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秋五岁这年春末,母亲怀孕了。
起先的迹象,是母亲小睡时睡得沉了,有时晨起,还会恶心干呕。
一日,祖母为母亲请来大夫,大夫把了脉,在万众瞩目下向老爷和夫人道贺后,谢府上下顿时洋溢起一种欢喜的气氛。
“我前些日子就做梦,有一道金光照进夫人的院子,落在夫人的腹部。夫人这回怀的,准是个儿子!”
张嬷嬷喜滋滋的,一边说,一边又将一大盆汤端出来,放到小桌子上。
“来,这是老夫人清早命厨房炖的排骨汤,夫人快喝了吧。”
这年头所谓的养胎招数千奇百怪,各家各有各的“秘方”,都是老人家祖上传下来的,不用还不行,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但温解语近日时常会泛恶心,一见那排骨汤表面浮着一层油光,顿觉肥腻,下意识地掩袖后退,闻到味道已忍不住干呕。
张嬷嬷果断道:“当然了!夫人若是不喝,腹中孩子吃什么?若是没吃的,怎么长得壮、长得好呢?不止今天,明天、后天都会有!我看夫人这回的孕相与上回不同,这腹中的孩子准是个小公子呢!”
温解语像是没听见张嬷嬷的话,面上半分喜色都无,只蹙着柳眉,面色苍白,看上去仍是想吐。
谢知秋年纪虽小,却能看得出母亲脸上的痛苦。
她性子孤僻,可有一种本能想保护难受的母亲。
等回过神来,她已张开双臂,小小的身板挡在母亲身前,道:“嬷嬷,娘不喜欢。”
“小孩子懂什么?”
张嬷嬷轻描淡写地将年幼的谢知秋挡到一边,又将排骨汤往温解语面前推了半寸。
她耐心对夫人道:“身为女子,最要紧的就是早日为夫婿诞下后嗣。唯有早日生下儿子,在夫家的地位才会稳固。一个还未必保险,将来最好要多生几个才好。”
说到这里,张嬷嬷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又说:“再说,这是老夫人亲自让人给夫人炖的汤。
“老夫人当年孤身一人将老爷带大,老爷一向敬重老夫人。
“若是让老夫人知道,她给夫人炖的汤,夫人一口没喝还觉得恶心,她该怎么想?只怕心里难免要嘀咕的。
“老夫人往日都对夫人不错,但媳妇毕竟不是亲儿子,宽容有限。夫人何必为了这么点小事,坏了婆媳间的关系?只是一口汤而已,夫人就算不喜欢也忍一忍吧,这一点小苦,稍微忍忍就过去了。”
谢知秋却不愿意母亲受哪怕一点苦,她就算被嬷嬷挡到一边,也还是回来扯住母亲的袖子。
她素来少言,久而久之也不是很擅长争论和辩解,只拧着小小的眉头,似乎又欲开口。
但这时,她却感到母亲摸了摸她的发顶。
母女连心,这一刻,谢知秋只觉得母亲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可是制止了她。
温解语轻轻一叹,语气却温和,道:“说得也是。”
言罢,她拿起嬷嬷替她舀好的汤,斯文地喝起来。
张嬷嬷喜道:“夫人这样就对了,等生下小公子,夫人就苦尽甘来了。”
言罢,张嬷嬷又强行拉过谢知秋的小手,放到夫人的肚子上,道:“小孩子的话里是有灵的,最准了。来,小姐摸一摸,跟我说——夫人的肚子里,准是个弟弟。”
谢小姐本来就不爱说话。
此刻,她摸着母亲尚未显怀的腹部,分明什么都没感觉到,而嬷嬷现在却要让她说她根本不理解的谎话,她更不愿意开口了。
张嬷嬷不死心,又诱导道:“小姐说,妹妹去,弟弟来。”
温解语听不下去了。
她喝了不喜欢的汤,只觉得胃中一阵翻涌,异感仿佛下一刻就要直直涌上喉咙口。而张嬷嬷的话,更凶猛地加剧了这种感觉,让她连耳畔都嗡嗡作响。
温解语难得地露出怒色,厌烦道:“我汤也喝了,够了吧?张嬷嬷,你很闲吗?要是这么闲,就去厨房将这些碗刷了如何?”
