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朝瞧了一眼远处。
今天虽然只是彩排, 但拍摄场地依然人来人往,看起来十分热闹。他和戴弈堵这儿,很快就吸引来了大量蠢蠢欲动的目光。
毕竟这俩都是圈内出了名的大腕儿, 优质资源。哪怕没办法凑上来撩骚搭讪, 能攀攀关系也是好的。
混到这个级别,手里的资源都是按把抓。
但凡能攀扯到一丁一点, 漏下来的部分,也足够他们这些小虾米吃上许久了。
外面的视线跃跃欲试。
如同俩人是香喷喷的唐僧肉,谁都想来上一口。
被这样的目光盯得反感。
陆行朝微微皱眉, 拂开肩膀上戴弈的手, 低声说, “先进去,这里的人太多。”
戴弈倒没什么意见,只笑, “行。”旋即又调侃他道, “刚瞧你在外面站那么久, 还以为你是喜欢被人看呢。”
陆行朝凝住,抬眸瞥了这人一眼。
他其实最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被太多的人围住, 就会本能产生不适。虽然演员是他自己一意孤行要选择的职业, 但这么多年也都没能克服。很多年前, 谢迟总能第一时间发现他的不快, 上来挡住那些过于刺人的目光, 取而代之的是他温润仰望的眸。
只是现在……
想到这里,陆行朝的眸子又微深了深。
谢迟……
工作人员帮忙将门推开。
俩人一前一后进了房间,助理们紧跟着鱼贯而入。戴弈有他自己的休息室, 但显然, 他更乐意蹭陆行朝的呆。
“如果我说我是迷路, 你信吗。”陆行朝在椅上坐下,随意地扯了个理由。
戴弈被他给逗乐了,“哈哈不至于吧。”
他捏着领口,轻轻提了一下,“是真的。”
戴弈:“……”
“奖不嫌多。”
他轻飘飘地一带而过,“何况你不是也特意推了档期等着,有什么资格说我。”
“好本子嘛,自然是要等一等的,不然错过了得多痛心啊。”戴弈说,“倒是你,居然愿意把这么个本子拱手让人,不自己留着过瘾,可真是太稀奇了。”
陆行朝手顿了顿,“不太合适。”
他却满不在乎笑道,“没演怎么知道合不合适,当然是演了才能有突破。你这话说狭隘了啊。”
虽说道理确是如此。
甚至曾几何时,他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只是思绪微转,那天谢迟垂着眼说再见的画面,立刻便从脑海中浮现了出来。
陆行朝的心脏骤地一紧。
忽然鬼使神差地道,“我有家室了。”
戴弈被他说懵了,“……啊?”
“暧昧戏太多,不合适。”他摩挲着扶手,低低地说,“……他看了会生气。”
都说学无止境。
霍明河教他不要因为旁人的目光和非议,就辖制了自己的路。他过去深以为然,以至于剧组临时提出要加吻戏的时候,也只犹豫了一会儿就应下了。
却没想到谢迟会那么伤心。
“所以算了,以后还有别的机会。”
陆行朝说。
况且谢迟都已经跟他闹成那样了。
他总不能再火上浇油。
戴弈这会儿终于是反应过来了。
他一拍额头,想了想,“那这倒确实……毕竟有那种戏,还是得报备一下的。”话罢,又指着陆行朝笑,“咱们陆老师偷偷脱单了不跟大家说,这不蹭他百八十个囍包说不过去啊。”
房间里都是自己人,倒也不怕外传。
大家闻言,立刻都善意哄笑了起来,拱火似的撺掇道,“红包红包,陆老师快来一个,66起步,上不嫌多啊。”
陆行朝心底一动。
虽然他也知道眼前的这群人只是在跟着戴弈说些场面话,但莫名其妙的,他最近一直沉着的心情,忽然就好上了那么一点。
他起身,视线转向人群中尴尬傻笑着的卢小枫,说,“你看着发吧。”接着,朝外走去,“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回来。”
*
“好了,搞定了。”
李晓琳后退一步,抬起谢迟的脸反复欣赏。
作为一名化妆师,最具有成就感的时候,自然是化妆结束、欣赏成品的那一刹那。
而当自己经手的又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这成就感便更加翻倍,简直美得冒泡。
真好看啊。
她忍不住心想。
谢迟忍不住笑了下,“有那么好看吗。”
李晓琳哼笑一声,收手拍了下他的肩,“那是当然。”接着说,“好好努力,今晚上你必须得是最亮的星。”
这场是彩排。
对细节没那么多要求,主要是练习流程。
谢迟跟着其他人上去走了一圈,听导演讲完安排,便看见对方比了个“OK”的手势,示意每组人接下来开始按顺序试拍。
