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鬟眨眨眼,唤道:“小姐?怎么了?”
谢知秋定了定神,说:“没事。”
她拿起筷子,淡淡道:“吃饭。”
黄昏时分,明暗交界,橙透的晚霞将天云渐染成昏绯色。
尽管她今日并未收到可以放飞的竹蜻蜓,但在两人平常约定的时间,谢知秋还是抱着试试的心态,走到东墙边。
鸦雀无声,只余风过树隙之沙沙响。
谢知秋想了想,拾起一根落下的树枝,敲了敲厚实的墙面。
“你在?”
出乎意料地,墙对面响起少年惊讶的声音。
谢小姐一顿,须臾,“嗯”了一声。
她不太清楚萧寻初本人是怎么想的,但在她看来,对方于她而言,或许并不只是一个棋伴那么简单。
他们通信近一年,平时下棋、较劲、聊各自的兴趣和生活环境。
谢小姐本人个性比较孤僻,过去,除了妹妹和母亲,几乎没有人主动亲近她,也没有亲属以外的人与她关系亲密。
而萧寻初不太介意她沉默寡言,两人之间居然意外的谈得来。
逐渐地,谢知秋自己也感到和他聊天很舒服自在,仿佛可以畅所欲言一般。
这种关系,她在书中读到过,一般称作“朋友”。
在此之前,她从未有过朋友,即使来到书院后亦是如此,萧寻初或许是第一个。
她不太清楚萧寻初那边是怎么看待她的,但在她眼中,便是如此。
既然如此,萧寻初与人发生争执、与人打架,她自然会在意、会担心他的情况。
所以,即使今日其实无约,她也因担忧他的情况,到可能见到他的地方来看看。
谢知秋问:“听说,你在外面与人发生了冲突,出什么事了?”
“你听说了?”
外面的少年有些意外。
在墙的另一面,萧寻初擦了擦嘴角的脏迹,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事,普通的口角而已,我本来就经常和其他人合不来。”
但在她开口之前,少年兴致勃勃地道:“对了,你来得正好,我带了东西给你!”
对方话音刚落,忽然,只见一支稍小的竹蜻蜓一纵飞上天空,越过高高的东墙,降落在谢知秋面前。
谢知秋忙将它接住,只见这竹蜻蜓似做得匆忙,有些粗糙。不过,在它纤细的竹身上,用细绳小心地绑了一朵小小的干花。
那花极小,只有孩童的指甲盖大,一簇簇挨着,一根茎上长了两三朵。同时,它的颜色竟是花卉罕见的浅青色,中间色深,周围色浅,通透如晶石。
“此物名为琉璃草。”
墙外,萧寻初如此说道。
“过去我父亲披甲时,驻守边疆,生活在一个叫作雍州的地方。”
“那里海拔极高,风光人情都与梁城不同。”
“父亲授诏回来之前,感念生活在梁城这等天下脚下之地,许是不如边关自在,所以特意从山上采摘此草,做成压花带回来做纪念。”
说到这里,萧寻初的声音低了几分。
他道:“先前你在信中说,想看看塞外的风光。我……没有办法带你去。但是,若将此草赠你,或许也能算窥得一二。”
“父亲说,在雍州,当地人认为此花象征友谊与勇气。”
“他们会将它送给身处逆境之中、即将离别的好友。这意味着,勇往直前,但莫忘知己……吾友。”
是日,谢小姐静坐在庭院凉亭中。
她既没有看书,亦没在下棋,反而手中拿着一支淡青色的压花,入神地看着。
随谢小姐一同来书院的小丫鬟纷纷议论道——
“小姐今天心情好像很好呢。”
“眼神很温柔,没有平时那么不好亲近。”
“是因为那支压花很漂亮吧?难不成是李先生给的吗?”
