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娇娘,发儿长。镜前坐,候君郎。”
“好年华,何人赏?花开年,可不长。”
“窈窕淑女,坦荡君郎,恩恩爱爱到天长。”
小室中,纱帘微掩,将难得的好晨光挡在窗外。
铜镜前,一娴静少女乌发披散,手持书卷,正低头看得入神。
而在她身后,小丫鬟拿着木梳,边唱民谣,边为她梳头。
半晌,小丫鬟望着镜中人垂首低睫的倒影,艳羡地发出一声叹息,道:“小姐生得真美。”
只是,接下来,她又遗憾地道:“要是大小姐再多笑笑就好了。大小姐如今才名满天下,推崇大小姐才华、将大小姐视作淑女典范的学子不知凡几。
“若是小姐平常愿意温柔和善一些,只怕想向大小姐求亲的公子少爷都要踏破谢家的门槛,这样一来,老爷夫人还有老夫人,也不必整日为小姐的婚事担心了。”
然而坐在镜前的少女,只自顾自翻着书。
书页沙沙响,她头也不抬。
小丫鬟轻轻推她肩膀,问:“小姐,你觉得呢?难道小姐从不会想这些问题吗?小姐自己,可有想过将来想要什么样的夫婿?”
说到这里,小丫鬟不禁红了脸,声音也轻了许多,仿佛与小姐偷偷讨论这样的问题,已经是足以让她羞涩的离经叛道了。
那少女被她推了推,才如梦初醒般地从书中抬头,借着铜镜的倒影,蓦地与身后的丫鬟对视。
少女生了双极好看的眸子,一对眼珠乌黑透亮,如夜染出的黑宝石,她眼底澄澈深邃,似潭水映染夜光。
少女面无表情,但骤然看向他人,这眼神竟似能照透人心的明澈。
丫鬟被她望得心中一悸,饶是她每日对着小姐,早已看惯了大小姐的美貌,倏忽被这样的眼神一望,仍不禁有片刻失神。
谢家大小姐谢知秋,年十七,正值适婚年华。
谢知秋望了那小丫鬟一眼,没说话,兀自翻书。
她道:“许多人吹捧我,未必是当真能看懂我的文章、真心觉得我有多了不起,只是因为我的先生是名士甄奕,他们想通过捧我,来奉承我的先生甄奕。
“还有些人称赞我,也未必是多么欣赏我这个人,而是看上了我的名声,以及他们想象中那个知性雅致、与众不同的才女形象,以为赞赏这样的女子,能显得自己与众不同。”
小丫鬟一呆,有些不安道:“小姐说得好无情。我看那些学生人都挺好的啊,夸赞小姐时的神情也真情实感,未必有小姐说得那么功利。”
谢知秋面无表情地说:“那么,若这么多人真如他们口中所说,如此真心推崇我的才华,那么他们为何不支持我参加科举、入朝为官,好让我将我的才学发挥在它们应该被发挥的地方?
“至今为止,我还从未遇见这样的人,倒是更多人关注着何人能娶我为妻。所谓崇拜者的议论,比起我的文章,好像也更关注我的私事。”
谢知秋这段话说得实在锋利,小丫鬟哑口无言,答不上来,忽然觉得小姐说的好像也很有道理。
只是,小丫鬟望着小姐镜中无暇的容颜,既担忧又惋惜:“可是,小姐为什么总想当官呢?其实和普通女子那般,寻一个体贴善良的夫君,生几个孩子不也挺好的吗?
“小姐今年已经十七岁了,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若不谈婚论嫁,岂不可惜?女子花期有限,若是长久蹉跎下去,落得两空怎么办?更何况……”
说着,小丫鬟掩嘴轻笑:“小姐面前,正好又不是没有绝佳的人选。”
谢知秋正在翻书的手停在半空中顿,眉间却蹙起来。
果不其然,小丫鬟略带神往地道:“秦公子嘴上从来不说,怕有损大小姐的声誉,但只要是有眼睛的人,谁看不出他的一片真心?”