温解语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向来待人宽容,院子里几乎没谁见过她的怒色,因此她现在哪怕只是稍微说了重话,也将张嬷嬷吓了一跳。
张嬷嬷按捺下来,不敢说了,只是夫人呵斥她,她反而一阵委屈,问:“我只不过是想让夫人听几句祝福的话罢了,夫人怎么还生气了?好了好了,夫人今天心情不好,老奴少说两句就是了,但老奴所言,可是句句为夫人好。”
说着,张嬷嬷果真收拾好桌子,老实退出去了。
张嬷嬷走后,屋内只剩下母女二人。
温解语半晌未语,只是抱着谢知秋,轻轻抚摸她的头。
谢知秋十分乖巧,一动不动,任由母亲摸着,像一个不哭不笑的人偶娃娃。
过了许久,温解语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才对女儿道:“秋儿,张嬷嬷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他们整天念着男孩男孩,我怕你觉得……”
觉得自己身为女儿,是不被需要的人。
温解语一凝,话没有说下去,不知该怎么表达才好。
纵使她这女儿平时不笑不语,可温解语能感觉得到,这小女儿只是不喜欢将情绪表现在脸上,实际上对许多事情都十分敏感。
她不介意。
母亲说过,母亲永远会像现在这样喜欢她。
她相信母亲。
谢知秋看向母亲的肚子,问:“许多人都希望母亲腹中是我的弟弟。”
她又问:“那母亲自己呢,这样希望吗?”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才主动打破寂静。
“我不知道。”
温解语出神地抚上小腹,缓缓说。
“无论是你,还是我腹中孩子,都是我的亲生骨肉,与我血脉相连。我希望你们一生健康平顺,不必多么聪慧能干,只要能一辈子无忧顺遂,就是最大的福分。”
“我讨厌其他人像点评货物一样对我的孩子品头论足,讨厌他们随意按照自己的想法给我的孩子分三六九等,讨厌他们高高在上地随便决定我的孩子够不够好,但是……”
但是世俗的观念如此根深蒂固,并非她一个人的想法轻易能够撼动。
其他人皆在其中沉沦,习以为常地按照约定俗成的观念走下去,没有人觉得不妥。
如果她腹中的孩子是个男儿,她的处境真的会变得更轻松。
长辈、夫君,甚至是旁人眼光压给她的担子,能够卸下一大半。
她如此厌恶这样的环境,可是想到未能完成理所当然的任务、走向离经叛道的道路会付出的代价,她又感到恐惧。
包括张嬷嬷在内的其他人,或许也是知道如此,或许也是不希望她过得太苦,才会将那些她觉得恶心的话,当作是祝福。
温解语的眼神充溢着谢知秋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她觉得母亲眼中的光似乎在逐渐变得黯淡。
她有些不知所措,只凭着直觉,慢慢爬到母亲怀中,趴在母亲胸口。
她问:“我要怎么做,才能保护母亲?”
温解语回过神来,先是错愕,继而噗嗤一笑。
“傻姑娘。”
温解语轻轻刮她鼻子。
“我才是你娘,你这么小一个,该是娘保护女儿才对啊。”
言罢,她也知道是自己的话惹得女儿担心了,忙调整神情,说:“秋儿不必担忧,麻烦的事娘会处理的。”
她抚摸着女儿的长发,笑道:“只要秋儿每天开开心心的,娘就满足了。”
谢知秋闷声窝在母亲怀里,一言不发。
*
怀孕以后,母亲反而日益清瘦,笑得也少了。
如今,谢小姐唯有在母亲教她写字的时候,她才能再见母亲露出过去那般温柔无虑的笑颜。
自从谢小姐提出想每天多学一些东西以后,温解语就亲自开始教她写字。
谁知这一教,她就越来越有兴致,现在正在兴头上,哪怕怀孕了,也压根不愿意停下。
温解语腹部逐渐明显,身子重起来,她站得久会很累,就坐着教。
她握着女儿的小手,一笔一划领她写字,口中念道:“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
等写完整首诗,温解语单独持笔,一顿一弯,在宣纸上画了一扇窗户,窗外有一轮小月亮。
她笑眼弯弯,说:“这就是秋儿家里的小月亮。”
谢知秋抬眸看着母亲画的画,又去看母亲。
窗棂覆着薄纱,母亲含笑的容颜被和煦的暖光印得朦胧,母亲抱着她,眼底是无边暖风似的温柔。
谢知秋很少说话,通常安静得不像小孩。
她凝视母亲的侧脸,想了想,用毛笔也慢吞吞地在母亲的胳膊上画了一个圆。
她说:“娘亲像是我的月亮。”
温解语失笑,一把抱起女儿,去挠她的咯吱窝。
谢小姐不爱笑,但是怕痒。她力气小,挣不开娘亲,很快被挠得脸蛋通红。
母女二人玩作一团,不久,屋里传来小女孩憋不住的“咯咯”笑声。
*
午后。
温解语怀孕以后易乏,小歇去了。
谢小姐照例去见林先生。
林先生一向仿佛有心事,教她漫不经心。
这回亦是如此,不过一刻钟,林先生便让她休息,自己闭目养神。
小丫鬟们对这一套流程已经很熟,早已迫不及待,拿上绳子毽子便出去玩。
谢小姐并未跟着一道出去。
她见林先生不准备继续上课,便取出事先准备的字帖和宣纸,趴在桌上练字。
她写得专注,并未注意到林先生不知何时睁开假寐的双眼,正瞥向她。
林先生先看了一会儿她写字,然后,又移目看向她用来对照的字帖。
谢知秋正写着字,忽然,一只素手从她耳畔伸出,越过她,从桌上厚厚一叠字帖里,取出一张纸来。
林隐素低头看着这张纸,问:“这也是你的字帖?”