他所在的是C组,属于比较靠后的。
这会儿无所事事,便干脆下了台,站在幕后继续观摩台前拍摄。
谢迟以前也见过陆行朝上节目。
不过那会儿他是助理,后勤位,基本都呆在场外很远的地方,只是看着对方在舞台上发光,自己却学不到什么东西。现在跨行转业,自然是要抓紧一切机会和时间。
舞台不比休息室,吵闹得多。
和他搭档的黎来嫌弃外面呆着不爽,早早地就扭头回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走道里,往舞台上望,看起来分外孤独。
陆行朝走过来时,便看见这样一副景象。
眼前人的影子被灯光拉长,停在身边。他脚步一顿,事先想好的一堆说辞顿时就缠成了结,只余下一片干涩,“……谢迟。”
这声嗓音实在太过熟悉。
谢迟一瞬间回神,注意力从舞台上抽离,微微皱了眉头。
……是陆行朝。
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谢迟一下就想起了卓雯的那个电话。
——“陆老师旧情未了啊”。
怎么可能。
谢迟差点被自己想起的这句话给逗笑了,揣着口袋没有理会。
叫谢迟的人千千万,数不过来。
那么普通的一个名字,这人说不定就是在叫别的跟他同名的人呢,他又何必自作多情。
见他迟迟未动。
陆行朝忍不住往前走去。
“谢迟。”
他又低低喊了一声。
呼吸和脚步声逐渐靠近。
谢迟动了下眼皮,心情忽地一糟,转身准备返回休息室。
节目的花样左右就是那么几套,他在台下站了这么久,流程早已经熟记于心了,再呆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先回屋子,多揣摩两遍剧本。
到底是第一次参与录制。
虽然他不怕也不容易怯场,但多熟悉熟悉总不会出错。
他没再去看阴影中沉默站着的男人。
仿若视如空气,表情平淡地从这个人身边绕过。
灯光下,拉长的影子交叠。
他一下抓住了谢迟的手,掌心裹着他发凉的肌肤,将他生生拽在了原地。
谢迟挣了挣手,被这人牢牢地攥着。
那只修长匀称的手,有力地握住他的手腕,甚至将衣袖边缘捏得微微泛起了褶皱。
他眉蹙得更深了些,心中烦躁。
片刻后,抬起头道,“这边是选手通道,您走错方向了,陆老师。”
陆行朝一瞬间怔住。
上一次见面。
谢迟将对他的称呼,从昵称变成了姓名,再也不是软着尾音的、亲昵的“小朝”。
他以为那三个字已经足够割人。
可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对方口中那短短仅有一句的分手,带来的却远远不止分离于此。
谢迟曾无数次在外面叫他“陆老师”过。
可没有任何一次,让他像今天这样觉得心脏都抽痛了起来。
“……我是来找你的。”
他压低了声,嗓音带着微哑的沉闷,“我想见你,谢迟。”
“如果没记错,今天应该是我和陆老师的第一次见面。”谢迟平淡地说,“陆老师是不是认错人了,您这样让人很尴尬。”
陆行朝的手一抖,迅速如触电般撤掉。
上次谢迟临走前与他说,以后再见就是陌生人了。他以为那前半句只是狠话,却没想到谢迟竟然是认真的。
他是真的再也不想和自己有任何关联了。
“……我没有想让你不高兴的意思。”
他生涩地解释,试图想要用语言来弥补眼前人的不满,“……只是听说你来了这里,有点担心,想过来看看。”
说到这里,他停顿稍许,又迟疑地看了谢迟一眼,“……你和我回去,我们不分手了,可以吗?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进圈演戏……但这种综艺只是为了噱头,对你没什么帮助。你想演戏,让我带你不好吗?”
谢迟抬眸看了眼他。
向来冷漠孤傲的男人一扫往日的高傲,如今小心翼翼斟酌着语气的模样,竟显得有几分低声下气。
可他的这番话却只让谢迟觉得讽刺。
当初他只需要这人的一句软话就能哄好的时候,陆行朝没有哄他。
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
等到他终于被这层层加码压到崩溃,压到心如死灰,这人偏偏又作出这么一副姿态,想用一时的低声下气挽回。
他在低声下气什么?
想感动自己吗?
他过去看不了陆行朝低头的样子。
所以他会在对方无动于衷的时候帮他出头,为了他打架,被人灌酒,几乎什么都愿意去做。
可现在呢,这人又把他当什么了?
把他在他身上耗费的整整十年当什么了?
