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 谢老爷回到后院。
他表情凝重,面色难看, 一副十分受辱的样子。
却说后院这边, 由于前院出的变故,本来快速推进的议亲进程便不得不停了下来。
温解语见丈夫过来,还这么一副表情,忙道:“老爷, 没事吧?那位萧公子怎么回事, 你们聊的结果是什么?”
这个萧寻初, 真可谓是平白杀出的程咬金!
老夫人本已被高月娥说动, 想要今日就将事情说定,然后再择吉日纳彩问名, 正式结下婚约的。
可是谁能想到,会突然有萧寻初这么个人跑出来?
却说这个萧寻初, 是城西萧将军的次子、梁城赫赫有名的怪人。
他的身份着实有点儿尴尬。
要说他有什么吧, 他已经和将军府断绝关系, 说起来是没权没势的, 而且还没有功名, 就是个普通人。
但要说他没什么吧, 他又真是萧斩石的亲生儿子!这血缘是斩不断的, 就算他断绝十次关系, 他事实上也还是萧将军的儿子!
只要有这么一重身份在, 谢家和秦家就不能在明知对方上门的情况下,自顾自在后面将谢知秋的婚事说定下来。
那个萧寻初也算精明, 他似乎正是算准了这一点, 在自报家名时就将自己早已断绝关系的父亲报了出来, 让谢老爷无法拒绝他。
总之, 这个人一出现,令老夫人和高月娥计划全乱!
却说此刻,谢老爷听到妻子问他情况,只是唉声叹气,摇摇头,仿佛情况十分不好。
只见他主动走到高月娥面前,万分内疚地行了个礼,道:“秦家夫人,实在抱歉,恐怕我今日是无法给您满意的答复了。不是我不想,而是……哎……”
谢老爷满面愁容,期期艾艾。
高月娥见状一顿,问:“莫不是那萧寻初,搬出了他背后的萧家?”
谢老爷点头,又叹了口气。
他说:“那个萧寻初,明明早已离家出走,这种时候,竟敢搬出萧将军来威吓我!
“他明着倒没有说太激烈的话,可话里话外都在阴阳怪气,问我是不是看不起将军府,是不是觉得萧将军如今已经不带兵还安享官爵不合适,借以给我扣帽子,说我是不是对当今圣上的决裁不满!
“我不过一个白身,正正经经做生意谋生,没有半点权势,哪里受得住这种帽子!”
说着,谢老爷擦了擦额上的虚汗。
他极其愧疚地对秦家夫人道:“我也不愿如此折腰屈服,可是……哎……也怪我早年不得力,若是身上有点功名,或许也不必畏惧他们武将权贵。”
高月娥面色一凝。
她本以为这事不会这么难的,哪里想到中途会有这等变故?
这个萧寻初的情况确实复杂。
萧斩石现在是没有实际的兵权,可名义上的职位极高,老虎就会剪了爪、削了牙也还是老虎,即使是秦家,也不得不忌惮三分。
先皇对萧斩石十分戒备,当今天子或许也是如此。
但是当年的风波过去以后,萧斩石已蛰伏多年,看上去就像温顺的小山羊,由于先皇当年的事做得确实不地道,官场民间非议都很多,当今圣上为了显示自己宽容圣明、与自己多疑的老爹不同,这些年对萧家十分宽容,多少有点补偿心理。
对当今圣上来说,萧斩石的儿子如果是个胡搅蛮缠的废物点心,并不算什么不可容忍的事。相反,如果这儿子能拉低萧斩石在民间的声望,对皇帝来说就是喜闻乐见的好事,他搞不好还会纵容对方。
万一那个萧寻初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街头混子一般的纨绔子,执意要把事情闹大,圣上未必会因此就惩罚萧寻初或者萧家,更有可能会和稀泥。
而且,这样一来,反倒会把秦谢两家拖下水,让圣上对他们两家产生一点家长里短事都处理不好的印象,拉低对他们的评价。
秦老爷如今官运正佳,皓儿之后也极有可能要入仕。
关键在于,只为了尽快完成婚事,就冒着影响官场声誉的风险,去碰这么个要炸不炸的大麻烦,值得不值得?会不会因为处理不得当,毁掉皓儿的大好前程?
说到底,现在放弃,又不意味着两家就真的不结亲了。只是需要再花一点时间,去解决萧寻初这个大问题。
单说这件事,谢家肯定比秦家更烦、更不想把女儿嫁给萧寻初。只要处理得当,他们完全可以用更为圆滑的方式,既不惹恼萧寻初这个不稳定的炸弹、不触碰萧家,又能让秋儿和皓儿和和美美地顺利完婚。
果不其然,谢老爷怕她畏惧萧家的势力而反悔,说完话又作坚毅状,迫不及待地向她表明想法:“不过,秦家嫂子,你大可放心!我只是与那萧寻初虚与委蛇,怎么可能真的将女儿嫁给他?
“那小子口口声声说要娶谢知秋,我便故意给他出难题,向他提了比登天还难的条件,必让他知难而退!”
高月娥一顿,问:“你对他提了什么?”
“我对他说,我谢家是书香门第,绝不会将女儿嫁给学识不佳之人。他说他今年参加了秋闱,我便提出要看他的秋闱成绩,只要他今年落榜,我便绝不可能认他做我的女婿。”
“还有,即便他真的过了秋闱,我还要看他明年的春闱成绩。要是春闱落榜,一样作罢!”
