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当日。
“谢知秋”如今一个月总要参拜月老祠三五回。
大小姐毕竟也到该成婚的年纪了, 参拜勤快些也正常,众人都并未感到不妥,老夫人还十分支持她。
谢知秋每每外出, 老夫人都会拉着她的手, 叮嘱她祭祀月老务必虔诚,不可有不恭之举,要让月老看见她的诚意,好给她一个好姻缘。
“谢小姐”一反常态连连答应, 只是脸上表情有点奇怪。
这日, “她”辰时便出发了, 身边只带着雀儿,还有几本路上要读的书。
马车出发时轻轻颠了一下, 随后好像行得比往常慢些,但好歹一路平顺。
等到月老祠, “谢知秋”照例让雀儿在外面稍等片刻, “她”自己则进了大殿。
但这个“谢知秋”,只是在殿中装模作样地拜了拜, 然后一个旋身,便从侧门撤出, 熟练地绕到了大殿后的小花园里。
*
现下, 萧寻初与谢知秋见面, 已经相当熟路。
他们摸清了月老祠中人的行动轨迹,找到了人迹罕至的碰面地点,已能轻易避开外人。
雀儿也逐渐对小姐会独自在月老祠中许愿的事见怪不怪,他们说话的时间亦宽裕许多。
这回, 萧寻初将他带来的书交给谢知秋, 谢知秋则将草庐里的古籍交给他。
为了防止有破绽, 两边书籍的厚度经过严格地比较,彼此一换,萧寻初手里拿着的书,从厚度上看几乎没什么差别。
萧寻初觉得现状已比两人刚交换时好的多了,也略有松懈。
不过,当他一看谢知秋,就见她眉头未曾舒展,始终浅浅蹙着。
“怎么了?还有什么令你不安的事吗?”
他问。
谢知秋不置可否:“我觉得我们像现在这样见面,还是不能算十成十安全。”
“但这里人少,而且我出来的理由合理,还能够支开雀儿。”
“还不够。”
谢知秋说。
“我们当初之所以选在此地,只是权宜之计,暂找不到更好的碰面方式罢了。”
“这里目前是不算人多,但这一两个月不是旺季,若是到了七夕或者上元,访客一下就会增多。”
“我们找到的这个小院,被人碰见的可能性是不大,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如果我们能有人把风,或许情况会好一些,但是……”
但是两人交换的事不能告诉任何人,即使有小厮和丫鬟,也用不上。
相反,这两个经常会跟着的人,也一同成了要避开的障碍。
如果可以的话,谢知秋很希望两人见面的地点能换到更人烟稀少之处,可最大的问题在于,“谢知秋”这个身份是无法独自外出的,“她”特意跑到人迹罕至之处,也会很奇怪。
可能是因为从小就被告诫决不能轻易毁掉名声,谢知秋在是否足够隐蔽这件事上,天然就比男性敏感。
谢知秋暂且想不到更好的主意,眉间皱痕拧得更深。
萧寻初没想到这个还不错的地方在谢知秋看来居然有这么多安全隐患,愣了愣。
然后,他试图让她安心一些:“至少到现在为止,我们都没碰到大问题,谨慎是对的,但也不必杞人忧天。如今先一边维持现状,一边再找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吧。
“现在书给你带的差不多了,你也要专心准备秋闱,我们过段日子可以减少见面,这样更安全一些。”
“嗯。”
谢知秋捏了捏鼻梁。
现在也只能如此。
她道:“若是我们能尽快定亲就好了,那样见面就会方便许多。”
“啊?啊……”
听谢知秋提起这一茬,萧寻初的后背又绷紧了。
与谢知秋成亲这件事,他已经同意了,但对他来说,这仍旧是一个软肋,每回谢知秋一提,他就忍不住要脸红。
萧寻初咳了一下,低头掩饰。
然而,面前的少女神情清冷,瞧不出丝毫的情绪,仿佛这件事不会令她的情绪起任何波澜。
当她说起来的时候,冷静得不像在说自己的事。
反倒是萧寻初那一声轻咳引起了她的注意,谢知秋抬起头时,恰好捕捉到对方不自在的神情。
谢知秋一愣,想到什么,问:“上回你说会尽量适应你我之间的肢体接触,现在好些了吗?”
