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棉纺厂, 俞非鱼立刻就被逮住了,众人七嘴八舌地告诉他,他人不在工厂,大老板大发雷霆, 把厂里所有的玻璃全砸了。
俞非鱼诧异地看向一侧靠近上头的窗户, “那不是好的吗?”
“那地方太高了,大老板石头扔不上去。”
俞非鱼觉得简直离谱, 孟庭静的脾气自然是不算好, 能打遍全剑桥的就不是个正常人,然而只因为他人不在工厂就砸玻璃发火, 好像有些不符合常理。
俞非鱼挠头,“他现在人在哪?我去问问。”
“大老板走了, 气得很。”
“……算了,我先看看机器吧。”
“机器没事儿。”
俞非鱼顿时无言,无言的也不久, 干脆道:“那我就先走了。”
“欸, 你可千万不能走——”
工厂众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绑票一般七手八脚地拉住俞非鱼,中心思想只有一个, 大老板不回来, 俞非鱼就别想走。
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等大老板向你开完了火, 你再走。
俞非鱼被迫留在了工厂, 工人们齐心协力地将他推到办公室里呆着。
办公室里门窗玻璃全都碎了,倒佐证了众人的说法, 俞非鱼有些莫名其妙, 他莫名其妙地坐下, 手指头敲了下脑袋,又莫名其妙地笑了笑,因为感觉这一切都太莫名其妙了。
办公室里有沙发,俞非鱼看门口有人还站岗,像是防着他跑,俞非鱼一挥手,“我不走,我今晚就睡在这儿。”
俞工程师在厂里还是很有信誉的,看管的人也就放心地离开了。
俞非鱼在沙发上坐下,边摇头边笑,蓦了,还是觉得百思不得其解,他在办公室里睡也睡不着,因为还想宋玉章,干坐着又无聊,干脆拿起了办公室桌面上的硬壳本子和笔,开始给宋玉章画像。
他们干机械的,十个有九个是绘画的高手,俞非鱼拿了铅笔在纸上唰唰绘画,宋玉章人长得好看,画起来是特别的难,俞非鱼画画停停,就这么消磨着时光,一直到外头有日光照入,他正巧是画了三分之一。
他画的是半身像,宋玉章的脸上他只画上了一对眉毛、一双眼睛,都说画龙点睛,他画这双眼睛可是费了不少功夫,画完之后,俞非鱼忽然觉得鼻子和嘴唇也不用继续画下去了,一双眼睛就足够他联想到宋玉章的一切。
俞非鱼面上微微带笑,丝毫没有一夜未眠的疲惫。
“俞先生,大老板回来了,你快出来吧!”
俞非鱼听到呼唤,连忙将画好的画从本子上撕了下来折叠好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孟庭静回来了,并且是平心静气,除了面若冰霜之外,没有丝毫的异常,俞非鱼迎面而上,孟庭静见了他,目光微一闪烁。
“孟老板,听说你找我?”俞非鱼很欢快爽朗道。
孟庭静摆了摆手,“后院说话。”
棉纺厂的后院空旷,装了篮筐,是个小型的篮球场,平常工人们闲下来也可以在这儿打打球放松,天气好的时候也有许多人来晒被子,现在还早,后院静静地散发着些许寒气。
两人进入后院后,孟庭静很平静地对俞非鱼道:“我想揍你。”
俞非鱼脸上还挂着笑容,闻言,那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剑桥拳王的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俞非鱼曾亲眼见过孟庭静将一个比他高了大半个头的白人男子给打得哀嚎痛哭满地找牙。
俞非鱼显然是不想挨揍,他以很保留的姿态彬彬有礼道:“有没有什么可转圜的余地?”
“没有。”
“总得有个理由吧?”
“不方便透露。”
俞非鱼无话可说,然而他到底还是有脑子,想了想他昨天离开工厂所做的出格的事情只有一件,眼睛瞟了瞟孟庭静,他试探道:“因为宋行长?”
俞非鱼的鼻梁上直接就挨了一拳。
那一拳很克制,至少没有打断他的鼻梁骨,但也打出了俞非鱼的两泡鼻血,俞非鱼不是软蛋孬种,照理说这时候他应当还手,但他太清楚两人之间的差距,很清楚如果还手可能后果更糟,他单手捂住了鼻子,正在忍不住皱眉头时,孟庭静递了手帕给他,“对不住。”
俞非鱼接了手帕,按住了淅淅沥沥的鼻子,瓮声瓮气道:“没事,骨头没事。”
“我知道。”
俞非鱼点了点头,“还打吗?”
“不了。”
俞非鱼又点了点头,指了篮球场边上的长椅,“去那坐坐吧。”
孟庭静正有此意。
其实,他是刚从宋玉章的床上下来。
宋玉章发现了他手上的伤口,给他找了纱布包扎,包扎好之后,孟庭静将他抱上了楼,然后合衣抱了他一晚上。
宋玉章说没有俞非鱼,他睡不安稳,事实是,身边只要有个人,宋玉章就睡得很沉。
都说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酣睡,他这么个行走江湖在刀口上舔血的危险份子一个人竟然睡不好觉。
孟庭静凝视了宋玉章熟睡的侧脸,心想自己聪明一世,原来糊涂起来也会那样糊涂。
他怎么会认为宋玉章是个没心肝的冷血动物呢?