谢知秋并未注意到小丫鬟们的议论,她只是专注地瞧着手中琉璃草的压花,将其置于指尖旋转。
溢满胸口的情感有些陌生,可是似乎……并不坏。
谢知秋垂眸,她自己都未觉察到,她的嘴角无意识地向上微弯,连素来清冷的眼梢都带上三分温暖的笑意。
她整个人气质和煦起来,颇有清雪消融、春满梢头之意。
——同一时刻。
长廊的另一端,正有人携书童趋步而来。
“少爷,今日那位谢小姐可算回书院来了。”
“老爷忽然让我们借照顾世交之女的名头,去接近甄大人。可惜这谢小姐性子实在独得很,来书院这么长时间,居然从未主动求助过我们。”
“幸好今日书院里闹得很,总算有了机会。一会儿拜访,我们就说担心谢小姐因为外面的喧闹受了惊吓,特意过来看看情况。秦谢两家本是世交,理应互相照拂。”
“若是能凭此给甄先生留下更深的印象,可就太好了。”
“说来真是奇怪,若说门第,我们秦家才是正经的书香名门。谢家说是早年显赫过,可这些年来代代衰落,怎比得上我秦家步步上升?少爷您又自幼勤奋聪颖,自从到白原书院,已经特意在甄先生面前晃了这么久,文章还常得甄先生的夸赞……甄先生若想收亲传弟子,怎么不先考虑您,反而收了那么个谢家的小姑娘?”
那书童说到后面,语气颇有些义愤填膺。
被他称作少爷的小公子,身着青衣,作学童打扮,只是春寒未过,他在外面披了件毛绒大氅,衬得颇为厚重。
小公子面容凝肃,他并未接书童的气话,反道:“如今多说这些无益,先生想必有自己考量,还是完成父亲的叮嘱要紧。”
书童又有些奇道:“说起来,那谢小姐到白原书院,也有两年多了。我们秦家虽然说起来与谢家是世交,可谢家如今大不如前,关系实则也没有那么亲密。
“至少两年来,老爷从未主动叮嘱少爷去与那谢小姐打好关系过,这一回,怎么忽然起这样的念头了?”
小公子一本正经道:“以前并无太大必要。但三个月前新上任的御史中丞,是甄先生昔日好友,两人关系极好,可谓知音。
“御史中丞一职,说来是父亲的顶头上司。若是我能获得甄先生的好评价,父亲或许也能以此为契机,改善与御史中丞大人的关系。”
书童恍然大悟:“难怪!老爷真是深谋远虑!我差点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是公子与那谢小姐年纪相仿,老爷有意让你们二人结亲呢。是我太肤浅了。”
“……”
那小公子一僵,面上一红,同时流露几分不乐意的神情来。
他道:“不要胡说,大丈夫当以学业为重,岂能轻易被女子干扰?亲事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待我日后考取功名,父母自会为我安排,在此之前,不必多想。”
“少爷说的是。”
书童立刻配合。
“更何况,听说那谢小姐性子古怪得很,不笑又不说话,碍于父母之命敷衍一下也就罢了,真要每天对着看,估计累得够……”
书童话音未落,走在前面的少爷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秦皓顿在原地,这一刻,饶是书童在他耳边说话,他也听不见了。
悠悠晴空下,清池映长檐。
只见小院之内,一个少女安静地坐在凉亭中。
传闻中的谢小姐不笑不言,每日只是看书,整个人人偶一般毫无生气,十分不好相处。
可此刻,眼前的少女笑得眉目弯弯,颊边浅浅的酒窝仿若灌满甜米酒,甜美中带着三分醉人轻柔。
她拿着一支细小压花,不知想什么想得入神,甚至并未注意到来人。
秦皓呆怔在原地。
头一次,他竟平白产生了想要为某个人重整衣冠的冲动。
原来……这便是众人口中冷冰冰的谢姑娘?那位差点被当作哑巴的谢小姐?
究竟是传闻太不可信,还是九天冰雪一旦消融,反而会更令人觉得温柔?