谢知秋一愣,道:“不是。”
林先生手中的那张纸,上面字写得密密麻麻,字迹一气呵成、略显潦草,而文辞艰深晦涩,一看就不是适合小孩子拿来临摹学字的东西,可偏偏夹在里面。
谢知秋想了想,道:“这些字帖里有不少是贾先生给的,让我自学用。
“父亲说贾先生马上要参加乡试了,最近都在备考。
“先生最近好像写了很多文章,因此室中相当杂乱。许是整理给我的字帖时一时不慎,将这篇自己的文章也夹了进来。”
林先生眼睑低垂,目光随意地从文卷上扫过,似乎在看那文章的内容。
谢知秋坐得笔直,问:“我是不是该拿回去还给贾先生?”
“嗯。”
林先生低低应了下,便将纸放回桌上。
*
数日后,林隐素在院中待客。
女客望着窗外落叶微黄,笑而谈道:“隐素,乡试的日子快到了吧?”
林隐素一边点香,一边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女客又道:“我过来的时候,远远瞥见这府中的另外一个先生,他一边走路一边背书,结果一头撞到树上。”
女客掩唇轻笑一声。
“听说这老先生在教导幼童上还是有些名声的,这些日子下来,你看如何?他这么用功,今年是不是总算有机会中个举人了?”
林隐素点的香线缓缓燃起,香头浮起一缕细烟。
林隐素面色寡淡。
“不太可能。”
她道。
“我前几日凑巧看到他写的文章。这贾录四书五经背得是熟,但文章细看下来,满篇之乎者也的空话,大道理一套一套,却不见得有什么深入见解。
“他擅长掉书袋子,当个启蒙先生不错,可想登科为官,火候还差得远……除非撞上滔天大运,不然只怕还是会落榜。”
“既然是隐素你这么说,想来结果也就是如此了。”
女客摇了摇手中蒲扇,懒洋洋地接口。
但接着,她脸上浮现隐约遗憾之色:“想当年你在闺中的时候,才学从不逊于兄弟。你父亲乃太学五经博士,你自幼聪慧,又耳濡目染,想来真要当先生,便是正经学子也教得,比拼学识,必不会输给一个启蒙先生。”
林隐素望着香线青烟,静默半晌。
“没有那么容易,没人会聘一个夫家落魄的寡妇去教经学。更何况那些东西……我许久不读,早忘光了。”
女客叹道:“若是三十年前,我做梦都想不到你会教起妇德妇容来。小时候,你是我们之中,最倔、最不愿屈服于这些规矩的了。”
“谋生罢了。”
林隐素道。
“可容女子谋生的行当屈指可数,我既无田产,又无积蓄,娘家早已不可归,夫家已是一座空屋。难道果真一辈子赖着你们这些好友接济?我唯一的特长便是读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于我而言,这已是难得的好出路。有人聘我教什么,那就教,没什么可挑的。”
说到这里,林隐素眼神微锐,显出几分不经意的讽刺之色来。
她道:“当年夫家败落之际,我对亡夫已心灰意冷、不报期望,便自行寻方法谋取收入,不过是不想自己饿死罢了,阴差阳错之下,倒被称赞是愿意在困境中支持夫婿的贤妻;
“后来亡夫病故,历经当年种种之后,我早已与他形同陌路,又觉得天下男人都是一回事,何必再跳第二回火坑,便维持现状,并未改嫁,没想到又被称赞贞烈。
“我心里觉得滑稽至极,可偏偏……这些我不屑的东西,反倒为我开了如今的生路,令我衣食无忧。”
林隐素目色黑沉,面色平寂,眼底却隐有暗涛汹涌。
女客听得有些怕,将手指往唇边一竖,“嘘”了一声,提醒她道:“这些话你还是少说为妙,万一被什么人听到,以后怕没人敢聘你了。”
“……”
林隐素未言。
须臾,她将手边的《女论语》用力一丢,甩到烛台边上,只见火光一晃。
这书扔得凶险,再偏半寸,只怕就会碰到烛火。
林隐素瞳底印着那烛台的火光,似是压抑着怒意,许久,她却自嘲地道:“可笑,想不到有朝一日,为了这一口饭,连自己都不信的东西,我居然要拿来教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