孟庭静搂着他,心在黑暗中渐渐明朗。
因为他太看得起自己了。
这话宋玉章说过,孟庭静一带而过,没有细想。
他太看得起自己了,他喜欢宋玉章,宋玉章居然没有一致地喜欢他,他便本能地将宋玉章归类为无情无义之辈。
要不然宋玉章怎么会不爱他呢?
孟庭静心中冷嘲道:“自以为是。”过一会儿,他又在心中改了口,“自欺欺人。”
俞非鱼拿手帕止住了血,“小孟,我能这么叫你吧?咱们现在可不是聊公事。”
“随便。”
“哎,”俞非鱼叹了口气,“你……你这是……哎,叫我怎么说呢?”
孟庭静冷冷地从嘴里吐出两个字,“泄愤。”
俞非鱼苦笑了一下,心想孟庭静倒是直接。
也是,孟庭静一向是无需伪装的,他有那个资本。
俞非鱼不仅头脑聪明,在情场上也颇有研究,此时前后回转细想,便有些恍然大悟之感,并且认为自己这一拳挨得并不冤枉,孟庭静下手轻得出乎他的意料,以孟庭静的脾气,高低也得要他半条命吧。
俞非鱼若有所思,随即又灵光一闪,“你昨天晚上去找他了?”
孟庭静斜睨了他一眼,俞非鱼看出他跃跃欲试似乎是又想给自己一拳,连忙摆了摆手,“我没有别的意思。”
孟庭静是想明白了,但也不代表他能心平气和地面对俞非鱼,依照他内心真实的想法,最好是一刀宰了俞非鱼,让他下去跟聂雪屏作伴。
然而这么做很没道理,孟庭静一向是不吝啬于做没道理的事的,只要他自己喜欢、乐意、有本事,反正天地之大谁也管不了他。
现在,有人管了,那就是他自己。
对两人的处境,俞非鱼长吁短叹了一会儿,忽然又有些高兴。
说起来,他这算是同孟庭静争风吃醋吧?这也算是感情的一部分了,他这恋爱虽然时间短小,但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体验的都体验了呢!
孟庭静冷眼旁观,发觉俞非鱼又开心了,心中冷冷道:“傻乐。”
但又想到就是这么个傻乐的人讨了宋玉章的欢心,可见宋玉章最近的心情是有多么疲倦糟糕。
俞非鱼道:“你不想同我聊,那我就走了。”
“聊。”
俞非鱼又叹了口气,心想聊什么能不挨揍呢,他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了他没画完的那幅素描。
“你看看,我画的怎么样?”
孟庭静看过去,凝视了一会儿,道:“一般。”
俞非鱼哑然,随后道:“那肯定比不上你。”
孟庭静是不折不扣的全才,俞非鱼就没见过孟庭静有做不好的事,他不嫉妒孟庭静的天赋英才,他这个人从来不嫉妒任何人,内心有个融洽的小世界,快快乐乐,活活泼泼。
孟庭静想没收俞非鱼的这张画像,然而即便他没收了,俞非鱼还是能再画,他漠然地遥望了天边洒向的金色阳光,站起身道:“你去陪他吧。”
这并非大度,他现在在宋玉章那挂不上名,大不大度都是没资格,孟庭静心如明镜,认清现实有时是很痛苦的,但这痛苦是有益的痛苦,人不会白吃苦,将来总有甜的时候,现在,还不是时候。
俞非鱼返回了宋宅,宋玉章却是出去了,正好,俞非鱼在宋宅先彻底处理了自己的鼻子。
等了许久,没等到宋玉章,俞非鱼厚着脸皮问宋家的佣人要饭吃。
宋家的佣人知道他是自家五爷的新宠,于是很尽责地给俞非鱼准备吃食。
宋玉章在另一个宋家。
宋齐远同他小声说话,“真的,我心慌。”
“慌什么?”宋玉章转了手里的茶杯,“他这样安安静静的,不是很好么?”
宋晋成的伤养得差不多了,他不吵不闹,终日只是躲在房间里,也不跟人说话,到了饭点就出来吃饭,吃完就走。
宋齐远看他是出奇的老实,一开始只感到欣慰,这两天终于开始了心慌。
“我听说人受了很大的刺激后,会得病的,精神病。”
宋齐远见宋玉章无动于衷似的,被迫又爆了个家丑,“我母亲就是得精神病去世的。”
宋玉章大大地挑了下眉。
宋齐远道:“对外一直说是难产,其实不是,她生下老四后身子是虚,但虚的并不至于死,之后不知怎么就疯了……”
对于多年前的事,宋齐远现在说起也略有释怀,这两天他看宋晋成行为异常,又联想到宋明昭其实也是类似于发疯,想想宋业康这剃度出家的行为也有一些疯痴在里头,他越想越觉得害怕,不止是替宋晋成,也是替自己。
遗传的力量是很强大的,这不用科学来佐证,只需看一看身边的例子就够了。
“这么说来,你的担心不无道理。”
宋玉章沉吟片刻,“不如,送他出国?”
“你的想法跟我一致,就怕大哥他不肯。”
“他肯不肯,也由不得他做主。”
宋齐远叹了口气,“他都这么大人了,我总不能把他绑上飞机,所以我想……”宋齐远犹豫了一下,看向宋玉章,“亲自送他去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