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工厂变成了合办,其实原先就是合办,算是聂宋两家合办,如今又挤进来个孟家,倒是同铁路的格局变得一致,只不过今非昔比,当初是聂孟对抗,宋玉章从旁看戏,现在他自己反倒成了局中人。
工厂还在建造阶段,预计可以年底和铁路一齐同行,孟庭静持了手令,倒未有什么特殊的动作,宋玉章见他按兵不动,反向他讨要人手帮忙。
孟庭静给了人手,顺便派人送了张支票过去。
人,宋玉章留下了,支票,因为不知道孟庭静这钱是什么意思,他原路又退了回去。
孟庭静也没再派人来送。
如此相安无事,天下太平。
宋玉章发觉自己同孟庭静的相处永远处于两极,要么就是蜜里调油的好,要么就是打雷下雨的闹。
一旦两人之间陷入和平,宋玉章反倒有些不习惯,怀疑孟庭静又要暗中预备着找事。
宋玉章给孟素珊和晚兰各做了一套首饰,一套玛瑙一套玉,玛瑙温婉大方,玉淡雅清纯,他自觉很满意,比一味的使用昂贵钻石要更适合佩戴的两人。
孟素珊收到宋玉章的两套首饰后赞不绝口,“还是玉章会挑,你做的那两套好是好,就是太华贵了,我实在是没有场合佩戴,也同旗袍难搭,更别说晚兰了,她也没衣裳去配。”
“那就再做几身洋装。”孟庭静道。
孟素珊很无奈地将手里的玛瑙耳环放下,“庭静,我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有时候我真觉着你跟爸爸很像。”
孟庭静板起脸,“哪里像?”
“哪像?”孟素珊嗔怪道,“敷衍。”
孟庭静人站直了,很肃然道:“我怎么敷衍了?钻石是好钻石,打首饰的师傅也是手艺顶好的师傅。”
“我知道你尽心,可我同晚兰都不合戴啊,就像……”孟素珊抬了抬脚,“脚上穿的这鞋,皮料子再好,师傅手艺再精,尺码不对,也还是不合穿哪。”
孟庭静略一沉吟,“你说的有道理。”
孟素珊瞧他若有所思,面上露出淡淡笑容,“又想明白了什么?”
孟庭静背过手,直接走了。
孟素珊在他身后捏着手帕忍俊不禁。
她这弟弟是个聪明人,只是有些事钻了牛角尖,走错了方向,若是找准了方向,也会走的很快。
但愿……孟素珊摇了摇头,这种事强求不得,她回头去拿了那对玛瑙耳环在耳垂旁比了比,宋玉章是个顶好的孩子,孟庭静虽然是她疼爱的亲弟弟,但她内心丝毫的不偏不倚,认为宋玉章要是真同孟庭静凑成一对,两个人都是要吃苦头的,孟庭静是自讨苦吃,宋玉章就有些无辜了。
孟素珊放了耳环,心中自嘲地叹了口气,“自己的事都管不好,还操心别人呢。”
海洲的春天十分短暂,五月天气一下就热了起来,因为周边波澜不惊,宋玉章稍稍清闲了下来,他去小白楼听戏,却意外地发觉小白楼又换了个台柱子。
“小凤仙呢?”
“小凤仙回老家结婚去了。”
“结亲?”
宋玉章大大地吃惊了。
“他不是回乡祭拜师父么?”
