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捕房还是老样子, 宋玉章踏上台阶时才意识到他头一回来巡捕房已经是很久之前了,那时他怕自己冒领了身份,叫真正的宋五爷连个埋的地都没有, 故而赶来给人收尸来了。
宋玉章脚步停在台阶上,宋齐远很急地已经向前,见宋玉章停下了脚步, 忙回头道:“怎么了?”
宋玉章脚踩在灰白色的石阶上, 抬头道:“没什么。”
巡捕房的人现在是除了聂家的人不肯让他们进——怕宋明昭死在巡捕房不好交代, 对于宋家的人, 只要收了大洋, 还是肯放的。
宋齐远给了钱,给的还不少, 希望宋玉章能和宋明昭单独说说话。
当时在场的只有三人,宋齐远想让宋玉章能和宋明昭好好谈一谈,哪怕问出个为什么, 这样他也算对聂家的人有所交代,亦或者其中有什么误会, 故意杀人与走火的性质也是不同的,他身为宋明昭的三哥,即便宋明昭是犯了死罪,他也必须尽力地去捞他一把, 这是他这个做兄长的责任。
宋玉章进了牢房。
牢房里很暗, 也很冷, 分明外头艳阳高照, 这里却是潮湿的很, 地面都有些黏, 皮鞋走过去, 带起很小的粘连声。
这声音太小了,没有引起角落里宋明昭的注意。
宋玉章站在牢房门口,隔着铁栏望向了宋明昭。
宋明昭是个体魄健康的大个子,如今缩成一团,看上去也并不显眼,简直快要同那阴暗的角落融为一体。
宋玉章站着,不知站了多久,角落里的宋明昭像是受到感召一般抬起了头。
牢房里很阴暗,外头的人背着光几乎叫人看不清脸,宋明昭辨认了几秒钟,便发现对方既不是孟庭静,也不是宋齐远,更不是巡捕房的人。
是宋玉章。
宋明昭在角落中全然地僵住了。
宋玉章在牢房外亦是一动不动。
他们在黑暗中隔着牢笼遥遥相望。
犯事以后,宋明昭一直麻木到了现在,这麻木中最大的成分便是自我逃避,宋齐远以为他疯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没有疯,他只是……活得太累了。
宋玉章看着宋明昭,到现在仍是觉得不可思议。
他仍不敢相信,那天开枪的人是宋明昭。
在他眼中,宋明昭的确是个不怎么聪明的人,同时还有些自以为是的任性和野蛮的冲动,几乎是个找不出什么优点人,唯独能夸赞的,兴许也就是比其余的兄弟稍稍安分一些了。
他最近也一直都是很安分,安分地上学,安分地回家,然后便开了一枪。
“四哥。”
宋玉章的声音低沉而轻薄,在宋明昭的耳边轻飘飘地飞舞起来,宋明昭扶着身后的墙壁,有些瑟缩地后靠了。
“既然要开枪,怎么不瞄准一些?”
宋明昭低着头,在黑暗中沉默成了一张剪影。
“就真的这样恨我么?”
宋玉章的语气很平静,没有失望也没有痛恨,宋明昭在牢房里呆了这么些日子,却是什么都没有想,他没有反省自己的过错,不,他甚至连自己到底做了什么都不去想了,宋齐远问他为什么,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就是有一个瞬间有什么东西控制住了他。
或许他的手不止有神经病,也一样是有精神病。
现在宋玉章就这么站在他面前,他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想了。
“不恨。”
“不恨,冲我开枪?”