小丫鬟口中所言的秦公子,正是秦皓。
谢知秋当年与秦皓在白原书院有交集之后,秦皓作为世交之子,便时常会关照她的生活。
后来谢知秋年满十二,离开书院回家,便少与其他同龄人交流。
唯有秦皓,因着秦谢两家的关系,还时不时会来拜访,并未与谢知秋完全断开联系。
二人年纪小时还好,但自从他们双双长大,就连谢知秋也能觉察出,情况似乎开始有所变化。
小丫鬟开心地说着:“秦皓少爷他相貌堂堂、才华横溢,是梁城中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且他年纪轻轻、第一次参加秋闱就中了举人,人人都说,他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而这般好的秦公子,素来只对小姐一个人与众不同。
“这些年来,倾慕过秦公子的闺中小姐不在少数,但都被秦公子以学业为重婉拒了。
“他对其他淑女拒之千里,可这些年来,却频频拜访我们谢家,对老爷也恭敬有加。
“偶尔有几次,小姐被允许与他隔着帘子说话,秦公子对小姐说话的语气,简直温柔得能淌出水来,和传闻中那个一板一眼的疏离君子大为不同。
“上回还有几个丫鬟偷偷跑到帘子对面看了!据那些姐姐们说,帘子外面,秦公子其实脸都红透了,生怕自己说错什么话,让大小姐觉得不高兴呢!”
说到这里,小丫鬟忍不住捧住自己的脸,道:“大小姐与秦公子自幼相识,算是青梅竹马;
“我们秦谢两家世代结好,乃是百年的友谊;
“秦公子君子温如玉,大小姐才名天下知。
“大小姐若是与秦公子永结同好,那才真是檀郎谢女、天造地设啊!在这世上,还能找到哪两个人比小姐与秦公子二人更为相配呢?
“以秦公子对小姐之心,只要大小姐肯稍微对他和颜悦色一些、肯稍微表露些许好意,不总拒人于千里之外,秦公子只怕早就上门来提亲了!”
小丫鬟说得兴奋,仿佛恨不得代小姐一口答应下来,然后再亲自送两人成婚。
然而谢知秋面色仍是淡淡的,半晌,她抬起头,向后看向小丫鬟。
“——!”
小丫鬟与大小姐对上视线,迎上大小姐那双清如明镜的冷眸,她突然忐忑起来。
接着,她忽然感到脑袋一沉,被人摸了头。
落在她发顶的掌心,力道十分温柔。
居然是大小姐。
她居然被大小姐摸了头。
大小姐问她:“你喜欢秦皓那样的男子?”
小丫鬟被这样一问,当即慌乱起来:“没有没有!我怎么敢!”
但在谢知秋坦荡的注视下,她忸怩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羞涩地对了对手指承认:“其、其实有一点点,像秦少爷那样的人,谁会不心怀向往呢?”
说到一半,她又意识到这样说有些不对,忙慌张地解释:“但小姐千万不要误会,我知道秦公子对大小姐一往情深,绝对不是想要高攀的意思,只是举个例子而已!”
然而谢知秋脸上未有波澜,完全没有因为她的例子生气。
谢知秋只是又抚了抚她的发顶,道:“秦皓并不是个坏人。”
然后,她顿了顿,又解释说:“但就像你喜欢秦皓那样的男子一样,于我而言,我也有自己的喜好,有自己想要抉择的命运。”
说着,她缓缓扭开头,看向遥远的远方——
谢知秋轻轻地道:“对你来说,秦皓那样的人,或许就是望而不得的明月。而对我来说,我渴望的命运,也同样是这样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不久,小丫鬟跑回到其他丫鬟中间。
她有些走神地炫耀道:“大小姐今天摸我的头了!”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
众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跑来打听详情——
“真的吗?!那个从来不笑的大小姐?!”
“大小姐为什么会摸你头?”
“真好!我也想做给大小姐梳头的差事!”
“难不成是因为你给大小姐唱歌吗?”
“那我也会唱!而且我嗓子可好了!”
