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林先生在谢老爷归宅后,敲开了对方的门。
谢老爷今日做成一桩大生意,心情颇好,遂诗兴大发,回家大笔一挥写了一幅对联,自觉写得不错,正站在桌前欣赏。
他看到来人是大女儿的妇德先生,并不怎么上心,只问:“林先生?怎么了?可是小女的功课有什么问题?”
林隐素站在门前,先恭敬地行了个礼,方抬步进屋。
她道:“小姐功课没有问题。不过,关于知秋小姐,老身确有事想与老爷商量。”
“老身敢问老爷,如此精心教导大小姐,可是对大小姐的将来,有什么特别的安排?”
谢老爷未语,似是对她的说法有所不解。
林隐素也没有急着解释,反倒缓缓又行了一礼,这才不卑不亢地道:“老身斗胆出言……老爷之所以如此看重大小姐的教育,无非是因为不希望谢家的姑娘将来辱没谢氏一族的门楣,且大小姐聪颖,老爷格外偏爱于她罢了。
“但是,依老身之见,大小姐的界限远不止于此。只要老爷妥善安排,大小姐未来能给谢家带来更大的荣耀。”
林隐素的这句话,似乎戳中了谢老爷内心深处的某个位置。
他直起身体,虽没有完全信她画的大饼,但似被勾起几分兴趣,道:“你继续说。”
林隐素缓缓道:“恕老身直言,先前几回府中有客来拜访时,老身也有幸见过谢家其他小辈。
“谢家乃是一代书香名门,子嗣自然皆是人中龙凤。只是可惜……依老身之见,除了大小姐之外,谢家其他孩童,多只是中上之才,还远算不上出类拔萃。
“但大小姐不同……大小姐,身赋之天资,即使在谢氏一族中,也算难得一见。只要老爷妥善安排,大小姐绝对有机会成为谢家小辈之中,最为出色之人。”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谢老爷的眼神微微一亮。
谢老爷过往自己在同辈兄弟中并不出众,又以自己是谢氏一族为荣,生平最怕别人私下议论他不像谢家人。
在培养知秋这件事上,他也的确如林隐素说的那般。
一方面,知秋是他的第一个孩子,难免偏爱些。何况,她幼时那般不爱说话,性子又有些古怪,他在她身上花的心思也最多。
另一方面,知秋的天赋也是有目共睹的,他自然希望她能知书达理,为谢家、为自己长脸。
但在林隐素向他提起之前,他的野心也就到此为止了,并没有更大的打算。
最多是偶尔会想想,知秋这般聪慧,相貌又美,若是将来运气好的话,会不会有机会嫁入高门大户?
不过,这种事情说不准,也就是想想罢了。他还是更在乎自己在谢家的声望。
若是真如林隐素所说,能让知秋成为谢家同辈中最出色之人,那么于他而言,无异于翻身之仗。
林隐素端详着谢老爷面上细微的变化。
她看到谢老爷面有斟酌,便知道他已被自己说动。
林隐素趁热打铁,继续说:“此事的关键,除了大小姐本身的能力以外,还有一点至关重要,即是‘他人的认可’。
“大小姐生活在闺中,光是家中父母先生知道她聪颖过人,并无大用。
“大小姐作为晚辈,若是在整个谢家没有话语权,任她再怎么聪慧,最多从其他谢家长辈口中得一句居高临下的夸赞,不会认真将她这个小姑娘当回事。
“但是,若是人人都知晓大小姐聪慧,人人都认可大小姐才华罕见,今后每当提起谢家,世人第一个便想起大小姐的名字,让其他人的名气难以与她相较……那又如何呢?”
在谢家的范围内,他们自己议论谁第一谁第二,那都是自己排的,没什么意思。
唯有外面的人都如此认为,那才是公认的。
若是人人都承认谢知秋乃是第一,那么他那些兄弟即使不服气,又能如何?
谢老爷有所意动,道:“你的意思是,想办法给知秋推一个才女的名声?”
林隐素颔首:“世人对女子的期望不高,正因如此,女子中若是出了格外出类拔萃之人,会引得世人惊奇,即使不在官场纵横,也可以获得与男子比肩的名望。”
过了一会儿,他踌躇地说:“可此事本该自然而为,强行为之,只怕不好。况且女子本该待在闺中,若想要他人承认她的能力,难免要刻意地时常抛头露面,这不合适吧?”