宋明昭又是长久地沉默,蓦了,他很疲惫道:“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不想去质问宋玉章,不想再同宋玉章争吵,不想去猜宋玉章心思,他什么都不想了,实在是太累了,反正他从来什么都做不好,也并不重要。
就狠这一回,也狠得没头没尾,狠得像个笑话。
宋明昭忽然甩开了手,几步走到了铁栏前。
这下,他终于看清楚了宋玉章的脸。
其实他第一眼看到宋玉章,就有些被吓到了,心想这野种长得可真好看,是个祸害,一定要当心,只是当心来当心去,他好像还是没当心好。
宋玉章的脸色带着病态的白,宋明昭一瞬间又好像全想起来了,他看向宋玉章的肩膀,黑色的外套压住了肩膀,他什么也看不见。
实际宋明昭只是会开枪而已,他的枪术也并不算高明,他看着宋玉章的书桌,猛然想起宋玉章在里头放了一把枪,他当时并未想到要拿那枪做什么,只是觉得拿着那把枪,他会更强大一点。
真正开枪时,他其实真的什么都没有想,就只是本能地想要开出那一枪。
那一枪开出去之后,他的手就不麻了。
“你受伤了。”宋明昭直勾勾地看着宋玉章的肩膀。
宋玉章瞥眼看向自己的右肩,“是,子弹打飞了一块肉。”
“会留疤吗?”
宋玉章顿了顿,道:“会。”
宋明昭笑了一下,嘴角很费劲地拉扯了,眼睛中却是滚落下眼泪,“我真高兴。”
宋玉章看着宋明昭,他发觉宋明昭的模样好像真的是有些神经质了,是他的错吗?是他把宋明昭逼成这样的吗?他只是想好好地做宋玉章,同宋明昭好好地做一对兄弟,怎么就将人逼到了这个份上呢?
“你当初选我,是不是因为我最傻最好骗?”宋明昭低声道。
“不。”
“那是为什么?”
宋玉章望进了宋明昭的眼眸,他忽然觉得很心痛,这心痛不是为宋明昭,而是为许多模糊的剪影,他终于发觉自己对那些爱他的人有多残忍。
对于爱他的人,他是如此肆无忌惮,因为很容易得到,故而也从未想过珍惜。
不仅如此,越是爱他的人,他便越是跃跃欲试地想要作践,说是考验这爱人的心诚不诚,然而他自己都从未全心全意地爱过一个人,又何谈要求他人为他下贱到底呢?要一个爱他的人为他贱到底才安心,这何尝又不是另一种软弱?或许他才是真正那个惧怕去爱的人。
宋玉章注视着宋明昭,缓缓道:“因为你爱我。”
宋明昭呆滞地看着他,眼眶里半挂着眼泪,小心翼翼道:“真的吗?”
“真的。”
“那你有没有骗过我,利用过我?”
宋明昭屏息凝神地看着宋玉章,他等着宋玉章回答他,向他宣判,宣判他到底是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有。”
宋明昭闭上了眼睛,双手抓住了铁栏,额头靠在冰冷的金属上,他泪水滔滔,语无伦次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对不起……”
他反反复复地说着,宋玉章却是握住了他的手,宋明昭泪流满面地抬起脸,宋玉章注视着他,一字一顿道:“你错了,我也错了。”
宋明昭哭得不能自已。
他知道他完了,他这一生都完了,然而并不遗憾,因为活得实在太累了,小时候要追逐父亲的爱,追逐不到,哪怕打骂也好,长大一些,想要追逐兄弟的爱,兄弟之间勾心斗角地不停歇,后来宋玉章来了,给了他全部爱的集合,然而还是累,追着人过日子太累了。
宋明昭道:“小玉,我想咬你。”
宋明昭咬在了宋玉章的手指头上,力道很大,几乎是要咬断他的骨头,宋玉章一声不吭,默默地忍耐着,他心道:“下辈子,下辈子做一对真兄弟吧。”
宋玉章出来后,宋齐远立即上前,问他有没有问出点什么,宋明昭为什么开枪,又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宋玉章手插在口袋中,淡淡道:“四哥是冲我开枪。”
宋齐远目瞪口呆。
“雪屏只是救了我。”
宋齐远更说不出话来了。
宋玉章看向宋齐远,“我该给他们一起偿命。”
宋齐远从怔忪中回过神,神色复杂道:“老五……”
宋玉章打断了他,“不必劝我,我只是这么说说,还是很惜命的。”
枪杀案毫无争议,有了聂家的介入,巡捕房和法庭大开绿灯,都推进得无比顺畅,宋明昭很快就判了死刑,处决的同样也很快。
行刑那天,宋玉章去了。
他没有再看到活着的宋明昭,行刑的场面不给家属看,他只看到死了的宋明昭,对于宋明昭的死状,他不知怎么,非常的麻木,麻木到了自己都觉得寒心的地步。
然而确实是没有感觉,仿佛宋明昭早已死了。
宋齐远给宋明昭收了尸,聂家的人也在刑场外,从聂饮冰和聂青云的脸色上,宋齐远明白:事情还没有了结。
聂家的人走后,宋齐远问宋玉章,“银行的事……”
宋玉章道:“放心,我明天就回银行。”
宋齐远看了他的脸,心中也对自己感到很厌恶,兄弟死了,还是以这样的方式死的,但是没办法,自己不占任何道理,还得继续一刻不停地向前,只能这样,将这件事硬生生地翻过去。
宋齐远带着宋明昭的遗体走了,宋玉章离开前,又被个陌生的人给叫住了。
“您是宋五爷吧?”