追他三年,在一起七年。
他一直在这个人身边,像条被拴住脖子的狗一样,抬着头,仰望着他,被他手里的绳不紧不慢地吊着,勒到窒息。
现在他想通了,放弃了。
可这人却又突然如影随形地缠了上来,故作深情。
这样子,还不如一直就将冷漠贯彻到底。
至少会给他一种一切只是自己强求的错觉。他们不合适,从开始就不应该在一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满心只剩下被耍了一样的、觉得自己又贱又傻的愤怒。
他扯了扯唇,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陆老师花这么多心思关心一个陌生人,怎么不多关心关心自己身边的人。闲得慌吗,家花不嗅嗅野花?”
陆行朝动了动唇,想说不是的。
谢迟永远不会成为他人生中的陌生人,他很重要,他……很喜欢他。
可只是几天过去。
对方却都已经将自己划归为野花的范畴了。
而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才上扬了不久的情绪渐渐沉下。
如果谢迟是因为他过去不愿意说类似的话,不愿意将这些关系都展示给别人……而生气的话。
那他……
不是不能强逼着自己说出来。
谢迟瞟了一眼他仍牢牢捏着自己不放的手,又用力扯了一下,烦闷道,“还不松手吗?这里人那么多,陆老师就不怕被外人给看到了?”
陆行朝的心脏一瞬间发紧。
他抿着唇,执拗地拽着眼前人的手,压抑地低下了声:“谢迟……我喜欢你。”
“别人看到也没事,我会公布的。我以后不会藏着掖着了……只要你高兴,我都可以。”
他缓缓的,又僵硬的,“……都可以说。”
谢迟拉扯的动作骤地一顿。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表情难堪到近乎算低声下气的男人,手指发抖,忽然一种想笑的冲动无法控制地弥漫了开来。
过去他不知道有多想听见这话。
他的人生几乎被陆行朝填满了,醒着想他,梦里想他,连半梦半醒间都在念着这人的事情。
可陆行朝从来没有说过。
这人明明是清楚的,却连一点安全感都不愿意施舍给他。
等到他现在弃如敝履了,又来装什么装?
“缺炮-友了就去找秦东朝,让他给你找个新的,别过来恶心我。”他攥着陆行朝的衣领,压低了冷冷地说,“愿意陪你睡的人那么多,你缠着我干什么?有病吗?犯贱?”
陆行朝没想到他会是这种反应,更是从来都没有被他骂过的经历,思绪发懵,更是连手指都微微发僵了,急急辩驳道,“我不是这个意——”
“不是吗?”
谢迟打断了他,只冰冷地笑,“你不如承认吧,你就是想找个能陪你睡,又能哄你忍你的宠物,不是吗?高兴了就摸两下,不高兴了就让它滚。你把我当成是人看过吗,陆行朝?”
他呼吸骤窒。
“我忍你很久了,陆行朝。”
谢迟将他狠狠一推,松开攥着他的手,往后退了两步,“你愿意喜欢谁就喜欢谁,跟谁公开都不关我事,别扯上我。我不需要你假模假样的善意,也不需要什么公开。我还想单着,不想谈任何恋爱,更不想被莫名其妙的烂桃花骚扰上门。”
陆行朝踉跄了一步,被他的这番话说得脑中一片空白,咬紧牙关,下意识地想伸手留他,艰涩地说:“谢迟,你误会了,我没……”
……从来没有过把你当成宠物的想法。
——说得那些话,也全都是真心的。
他张了张口,百般努力地想要解释。
然而过分笨拙的嘴巴怔愣半晌,只闷出了一句,“……对不起。”
谢迟只冷冷地看着,退后数步,瞧见他扑了个空后凝住的手,低头理了理衣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原地。
走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悲哀。
这么多年了,原来陆行朝一直都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他不是白白地在努力,是有反馈的,这个人都看在了眼里。
可是他却一样都没给他。
谢迟走到一个看不见人的尽头,停下脚步。
随后摸出了口袋里的手机,哑着嗓子给卓雯打了个电话,“喂,雯姐吗?”
“……嗯,他刚刚过来找我了。”
“没事,就是吵了一架……火上头了。”
“好,谢谢,麻烦雯姐到时候去跟他说了。真的没事……我挺好的。”
“嗯,好,我会努力的。”
挂断电话。
谢迟靠在墙上,仰望着头顶长出了口气。
他刚刚被陆行朝的那些话激得火起,像是大风吹旺的野火,熊熊燃烧着,火势熏天。几乎整个人都要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现在冷静下来,其实很多都没必要。
他都已经不再喜欢陆行朝了,陆行朝再怎么说喜欢他,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这个人道歉,赔礼,低声下气……怎么样都跟自己没有关系了。
可话是这么说。
他还是,深刻地为自己觉得不值。
他为什么要喜欢他……
他宁愿这辈子都没有碰见过他。
谢迟搭着额,在走廊里又闭目静站了一阵。
冰凉指心贴着滚烫的皮肤,带来一阵难言的舒适。直到等心底的那股火气终于平复得差不多了,他才睁开眼睛,迈腿朝休息室的方向走去。
李晓琳和小梦在屋子里聊天。
看见他又回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哎,你不是说去舞台上观摩去了?怎么这就突然又回来了?”