“不必如此。”
林隐素显然早有考量。
她道:“强行为之,当然不好。但大小姐本有真才实学,何畏之有?我们只需要推波助澜,为之保驾护航即可。
“况且,人各有想法、各有心思,文人更有互轻之心,要让人人喜欢、人人认同,本就是极难之事。老爷可有想过,这世上其实还有更简单的方式,能让一个人的才华与名声,成为公认的?”
林隐素揭晓答案:“——不必人人承认,只需有权威承认即可。”
“——!”
谢老爷眼神一动,恍然大悟。
林隐素神情微定,终于揭开她此行的来意:“老爷应当也听说过,甄奕这个人的名字?”
谢老爷身躯一震,竟下意识地正襟危坐,道:“甄老之名,如雷贯耳,望麟自然听过。”
甄奕,乃是如今梁城……不,放眼整个方国,也是赫赫有名的学者。
他不但著作等身,且襟怀坦荡、光明磊落,一度官至礼部尚书,又不留恋权势,急流勇退而辞官,改以教书育人为业,连先帝都对他称赞有加,在现今读书人中有极高的声望,甚至被称为“活着的圣贤”。
倒不如说,林隐素这个年迈的妇德先生,在这个时候提及甄奕之名,反而更让谢老爷吃惊。
林隐素见谢老爷知道,便不费口舌多说,只道:“我父亲仙逝之前,乃太学五经博士,一生育人,桃李满天下。
“甄奕当年在太学读书时,曾是我父亲的得意门生,师徒二人感情甚好。那时,他常来我家拜访,也愿称我一句‘小师妹’。
“前几年,他告老还乡之后,仍不太闲得下来,故受昔日友人之邀,赴白原书院任教。这既是他本人有意传道受业,亦是打发闲暇时光。
“他妻子颇善棋术,亦是梁城中有名的贤妇。
“不如让大小姐借想学棋术之名,同拜他们夫妻二人为师。如此一来,既顺理成章有名师弟子之名声,又可以此为名目,让大小姐每年赴白原书院学习九个月。
“大小姐身为女子,虽难以与同龄男子同室学习,但身为先生弟子,势必可以广览书院之藏书,亦有机会向诸多名师求教。若是时机合适……我想允许她隔墙旁听,也未必完全没有可能。
“甄奕其人,一向敬重老身之父。老身丧父丧夫之时,他也曾顾念早年我父亲的恩情,多次让他夫人私下接济于我。
“我想,若是我以昔日小师妹之名义,斗胆向他引荐大小姐,他应当会考虑一二。
“接下来,以大小姐之天赋,甄师兄他见了,想来会愿意收下这个女弟子。”
得到谢老爷的首肯后,次日,林隐素当即一封书信送去白原书院。
没多久,回信送到,林隐素便专程领着谢小姐,去见了多年未见的甄师兄夫妇。
谢小姐再回家时,便已成了名士甄奕的亲传弟子。
此事,甚至惊动了谢家本家。
甄奕一度官至礼部尚书,绝对属高官之列。
更重要的是,他为人宽厚风趣、平易近人,极少与人结仇,身居高位,却并不执着于功名利禄,连先帝都曾赞他“浮云不系一仙翁”。
前年他并未贪恋权势,反而主动辞官退隐,十分符合当下文人傲骨不折的价值观,于是显著增加了他的声望。
如今,甄奕正被奉为文人之表率,受一众学子称颂,以至于一大批人都以入白原书院读书为荣,风头正劲。
这样的甄奕,竟忽然收了一个八岁女童作弟子,任谁都会觉得惊异。
谢老爷如今腰也挺了,背也直了,见谁都满面春风。
别人恭喜他,他表面上说着没有没有对小女是过誉了,可眼里的兴奋却压抑不住。
不过,当谢府一片喜气洋洋,人人都在恭贺谢老爷、谢小姐的时候,主角谢知秋本人,倒是一声不吭地溜去后面的厢房,敲开了林先生的门。
相比较于外界庆贺的热闹,林先生本该是最大的功臣,可她本人却未露面,反倒一个人留在屋中喝茶,倒显得十分素净寂寥。
谢知秋一句话没说,只是站在门口,默默向先生行了一礼。
屋内一缕淡烟升起,林隐素放下茶盏,冷目瞥她,问:“外面人人都在为你庆祝,你反而跑到我这老太婆这里做什么?”
谢知秋并未被林先生尖利的眼神吓退,反道:“我来向先生道谢。”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知道是林先生说服我父亲的。”
林隐素垂下眼睫,不以为意:“随口讲几句话罢了,我也没做什么。”
谢知秋睁着一双幽黑的乌眸,仍望着她。
林隐素淡淡一瞥,问:“怎么,还有事?”