宋玉章道:“是,你是?”
那人笑了笑,又立刻制止了笑容,“我……我是刚才行刑……”
宋玉章明白了,“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犯人行刑前叫我给您留一句遗言。”
“什么?”
那人挠了挠脑袋,“说让您看一眼书房的电报机。”
电报机?
宋玉章怀疑宋明昭或许给他留了遗书,给了那人一些钱后,让司机带着他回到了宋宅。
自从枪击案发生后,他就再没回过宋宅,他一下车,就连平常对他爱答不理的大白鸟也扑棱棱地飞了过来。
宋玉章上了楼,依照宋明昭的遗言进了宋振桥的书房。
宋振桥的书房更是久无人打扫,他进去找到了电报机,电报机倒像是有使用过的痕迹,他翻检了一下,发觉的确是有新进电报的迹象,他想了想,打了个电话去电报局,电报局的人说的确是有电报进来,时间正是枪击那一天,而发来的地点则是英国。
宋玉章放下了电话,心中忽而像是淌过一片冰冷的湖水。
他忘了,他完全忘了,“宋玉章”还活着。
他自认背负了巨债,获得了转机,那么这一切都是他的了,恍惚之间,他似乎早已忘记这一开始便是始于一个骗局。
无论骗局有没有成功,他是不是被反过来坑害了,这一切的开始的确就是他做的骗局。
宋玉章头晕目眩,他想象宋明昭无意中接收到电报,发觉一切都是骗局……宋玉章闭上了眼睛,已不敢继续再往下想。
司机在楼下等着,等了小半个钟头,宋玉章才从楼上下来,他手上捧了个盒子。
司机给他开了车门,宋玉章坐了进去,目光扫了一眼窗外暗绿的草坪,低头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是一本半新不旧的包法利夫人和一颗小小的血红色的鸽血石。
宋玉章又回到了聂家,他出去了小半天,肩上的伤口有些裂开了,手指头亦是有些血迹斑斑,他并不怎么想处理,翻开了那本包法利夫人。
是全英文的,他看得有些吃力,起身去了聂雪屏书桌上想找一本英文字典,手掌翻动之间,却是掉出了一个薄薄的信封。
宋玉章捡起信封,上面同样是英文。
宋玉章认识上面的英文——这封未寄出的信是写给牛津大学的,日期则是九月十二。
宋玉章稍想了一下,随即便想明白了这封信是在哪一天写的。
“……读书同样也是要紧事……可以给牛津书信一封,让他们将你的学籍关系转入密云大学……”
掌心缓缓抚摸了信封,那上面的字迹端正而美丽,宋玉章忽而闭上眼睛,眼眶里落了一颗泪珠子,“啪”的一声打在了信封上。
两个人都爱他,两个人都死了。
可他还活着。
像个混蛋一样继续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