“是祭拜师父,这祭拜着,就遇上了缘分,成亲了,”班主道,“他也攒了不少钱,托人来我这儿卖身契都赎走了,海洲可真是他的福地,能有这么好的运道遇上五爷您这样的贵人,要不然他再干上个十年五年都没这好日子过。”
宋玉章没想到小凤仙回乡一趟竟然就去成婚不回来了。
他觉得很突然,但转念一想,似乎又没什么突然,这年头毫无预兆结婚的人太多了,哪还需要准备什么呢,结婚又不是谈情
说爱,不唱戏,去过踏实日子,总是好事。就像小玉仙一般。
可惜再也见不着小凤仙那么个灵秀人,宋玉章想问班主小凤仙的家乡在哪,想想还是算了,不问的好。
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临了却是无去处,宋玉章百无聊赖,还是去了维也纳,然而不巧,沈成铎正在陪外地来的客人,那就再转去柳家,柳传宗和柳初也都不在家,宋玉章凭借着一张好脸和通身的气派向柳家的邻居打听了,原来父子两个出门去做夏装了。
宋玉章万没料到他在偌大的海洲一时之间竟然是找不到一个人说话陪伴。
宋玉章心中疑惑,心想自己从来也没这么不受欢迎过啊。
果然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他一忙正事,就顾不上别的了。
宋玉章有点想俞非鱼,不知道铁路修得如何,先前考察的时候,俞非鱼三天两头地写信,现在真修起了铁路,倒是长久地不见信件。
不过即便寄来了信,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文字安慰不了宋玉章。
宋玉章不解自己为何忽然的失了魅力,殊不知恰恰是他如今太完美无缺的缘故。
人长得好,本身便已是耀眼出众,年纪轻轻又当了商会主席,铁路兵工厂都有他一份参与,如今在海洲正是最顶级的单身汉,太顶级了,叫人望而生畏。
海洲市长有位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对宋玉章在报纸上的形象一见钟情,差点害了相思病,开学去了女子中学后,发现几乎全校怀春少女都得了一致的病症,她们统一的就治好了病,这样的人,反正大家都得不到,倒也清净,幸好海洲的报纸只在海洲发行,要不然这病还得蔓延出去。
除去怀春少女之外,自然还有许多怀春少男。
宋玉章的形象毋庸置疑是有一种两相宜的魅力,他并不雌雄莫辨,但在黑白照片上都显得夺目浓烈的眉眼也的确是叫男人都心肝发颤。
少男们比少女敢想敢拼,成群结队地去商会门口悄悄看过宋玉章本人——有的人特别上相,照相机会欺骗人的眼睛。
宋玉章一身烟灰色西服,前呼后拥地从商会中走出时,少男们集体倾倒,承认照相机的确会骗人,还是本人的风采更甚。
宋玉章上车时看到了一群探头探脑的男大学生,他矮身入车内,漫不经心道:“学生又游行了?”
“不知道啊,反正他们是三天两头地就闹罢课游行,也不知道是闹什么。”
宋玉章在车内整了整袖子,“忧国忧民吧。”
宋玉章并不清楚自己已经悄无声息地风靡海洲,他并非觉得自己不美,而是从前碍于“职业”,一贯美得比较低调,没有过这样的“倾城”时光。
幸而商会很快忙碌起来,解了宋玉章这莫名的春愁,季度会议又要开了,事情多得宋玉章没工夫去想别的事,单就是布行的统一定价便叫他前后不住周旋,花费了许多心力,叫他没想到的是孟庭静作为海洲最大的棉纺织厂的大老板,还挺配合。
宋玉章也不想多疑,然而觉得那样不明不白的更不好,干脆在季度会议前挑明了问。
孟庭静坦然道:“统一布价对稳定商市很有好处,也避免了恶性竞争,我有什么好反对的呢?”
宋玉章双手交叠地放在膝前,神情很讶异地打量了孟庭静,他长久地见孟庭静疯狗似的不讲理,孟庭静难得的讲一次理,倒叫他悚然了。
孟庭静在宋玉章惊愕的目光下隐隐有些恼怒,他一向都通情达理,除了立场相悖之外,鲜少刻意同宋玉章作对,宋玉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条件?”宋玉章试探道。
孟庭静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也不知道他是认同还是反对,宋玉章皮鞋尖向前,挑了挑孟庭静长衫的下摆,“
不会还有后招在等着我吧?”
孟庭静绷紧了脸,“你觉得如何,就如何吧!”
孟庭静拂袖而起,若要他成为个完全伏低做小的哈巴狗,他也是难以做到,横竖在行动上他已经是表明好意了,日久见人心,宋玉章迟早明白他对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说也白说,免得三句两句又吵起来。
先前他同宋玉章也没有这么三天两头地吵嘴啊,孟庭静悟道悟出了惯性,很快就又悟出来了。
从前他们少吵,那是因为宋玉章肯花心思敷衍他,宋玉章这脾性,只要他不想同人吵,谁都跟他吵不起来。
那么如今宋玉章就是不想敷衍他了?
这样说来,宋玉章倒是在用自己的真面目面对了他。
孟庭静心道:“不错,他同聂家兄弟必定没这样吵过嘴,说不准,他同所有人都没这样吵过……”
宋玉章出来时,见孟庭静还立在办公室门口,便道:“反悔了?有什么条件赶紧说,等我下去在会上一宣读,那可就晚了。”
孟庭静回了头,竟是面色很平静的模样,“不反悔,就这么定了。”
宋玉章瞟他一眼,眼神瞧着是毫不念孟庭静的好,一言不发地从孟庭静身边穿过,孟庭静跟上,并肩同他走着,“大姐想你了。”
“孟庭静,你能不能别老拿素珊姐作筏子?”