萧寻初微微一僵。
他视线游离,言不由衷:“好多了。”
谢知秋见他不敢看自己的脸,却不太信。
她还瞧见萧寻初的耳尖一直染着淡淡的绯色。
她只不过是说了一句“想尽快定亲”罢了。
谢知秋浅浅颦眉,还想再问,但萧寻初不知是不是为了避开她,已蹲下/身来,整理谢知秋这回带来的另外一包东西。
那是萧寻初草庐中的各种墨家术工具。
谢知秋准备科考的时候,萧寻初也没闲着。
两人的交换和那块所谓的“姻缘石”脱不开干系,这是一个暂时难以解决,但必须尽快着手处理的问题。
谢知秋这边考试的时间紧张,已无暇再顾其他,而萧寻初师从墨家学派,对这块黑石先前也有过了解,手段比较多,研究黑石的工作就自然而然落到他头上。
不过,就像谢知秋备考缺书一样,萧寻初也不能空手完成任务,所以他上回提了以后,谢知秋就将他需要的工具从草庐里带了来。
这是个稍大的包裹,随着萧寻初的整理,里面不时发出金属碰撞的叮当声。
“东西有点多啊。”
萧寻初挠了挠头发,为难地嘀咕。
“不知道能不能一口气带回去……”
谢知秋见他只顾往两边袖子里放,很快就放满了,主动提醒道:“衣襟里还有位置,放胸口内袋吧。”
“……是吗?”
在谢知秋看来,这是个好主意。
谁料萧寻初听她如此提议,竟明显地僵了一下。
他又挠了挠头,没否认她的话,可也没按照她的建议行事,只说:“我再想想。”
谢知秋眯起眸子。
她问:“你说你对你我之间的肢体接触适应多了……是真的?”
“……真的。”
“真的?”
“……嗯。”
谢知秋端详萧寻初的表情。
倏然,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扣住萧寻初的手腕,将他拉向自己。
萧寻初全然没有反应过来。
谢知秋面无表情,反握萧寻初的手背,将他的手强往自己身上压来——
“等——!”
萧寻初瞳孔猛缩,
当!
萧寻初手中的小铜锤应声落地。
他几乎是使出了浑身力气,才奋力在中途抽回自己的手。
谢知秋本来也只是作样子,并没有真的抓死,萧寻初真的要挣,她不会不松手。
只是,萧寻初过激的反应,令她愈发眯起了眼。
谢知秋问:“你明知道这是你自己的身体,你碰你自己的身体,还会紧张?”
“可……!”
萧寻初惊魂未定。
“你在我眼中,看起来并不是男人的样子。而且……你我现在情况异常,我碰到我自己身体的同时,可能也会碰到真实的你。”
这是两人上次见面时,他扶住谢知秋的时候发现的。
两种感觉会同时发生。
那种触感很难形容。
就像是他的身体碰到谢知秋的同时,灵魂也会碰到真实的她。
谢知秋却十分淡然。
“那只是幻觉罢了。”
她说。
她看向萧寻初,又问他:“现在的你用的是我真实的身体,若是你连触碰一个幻象都如此慌乱,要如何正常使用我的身份?”
“这……”
萧寻初眼神回避,竟答不上来。
谢知秋心中了然。
她索性不再与萧寻初周旋,下一个问题更加直接了当:“所以,这段时间,沐浴解手更衣,你都是怎么解决的?”
“……!”
萧寻初慌乱无比,他没想到谢知秋会问得如此直接。
如果可以选择,这是他不希望谢知秋问起、最想逃过的话题。
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谢知秋的语言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她像蛰伏在暗处的猎人,而他这只渺小无知的猎物,早已落入她掌中而不自知。
这猎人倒未必是有什么恶意,但萧寻初被困在陷阱中,根本别想凭自己那点小聪明逃出她的手掌心。
谢知秋一直停顿着,似乎根本没打算让他跳过这个问题。
萧寻初面如火烧,面颊上的温度无法忽视,甚至有向脖子蔓延的迹象。
“大、大部分时候就……闭上眼睛。”
终于,萧寻初艰难地道。
“我会减少吃饭和喝水,降低必须要和你的身体接触的可能性。”
谢知秋垂眸道:“你这样介意,已经影响到正常的生活了。”
谢知秋原本就猜到萧寻初对她的身体会有顾忌,但她没有想到,萧寻初的实际情况竟然比她想得还要严重得多,已经到了这种夸张的地步。
她看着自己对面的萧寻初,心情复杂。
萧寻初摸了摸头发。
他说:“没关系,只是暂时的。而且过段时间,可能会适应一些。”
谢知秋却眉头未展,摇摇头:“不行,我不可能让你这样回去,上回你也是这样说的。你若介怀到这个程度,对我们两个都无益处。我会想个办法,让你今天就忘掉那些多余的念头。”
萧寻初过于紧张,却像是没有领会到谢知秋这句话中的意思,他解释道:“你知道我在学习墨家术,既然连灵魂交换这么离奇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凡事总有解决的方法。
“你放心,等我们交换回去,我立即就开始找令我消除记忆的方法,将一切都忘记,这样就不会……唔!”