恰在此时,谢小姐身边的丫鬟注意到他们的到来,去向小姐通报。她听到动静,收敛面上的浅笑,抬眸向他们望来。
那双乌眸清亮而通透,宛如皎月明照的夜色。
秦皓被她望得一惊,哪怕他一向自认冷静,此时也乱了阵脚,竟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怕冒犯对方。
谢小姐已经不笑了,可先前那般容颜气质,仍映在他脑海中。
半晌,秦皓才勉强找回镇定,遥遥作揖,彬彬有礼道:“谢妹妹,我先前受家父之托,需在书院中多关照你的情况。今日外院有人斗殴,颇为吵闹,我怕你受了惊吓,特意过来看看,不知你可还安好?”
*
另外一边。
萧寻初将琉璃草送给谢小姐之后,七弯八拐,避开人群,又翻窗回到自己房中。
周围没了人声,回到空无一人的小室,未免略显寂寥。
萧寻初掩上窗户,坐下,撩了一把头发,长长出了口气,脸上流露出在谢小姐那里尽力不展现的疲倦来。
天色暗了,室外已点上灯笼,余光透入屋内,照出室中一片狼藉。
无数竹蜻蜓被翻出来、折断砸碎,留下满地木屑。
棋盘被掀翻,棋子碎落满地,棋谱尽数没收。
耗费多日钻研出来的竹蜻蜓改良图纸自然也都被撕光了,都被扔在地上,如同散落一地的月光,已无法黏合。
白原书院内严谨斗殴,他犯下这样的错,自不会完全没有惩罚。
目前他已经被禁足,若非他自己撬开窗上的锁,是不能外出的。
接下来,书院多半还会通知他家里,还会有什么惩罚,尚且不知。
萧寻初想得有点头痛,闭上眼,先前的场面又浮现在脑海中——
他与同窗争执,互相打得鼻青脸肿。
后第一个赶到的,正是平常与他不睦的朱先生。
朱先生赶过来时,本已一脑火气,待将他压回房间禁闭时,一开门,见他平日里没怎么读书,反而都在摆弄竹蜻蜓和棋盘,顿时怒火中烧。
萧寻初以往上课经常睡觉,之前还问怪问题挑衅先生,给朱先生的印象本来就不好,这一回又与他人发生严重冲突,周围人都看见是他先出的手,先生当然认为是他的错,便终于决定给他一次教训——
“玩物丧志!不知道好好读圣贤书,就知道弄这些没用的玩意儿!”
“你日后怎有脸回家见父母!”
“纨绔子弟,不堪大用!”
“你是不是以为你父亲有个马步军副都指挥使的头衔,你便可以作威作福、安享富贵了?”
“然而,你入学之时,你父亲便亲自叮嘱过,让书院对你严格教导,万不可随你性子!”
“来人,这些并非正业之物,必不可留!”
“你莫要觉得我们不近人情,待将来你长大知事,便知师长们乃是用心良苦!”
朱先生大抵认为,这些竹蜻蜓、木蝴蝶之类的东西,说白了也只是竹条和木杆子,一来不值钱,二来只是小玩意,与正统学业无关,将之毁去,乃是将他引回正途的用心良苦之举,是希望他不要再执迷不悟,改邪归正,从此踏踏实实读书。
对待棋谱,他就大度一些,只是先没收了,说等他念好书再还他。
其实这其中大概确有萧寻初自己的不是,如果他平时老老实实念书,只将这些当作闲来的消遣,先生们大概也不至于如此生气。
换作是平时性格认真听话一点的学生——例如秦皓之类的——多半先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只不过……
他确实不喜欢这些先生们讲的东西。
如果他当真如他人所想的那样背下来,然后在考试时按照书本的逻辑答上去,那绝不是他真实的想法,只不过是假惺惺地想得一个好成绩罢了。
更何况,学习不本该是拓展自己的想法和知识吗?
将别人的观点强行灌进自己的脑子里,无论缘由只要一味附和即可,是否真的可以当作是学习知识?