“看熟悉了,回来再看两眼剧本。”
谢迟冲她俩扯了个笑,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摸出剧本坐下。他强压下思绪,打开翻了几页,却还是压不下心底的那股躁意,烦闷又窝火。
看到他的模样,黎来立刻哼笑了一声。
他的咖位虽然在这一圈人中算是比较大的,但到底是矬子里面拔将军,都不算顶级,自然也享受不了独立休息室的待遇,只能委委屈屈地跟其他人共用一间。
本来黎来还蛮生气的。
不过这一点点委屈,在看到谢迟回来的样子后,就立马荡然无存了。
他简直不要更庆幸自己留在了这里。
不然,他还能去哪儿看对方这幅快要发挥失常的模样啊?
黎来简直要高兴瘸了。
这几天对戏,可一直都在被谢迟压着演,急的脸红脖子粗,连做梦都是自己暗箱操作被全网转黑的画面。
没办法,谁让对方演技实在领先他太多。
如果不去指望谢迟在比赛里发挥失常,他是真没那个信心在自己“胜出”后,发营销通稿时不被网友怒骂。
赶紧失常,必须失常!
黎来解气地想:最好演到一塌糊涂,好让自己之后的表演显得名副其实!
谢迟听到嗤笑声,抬头瞧了他一眼。
像黎来这样的人,虽然讨厌,却好懂到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心里活动。
对方想让他死,还要死得很难看。
想到这里,之前从陆行朝那里被拱起来的心火反倒渐渐熄了下去,成了拼命也要把这一场戏演好的动力。
灯影燎动。
陆行朝过了许久,才从那种折磨到指尖都在抽痛的痛楚中逐渐抽离。他沉默地站在走廊通道里,一言不发。直到卢小枫带着工作人员摸着路找来,忽然恍惚回神。
他之前一直以为,谢迟只是在生他这段时间对他不问不顾的气。只要他能和他解释清楚,俩人就能恢复到往昔,重新再在一起。却从没想到这只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谢迟早已心神俱疲,被他折磨得不堪重负。
他觉得俩人只是暂时没有说通。
然而对谢迟来说,他只想抛弃掉他们之间曾有过的所有关联。
心底像是突然间被剜空了一块。
空落落的,坠得生疼。
他错了。
他这么多年……仿佛一直在做让谢迟伤心的事情,一次又一次,错得离谱。
陆行朝默默在位置上坐下。
他这一通出去又回来,周遭的气压变化大到简直离谱,隔老远都能感觉到那冰冷又压抑的调调,让人避之不及。
戴弈看着他走近,不由扬了下眉,却反其道而行之道,“去哪儿了这是?人消失这么久。还好我看时间不对,喊卢小枫叫人找你去了。再晚一点,整个节目组都要掘地三尺去扒你了。”
“有点私事。”他意简言赅,“谢了。”
“不客气。”戴弈递给他一张表,“自己看吧,节目组那边刚塞的要求。”
陆行朝“嗯”了一声,靠到椅上。
他思绪繁乱地盯着对方拿给他的节目单,心里却像是被什么给来回地搅个不停,仿佛一团乱麻,根本看不进去分毫。
“一共四个人,别投成2:2平了啊。”
戴弈翻了两下,忽然“啧”了一声,“怎么当个评委还整得跟玩心理博弈似的,烦死了。”
陆行朝没搭话。
他只是心底空空的,浏览着手里的纸页。然后,被上面的某个名字再次吸引回了全部注意。
C组……谢迟。
他回过神,看着那简短又熟悉的人名怔怔发呆。过了许久,才又注意到
——黎来。
谢迟的对手,他要输给这个人。
手一瞬间攥得发紧,手背浮现青筋。
陆行朝死死地盯着纸页上的人名,却忍不住心想:谢迟已经到宁愿上舞台丢脸输给别人,都不愿意再缩在他的怀里,让他保护着了。
这一趟还不如不来。
至少要好过现在被对方血淋淋剖上一刀,却还只能远远地站着,看着他被其他人欺负。
这时,舞台上的灯光忽然暗下。
戴弈扯了他的袖子一下,低声道,“成了别梦游了,看表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