谢知秋说:“我听说,先生之所以能在甄大人那里说上话,是因为甄大人早年是先生父亲的学生,林先生可以与甄大人师兄妹相称。既然如此……先生为何不自己教我?”
林隐素听了她这番话,移开目光,喝了口茶。
然后,她对谢知秋招招手,道:“过来。”
谢知秋迟疑地走过去。
然后,林隐素地摸了摸她的头。
林隐素道:“若由我来教你,我能给你的,不过只有学识。我不能说学识在世上完全没用,但从我的经历来看……这东西的作用不过如此罢了。
“而甄师兄不同,他真的做过官,曾身居高位,他不只有学识,还有名望、人脉、官场经验……他能给你许多我远远给不了的东西。我不清楚这些对一个女子会不会有用,但无论如何……有总比没有好吧。”
谢知秋低下头来,没有吭声。
林隐素放下手,闭上眼,道:“好了,你走吧,外面还有许多人在等你,不要老把时间花在我这个老女人身上,我也不喜欢和太聪明的小孩太亲近。”
谢知秋没有说话。
她只是跪下来,将额头伏到双手,对林先生深深一拜。
然后,她起身离去,果然没有再回头。
*
能够跟随甄奕学习,绝不是小事。
为了让尚不知事的女儿到白原书院后能够落落大方、千万不要表露出孤陋寡闻的模样,几天后,谢老爷专门将谢知秋抓来,亲自为她介绍——
“白原书院乃百年前由大儒方匀亲自创办,至今仍是方国有名的读书圣地,可谓人才济济。”
“它不似国子监那般,只招收王公贵族高官子弟,亦不似县学之类,须得有功名有推荐才能入读。它招收学生的范围更广,是谓有教无类,且设有小学之科目,学童只要满七岁即可入读学习基础知识。”
“白原书院不只创立人是赫赫有名的大儒,书院如今的山长、副山长及讲书先生们亦有不少是有名的学者。比如说你拜的老师甄奕,便是其中声望极高的先生之一。”
“这些人多半不教小学之学,但若有机会得到他们三言两语的指点,已是有幸。”
“到时候,你会与甄学士的夫人一同生活在书院的内院。你切记要时刻恭顺守礼,万不可有失仪之举,莫要辜负他们破格收你为徒的期望,莫要辱没谢氏门楣。”
“白原书院虽不似国子监那般是专供高官之子就读的学府,但因为历史悠久且素有名声,这些年时不时也会有家境颇为显赫的学生入学。你前往白原书院以后,万事小心,万一碰上这些人,尽量不要冲撞他们。”
谢知秋乖顺地点头。
然后,她略定神,问:“家境颇为显赫的学生?”
谢老爷颔首。
纵然谢家说起来也是世代书香,但不可否认,这数十年来代代衰微,而谢老爷自己又是个白身,就算家中颇有余财,他们比起如今风头正盛的真正官宦之家,还是有些弱气。
他道:“我先前稍微去打听了一下,现下在白原书院,与你年龄相仿的学童里,似乎有御史秦多龄之子秦皓,还有前将领萧斩石的次子萧寻初。”
“……秦皓?”
谢知秋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谢老爷微微一笑,道:“对,你小时候应该见过他的,不过当时太小,你大概不记得了。
“他们秦家与我谢家是世交,我们两家先祖早年一同读书,后来我谢家先祖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时,秦家先祖任大理寺丞,两人一直是至交好友,情谊代代存续……虽说近十年来,秦家日益显达,谢家却有些颓靡之势,我们双方来往也逐渐少了,但认真算起来,关系还是比别家要好的。
“秦家与我们同是书香门第,且世代清廉。秦皓那孩子,我印象中,也是个颇为得体的少年。
“你到白原书院后,万一遇到什么麻烦,可以差人寻秦家帮忙。他们多半不会拒绝。”
谢知秋点点头。
原来是世交,难怪有点耳熟。
不过,既然她这么多年来都没怎么见过对方,想来这份所谓世代的交情,实际上也有限。
这时,谢知秋想起刚才父亲口中还有一人,又问:“那萧家呢?”
提及此家,谢老爷轻哼一声,面露不屑之色,言道:“这家你不用太在意,一家子兵痞而已。
“他们官职说起来是高的,祖上还有封爵,但当初都不过是目不识丁之徒。
“如今圣上疏远武官,以高官厚禄换了这些武官手上的兵权,说是武将,也有名无实了。
“现在这萧斩石的孩子居然在白原书院,想来他是想效仿梁城的士人,也送孩子读书吧……不过是附庸风雅。
“你若是见到对方,注意不要与之冲突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