许多书上写的东西,许多先生说的话,他其实都有疑虑,都不认同,可是但凡他一问,别人就回你怎可挑战圣贤之言,没有半点质疑的余地。
他并非觉得念书不好,若不然的话,他也不会钦佩谢小姐那般能坐得住的人。
只是觉得……眼下这些不是他想学的东西,也未必是他应该学的东西。
可是……是否真如先生所言,他这样的人是玩物丧志、没有出息,还是应该更循规蹈矩一些,才能活得更好?
萧寻初独自在室内坐了一会儿,想想至少应该把房间收拾一下,便摸了下后脑,打算起身。
就在这时,他听到门锁被打开的“咔嚓”一声。
“……?”
萧寻初一愣,望过去。
为了关他禁闭,先生们之前在大门外上了一把大铜锁,那个撬起来太醒目,萧寻初没有动它。
但现在,好像是有人用钥匙打开了。
……是谁?
总不能是刚关了他,又决定把他放出去吧?
还不等萧寻初想明白,木门咯吱一声被打开了,而进来之人,却令萧寻初意外。
来者并非书院的先生,而是那个阴沉穷酸的学谕。
他仍旧是一身粗衣,穿着破旧的布鞋,乌黑的头发有些散了,挡在眼前,以至于看不太清脸,只让人觉得落魄。
“……邵学谕?”
萧寻初想起对方的名字,意外地道。
“先生派你过来?”
学谕是先生的助手,地位远不及先生,被派遣跑腿也是常事。
不过,邵学谕却摇了头,说:“我自己来的。”
邵学谕没怎么看萧寻初狼狈的模样,自顾自走进屋里,现在这个屋子前所未有的混乱,可这邵学谕却对这片狼藉视若无睹,反而走得自在。
他在一堆被撕破的图纸前定住脚步,然后蹲下,将破碎的纸片拾起,考虑了一下,开始一片片拼起来。
这邵学谕颇为手巧,被撕得毫无章法的纸片,经他的手,居然一小会儿就展现出全貌来。
“我听其他先生说,在你房间里发现了奇特的东西,所以特意过来确认一下。”
邵学谕目不转睛地看着萧寻初以前画的竹蜻蜓图纸。
他问:“……这都是你自己设计的?”
萧寻初还是第一次在书院里碰到对这种东西感兴趣的人,虽不解对方的来意,但还是点了下头。
对方道:“对风向、重力、受力、时间的概念都掌握得很好,还有我之前就注意到的……”
他拾起一片竹蜻蜓的叶片,那叶片表面曾被精心打磨得很平整。
“……你的手很巧。”
“谢谢。”
萧寻初下意识地说。
这时,对方看向他。
萧寻初一惊。
因为对方常年低着头,萧寻初直到这时才发现,这个阴沉诡异的邵学谕,眼神像刀锋一样锐利。
邵学谕说:“以前,我还见过你当面质疑先生。”
萧寻初一顿,问:“你要教育我?”
“不。”
那人说。
“只是这种想法很少见。大部分人读书都是为了功名,只要知道如何在科举中中榜即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会冒险去得罪先生。”
萧寻初:“……”
两人半晌都没有说话。
沉默持续了许久,直到萧寻初都觉得月亮快升到天顶了,他才听到对方开口。
邵学谕问他:“萧寻初,你有没有想过,这世上除了所谓正统的孔孟之道,还有别的思想学说?”
少年道:“呃,比如说老子庄子?”
邵学谕摇了摇头。
他将手探入袖中,从里面摸出一个破破烂烂的竹简来。
“是更惊人,也更不容于世的东西。”
言罢,他将竹简一寸寸展开,并萧寻初靠近点。
“孩子,你过来看。”
萧寻初略显迷惘,但还是走了过去。
他坐在邵学谕身侧,看向竹简。
借着屋外灯笼的微光,他看到这古老竹简的开端,刻着一个陈旧斑驳的“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