“那我也想——”
议论着议论着,众人竟然竞争起来。
这些年来,谢小姐的名望和当年已不可同日而语。
她十二岁那年,在离开白原书院前夕,与甄奕的其他学生写了同一篇命题文章,题为《梁赋》,写梁城百年历史的盛衰兴败。
此文长达上千字,构架宏大,酌古准今,简直难以想象出自豆蔻少女之手。
甄奕看过后,将文章作为范文拿到课堂上跟其他学子分享,当即引起极大反响,据说人人拍案叫绝、自愧不如。满座十年寒窗的文人,竟无一人能及她半分。
从此,谢知秋之名传遍梁城内外,“才女”二字已牢牢绑在她身上。
后来,她因年龄渐长,离开白原书院,但十三岁又作《远林赋》,十五岁作《秋夜思》,十六岁作《正月十二登云月台有感》……
其中她十五岁所作的《秋夜思》乃是一首七言格律,可谓传遍大江南北,孩童皆闻而诵之。
如此种种,凭着甄奕亲传女弟子之名,兼之以谢老爷本人为首的谢家势力有意无意的推波助澜,谢知秋的名声如野火蔓延般疯长。
时至如今,她已完全称得上一声“名满天下”,不仅完全达到了谢老爷最初与林隐素先生商量时渴望的目标,甚至更甚,连谢家本家的长辈见了她,都不得不敬上三分。
谢家的仆从,不少人在进谢府前就听说过大小姐谢知秋的才名,故对她格外敬重。
尤其谢小姐不苟言笑,能得到她的夸赞,在整个谢府都是很有面子的事情。
只是,当其他人都在表示羡慕的时候,那个真被摸了头的小丫鬟反而有些心不在焉。
有人发觉她的异状,轻撞她的肩膀,取笑道:“你怎么了?被大小姐摸了头还不高兴,是乐傻了?”
小丫鬟回过神,可反应仍是呆呆的。
不知为何,她脑海中尽是谢小姐与她说话时的神情——
小姐说——
“于我而言,我也有自己的喜好,有自己想要抉择的命运。”
“我渴望的命运,也同样是这样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谢小姐说这些话时,眼神望向窗外,唯有侧脸面向她。
那一瞬,她觉得小姐的面容宛如天边清月,有着外人难以理解的落寞。
她不太懂那神情,却不自觉地被触动心弦。
小丫鬟下意识地道:“我在想,小姐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她今天有一刹那看起来好忧伤……”
若是有什么她能做到的事,可以帮上小姐的忙,让小姐开心一些就好了。
但她话未说完,已被旁边的大丫鬟轻轻打了下额头!
“啊!”
小丫鬟泪眼汪汪地捂住自己的头。
大丫鬟双手叉腰,笑道:“你真是乐傻啦!小姐那么聪明,是文化人,她想的事情肯定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怎么理解得了?再说小姐一向是那种石头脸,哪儿有什么忧伤不忧伤的?你不要总想这些有的没的,有这时间,不如好好干活了!”
小丫鬟年纪小,丫鬟姐姐这么一说,她自己也开始怀疑自己。
她仍有些在意大小姐先前的模样,但听了大丫鬟的话,不敢再说了,只收拾收拾东西,连忙乖乖做事去。
另一边,谢知秋喜静,尤不喜人多,故挽好长发,便让屋中侍女都去休息。
她独自一人拿了本书,坐在窗边浅读。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门外传来咚咚咚三下规整的敲门声,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谢知秋翻了一页,随口道:“进。”
她抬目望去,只见门口笔直立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纤细少女。
那少女外貌与谢知秋有三分像,只是未长开。
她梳着整齐的双髻,藤黄色裙衫端庄典雅,衣带发簪均一丝不苟,没有半分失礼的懈怠之处。
只见她端端正正地对谢知秋行了一礼,小小年纪,举止却十分端重。
然后,只听少女措辞恭敬、字正腔圆地道:“姐姐,早安。家中稍后会来客,祖母让我过来,请姐姐半个时辰后去前院品茶。”
谢知秋乌眸往门口一瞥,对少女招招手,示意她靠近自己。
稳重的少女迟疑一瞬,踏进屋里,走到谢知秋面前,问:“姐姐,是何事要吩……呜!”
少女话音未落,只见谢知秋抬起手腕,两指一并,“咚”地一下弹了她的脑门!
少女苦心营造出的矜重形象瞬间就破功了。
知满委屈地撅起嘴,双手捂着额头,跺了跺脚,撒娇般地埋怨道:“姐!我表现这么好,你干嘛还打我!”
谢知秋缓缓收回手,淡淡道:“亲妹妹在自己面前这么一本正经,看着怪怪的。”
知满:“……”
知满:“姐,我讨厌你!”
谢知秋看她,语气略显安心:“现在正常多了。”
小姑娘裙子一撩,满脸不高兴,却在谢知秋对面坐下来,熟练地往她桌上一趴,闷声不吭地开始捞姐姐的花糕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