“我说的是真的,大姐亲口对我说的,什么叫拿她作筏子?难道我自己想你了,还不敢说吗?”
宋玉章脚步向下,斜睨警告:“别在这儿乱说话。”
“怕什么?这难道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宋玉章淡淡道:“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孟庭静没有再气,“这算什么不要脸?”
宋玉章懒得理他。
孟庭静依旧是跟在他身边,“等天气再热一些,一块儿出去海钓如何?”
“没时间。”
“怎么没时间?银行现在也不忙,商会季度会开完,也没什么大事,兵工厂反正还在建着,不趁这个时候出去玩一玩,接下来一整年你得忙死。”
“我喜欢忙。”
孟庭静微一颔首,“这一点倒是同我很像。”
宋玉章在台阶上停下脚步,嘴角带笑地看向孟庭静,自然不是个好笑,孟庭静道:“我这是夸你。”
宋玉章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微笑道:“你就是这样说话,才在大学中得罪多人,树敌无数,打遍全校的吧?”
孟庭静脸色微变,“俞非鱼说的?”
宋玉章继续往下走。
“那你可是想错了,”孟庭静跟在他身后傲然道,“不是我得罪他们,是他们得罪我。”
宋玉章没搭腔,礼堂就在前头了。
今日季度会议聂饮冰没来,兵工厂忙,宋玉章也问了聂饮冰,如果不想来可以不来,聂饮冰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他知道宋玉章想同他尽量地保持距离,那么他就尽可能地减少与宋玉章见面相处的时间。
礼堂内人几乎已到齐了,宋玉章在台上坐下,孟庭静坐在他的左手边,两人神色都是统一的肃然,看上去互相都很不对付。
宋玉章屁股在座位上挪动了一下,莫名的感到一股很不适宜的感觉。
大礼堂平素不常开,兴许是椅子有些受潮了。
孟庭静余光一直留意着他,话筒还没开,他便道:“怎么了?”
“没什么。”
“椅子不舒服?”
宋玉章横他一眼,语气暗含警告:“我说没什么。”他手拨弄了下话筒,正要开话筒时,孟庭静已站了起来,向一旁的侍从挥了挥手,“来换两把椅子。”
侍从立刻点了头,飞快地跑了出
去。
宋玉章无可奈何地放下了手,站起身扭过脸,从礼堂下头看不见的角度低声道:“你就是永远不管我说什么是不是?”
孟庭静也扭过了脸,“这会一开数个小时,你不心疼自己的屁股,我可心疼。”
孟庭静这话全没有别的意思,顺嘴就这么说出来了,说完才见宋玉章眼中似有火在闪烁,他脸色一沉,“马上要开会了,你可别乱来。”
“这话你自己记好就行。”
正副主席在台上窃窃私语,往常两人吵架的场景太过深入人心,有眼色的人立即叫了宋玉章下来,免得两人在会上打起来。
宋玉章面色淡然带笑地下了台,孟庭静在台上背着手,注视着宋玉章的背影,眼见他没入人群谈笑风生,便禁不住也下了台。
外头侍从已搬了椅子进来,撤掉了台上的两把椅子,将椅子放置好。
孟庭静在自己人的包围下不动声色地背向宋玉章的方向靠了。
台上的侍从正要下去,发觉台上的话筒方向有些歪了,便伸手调了调,往常都是他调试话筒,但今天不是他,他倒也没多想,习惯地又将话筒开关上下拨了拨。
工人们热火朝天地忙碌着,聂饮冰赤膊上阵,同工人们一起干活,他毫无架子,满身的伤痕令他看起来没有一丝金贵的少爷气息,汗水从他额前滑落,他眼也不眨,任由汗水滴上了他的睫毛,热辣地沁入了他的眼睛。
“二爷——”
远远的,聂饮冰似乎听到了聂茂的喊声,他一回头,的确是聂茂,提着衣裳下摆,正跌跌撞撞地向他跑来。
“二爷!”聂茂到他跟前便双膝软倒地跪下了,语无伦次道,“炸、爆、爆炸了——”
聂饮冰眉头微拧,“矿山又爆炸了?死人了吗?”
“不,不是矿山,是商会,商会爆炸了——五爷在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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