”
男孩子在巨大的银行大厅里站定,几乎有些头晕目眩,他仰起脸,目光在这金碧辉煌的世界里转动了一圈,最终落在了二楼那个熟悉的身影上。
他虽然只见过这个人一次,但已足够记住这个人的脸。
男孩子毫不犹疑地往楼上跑,银行的保镖们已注意到了异常,手指了过去,“喂,那个小孩……”
宋玉章也注意到了这个引起骚动的竟然是他托柳传宗照顾的小男孩子,那男孩子正在看他,眼中光芒又黑又亮,恶狠狠的,带有某种动物性。
“站住!”
男孩子带着一串保镖跑上了楼,宋玉章看到后,挥了挥手,示意那些保镖下去。
“去叫老柳。”
宋玉章对其中的一个人道,将目光落在男孩子脸上,他淡笑道:“洗干净了倒还算顺眼。”
男孩子握紧了拳头,目光死死地盯着宋玉章。
宋玉章并不慌张,一个小孩子罢了,怕他咬还是怕他冲他吐口水?
宋玉章饶有兴致道:“我以为老柳已经把你关起来了,吃过早饭了么?”
男孩子缓缓道:“你把我带回来,是不是要我为你卖命?”
宋玉章偏过身,单手插在口袋里,边笑边道:“怎么,你不肯?”
宋玉章看他身量瘦小,心中又想到他同伯年一般其实也就是个孩子,只是出身不同,才会有天差地别的际遇,于是收了笑容,只温声道:“我不要你卖命,只是看你很聪明,觉着你很适合在银行做事,你不乐意?”
男孩子将拳头攥得发抖,头脸充血道:“你完了。”
“什么?”
“你完了,”男孩子咬牙切齿般道,“有人散布谣言,马上就会有大量的人来取款,一旦发生挤兑,这间银行会崩溃的。”
宋玉章面色微变,目光立即射向楼下。
风平浪静的人群中似乎已然有了骚动的苗头,银行门口也似有不寻常的人群正在涌入。
宋玉章转过身,拉起那男孩子的手,边走边压低声音道:“你怎么知道?”
“我在外头听的,说你们银行里没钱了,无论这话是真是假,银行里平常也不可能储备过量的现钞,一旦发生挤兑,无论多大的银行都会难以应付。”男孩子拉着他的手,又急又快道。
柳传宗已经过来,迎面看到牵着男孩子的宋玉章,他先是一愣,随即便听宋玉章道:“立刻闭市!”
“什么?”
“闭市!”宋玉章面色沉沉,“关闭所有柜台,就说今天银行盘点金库,提前闭市,快!”
柳传宗毫不迟疑地立即转身下楼,召来几人,简短下令之后,得令的人立刻分开前往柜台强行分开人群叫柜台上锁关闭。
“这怎么回事?”
“干嘛呀?”
“哎,我这取钱呢,你们这是干嘛?”
人群骚动起来,保镖们一头雾水,也只能按照吩咐强硬地将厅内的人群驱赶了出去。
“都出去,银行今天闭市了!”
“这才几点?”
“凭什么不让取钱?”
银行外还有人想进,一见这情形,便立刻大喊道:“完了,传言是真的,宋氏银行没钱了!”
一片哗然之中,保镖们眼疾手快地关上了门,向前冲进的人群徒劳地撞在了门上,大喊道:“开门!快开门!”
保镖们流了满身的汗,听着门外拍门喊叫的声音,互相也交换了个惊恐的眼神,回头一看,银行大厅里因刚才的驱赶已是一片狼藉,职员们也纷纷从柜台走出,面面相觑之中亦有茫然恐慌。
楼上办公室内,宋玉章对柳传宗道:“你留下,叫银行里所有人不许出去,今天全部留在银行!”
“是。”
“我现在从后头的小门出去,记住,一定要安抚众人的情绪,等我回来,明白了吗?”
“明白。”
宋玉章拉开了办公室门,方要出去,迎面急匆匆走来的却是宋齐远。
“三哥!”
“老五!”
“银行出事了,”宋齐远眉头紧皱,“外头传言一起,我立刻就赶来了,所幸银行后头的小门我日常出入……现下该怎么办?”
宋玉章按了下宋齐远的肩膀,目光逼人,“三哥,你跟老柳一起留下坐镇,我出去想法子,这是宋家的银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宋家的人,你是宋家的三爷,你必须让他们相信你,相信银行能活下去。”
宋齐远一路赶来,心脏正是乱跳,他一甩衣袖,道:“你快从小门走,那有我的车,还没熄火,钥匙也留在里头了。”
宋玉章收了手,立即往银行的小门赶。
看来孟庭静是真的一天也等不及了,中秋的月饼,他同廖天东的接触,都已狠狠地刺激到了孟庭静的神经,令他在父亲病重时还要分神对付他。
好,既如此,正合他意!
宋玉章开了宋齐远的车,风驰电掣一般赶到聂宅,所幸聂雪屏今日就在聂宅。
聂茂对于这位宋五爷,自然是百般要找聂雪屏,立刻就引宋玉章进了客室等待。
宋玉章在客室坐下,咖啡方到一会儿,聂雪屏人也到了。
或许正是居家时候,聂雪屏罕见地穿了一件深色长袍,他本就沉稳,深色长袍更显得他看上去有些深不可测的肃然,见到宋玉章,他先温和地一笑,“小宋先生。”
“聂先生,”宋玉章来不及同聂雪屏客套了,他们如今也不是需要客套的关系,他起身直接道,“我想请聂家与宋家联合。”
聂雪屏伸了伸手,示意他先坐下。
等宋玉章坐下后,他亦在对面坐了下来,在宋玉章的目光凝视之下,他略微有些无奈,又有些宽和地笑了笑,“小宋先生,很对不住,在你来之前,我先见过了孟庭静,已答应同孟家联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