萧寻初话未说完,他却看到谢知秋骤然上前一步。
她拉住他的衣袖,将他拉近,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谢知秋靠得比任何一次都近,他连她睫毛翘起的弧度都能看得十分清晰。
凭现实来说,谢知秋用的是他的身体,应该比他现在的样子高,所以她该是俯下身来的,可从萧寻初看到的“实质场景”来说,她却是踮起了脚——
然后,他觉得自己接下来的话,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堵住了——
*
谁都没有想到,这个时候,有一个小小的人影正躲在墙角的灌木之后。
知满是提前躲在马车的座位
前几日她在姐姐窗边捡到那张字条之后,心里就惴惴不安。
她知道姐姐做不合规矩的事的可能性很低,可是在内心的某个角落,她又感到焦虑。
——姐姐最近的种种表现不合常理。
姐姐笑容太多了,对人太温和了,就连她偶尔故意做姐姐不喜欢的事,姐姐都不会对她生气了。
在比那更早之前,她还曾目睹姐姐一个人发着呆、面颊发红。
先前她误以为姐姐是发烧了,可是如今回忆……姐姐她该不会,是在害羞吧?
贴身丫鬟打趣的话语不受控制地出现在脑海中——
“大小姐……会不会是终于开窍,有意中人了?”
知满辗转反侧,寝食难安。
凭她对姐姐的了解,她觉得姐姐眼里只有书,连最有可能的秦皓哥哥都无法动摇她的心,这样冷傲的姐姐,是不会有心上人的。
可是,那一张不明纸条的存在,却挑战了知满的看法。
——没错,那张纸条上的字迹的确是姐姐自己的,看似并无问题。
可是,知满同时发现了,写那字迹的墨,并不是姐姐的墨。
谢老爷做的是古玩字画、文房四宝的生意。
知满打小跟着姐姐在父亲书房里玩,耳濡墨染,也练就了识笔判墨的眼光,分得清笔墨的好坏,寻常墨水只要拿给她一闻,便能知优劣真假。
那天,知满将纸片拿起来,甚至没有特意去闻,就已嗅到扑鼻的墨臭味。
毫无疑问,那一定是用非常便宜的烂墨锭写出来的字。
爹爹一向疼爱姐姐,也乐于维护姐姐才女的名声,谢家的库房里堆满了好用的文房四宝。
一位上品文玩老板的爱女房里,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劣等的墨锭?
知满万分忐忑。
但她不敢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
她寄希望于只是自己多心了,或许姐姐只是出于好奇,偶然从别处拿到便宜的墨、写了那张纸条,或许是别的什么理由。
可是姐姐这段时间的改变又是真切的,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姐姐变了个人。
这令她隐隐不安。
最终,她决定亲眼来一探究竟。
……看一眼,只看一眼。
只要确定姐姐真的只是来参拜月老祠的,那她此后都可以安心了。
知满认真做好了计划。
她提前拿到一身小丫鬟的衣裳,一早假装心情不好支开留在身边的丫鬟,实则换好衣裳,先一步溜到姐姐要坐的马车上。
她年纪还小,许多成年人进不去的地方,她都藏得下。
一路上,她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哪怕马车重重地颠了一下撞到了她的头,将脑袋撞得生疼,她都没有吭声。
等车夫停下马车去休息了,她才偷偷从车上溜出来,假装成陪某个小姐来的小丫鬟,进了月老祠。
她运气不错,动作也快,很快追到姐姐和雀儿。
所以等姐姐支开雀儿以后,她就偷偷跟在姐姐后面,还眼看着姐姐从侧门绕了出去。
然后,她发现姐姐竟真是来见一个陌生男子。
那男人个子很高,面容俊美,尤其一双桃花眼,看起来很风流。但偏偏他本人并非长相这种气质,反而眼神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那冷漠驱散了那外貌本来的逍遥之感,使他看上去与常人不同,极有压迫力。
……有这种念头或许不合时宜,但有一瞬间,知满感觉这男人和姐姐有一点像,相貌气度也不错,两人搞不好蛮相配的,难怪姐姐会喜欢他。
不对不对不对!
事情还没有弄清楚!
姐姐怎么可能与人私相授受!
姐姐做事总是有缘由的,说不定另有隐情!
搞不好这男的也是甄学士的学生,是甄学士安排两人见面讨论学业的!没错,就是这样!
知满静悄悄地躲在树丛后面窥探,她胆子很小,所以一直不敢离得太近,以保证自己不被发现为先。
她能看见两人在讨论什么、两人交换了书和其他东西,还能看到姐姐不停地在脸红,可距离太远,她听不清对话的内容。
——甚至直到这时,知满都怀抱着侥幸心理,希望是自己心存误解。
然而下一刻,她看到那白衣男人忽然靠近了姐姐。
他抓住姐姐的袖子,强行拉姐姐入怀。
然后,他闭目俯身,竟低头吻了姐姐——
看着这一幕,知满瞪圆双眼,在灌木丛后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