“万一中的万一,哪怕他真的中了进士,我还说,他的名次不能在皓儿之下,若不然,我一样不会答应他做我的女婿!”
高月娥微微错愕。
谢老爷的条件若是如此,那真是十分苛刻了。
那个萧寻初本来就不是什么会读书的人,要求他秋闱春闱都要有名次不说,居然还要让他超过皓儿,从理智来看,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高月娥微微放心,也有些熨帖,看来谢家果然还是偏向将知秋嫁给皓儿的,谢老爷能相处这样的招数,已经足以表现他的诚意。
高月娥对谢家拖延的不满减淡了不少,只问:“这么艰难的条件……那个萧寻初愿意同意吗?”
谢老爷说:“凡事总要有个先来后到。本来就是我们谢家与你们秦家关系亲近在前,他萧寻初横插一脚再后,我允许他进门商谈已是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他难道还真是来强抢民女的吗?
“他自己大概也知道理亏,将这个条件答应下来,见好就收了。只是……还是只能有劳秦兄与嫂子再等待几个月了,还请见谅。”
说来说去,最后还是要等到明年春闱后,简直像是什么命中注定一样。
不过,高月娥也心知在这种情形下,各让一步对三方都好,而且,谢家也算拿出充分的真诚了。
高月娥轻叹一声,答应下来。
*
同一时刻,在谢府门前,又一辆马车匆匆而至。
秦皓半个时辰前刚醒过来,得知母亲趁他睡觉去了谢府,他心头一惊,不顾病体,当即就追了出来!
他多半猜得到,是他这一场重病,让母亲产生了要让他尽快成婚的想法。可是他的本意,是不想催促谢家或者谢妹妹的。
他当然想娶谢知秋,不过,他能感觉得到,谢妹妹目前对他无意。
强扭的瓜不甜,比起依赖两家之间的关系、利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强行让谢知秋不得不和他缔结婚约,他更希望能给谢知秋展示他的优点,逐渐软化她的态度,让她真心喜欢上他,最后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他喜欢谢妹妹当年手持青色压花时那种美好的笑容,他希望她能再度绽放出与那时一样的笑。而且,他希望下回谢妹妹再笑的时候,不会是看着花,而是望着他。
秦皓相信,凭借两人身上的共同点,只要多花一点时间、耐心一点,谢妹妹慢慢会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合适之处。他不想操之过急。
母亲赶去谢府当然是为了他好,但她悟错了他的心意,秦皓怕这样一催,会让谢知秋有被迫的感觉,本末倒置,反倒让大家都不开心。
是以,他顾不得自己身体虚弱,连忙赶了出来。
他好不容易来到谢府,正想让门房通报,好进去阻止母亲,谁知,他一抬头,就迎面碰上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正从谢府走出来!
那男子长发披下,身着粗布褐衣,却罩着件宽大的精致浅色外衣。
他生着一双风流的桃花眼,眼神却颇为冷淡。此刻,他宽袖垂在身侧,背脊挺直,步调沉着,怪异之中,隐隐竟有些仙风。
这样特立独行的装扮,不是萧寻初又会是谁呢?
秦皓与对方迎面对上,不由一愣。
这是秋闱那回之后,两人第二次见面了。
可是萧寻初,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对方遇见他,似乎也有一瞬的错愕。
不过,那“萧寻初”很快定下神来。
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将手放到身前,安静地对他作了个揖,算是招呼。
秦皓茫然地回以一揖。
他们的关系不过点头之交,没什么可聊的,萧寻初与他打过招呼,就自顾离去。
秦皓下意识地看了眼对方的背影。
“皓儿?”
倏然,有人从谢府走出来,出声唤他。
秦皓认出是母亲的声音,头皮一麻,认为是自己来得晚了。
他立即将萧寻初出现的异样放在一边,担忧地问母亲情况:“娘!你该不会和谢家已经……”
谁知,不等他说,高月娥摇摇头,已经打断了他:“此事别提,暂时搁置了。本来许是今日能定下,但半路冒出一个人来,将事情搅黄了。”
“……?”
秦皓本是前来阻止母亲强行让谢知秋与他成婚的,可不知怎么的,得知定亲真的没有成功,他又微妙的有一点失落。
幸好,这种失落真的只有一丁点。
相比之下,他与谢妹妹议亲,居然会有外人从中阻拦,更令他惊讶。
秦皓问:“……冒出一个人?”
高月娥道:“萧将军次子,萧寻初。你们以前不是在同一个书院读过几年书吗,你对他可有了解?”
秦皓怔住,半晌,回答:“没怎么说过话,不太了解。”
萧寻初?怎么会是萧寻初?
他竟然……会向谢知秋提亲?
秦皓回想起先前他与萧寻初迎面打的面照,原来萧寻初之所以来谢府……也是为了谢知秋?
秦皓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在他看来,萧寻初和谢知秋两个人,一个是深海游鱼,一个是天上飞鸟,无论性情还是兴趣都天差地别,就算天塌了都碰不到一起,完全不是一类人。
萧寻初那样一个人,怎么也会想要与谢知秋成婚呢?
秦皓百思不得其解,与此同时,他内心又生出一丝微妙来。
他过去从未碰见过像样的情敌。
硬要说的话,那个萧寻初也谈不上像样。
可不知为何,偏生是此刻,他感到有些焦躁,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某处发生了他难以理解的变化,让他有种被蒙蔽双眼的不安感。
与此同时,他又觉得自己的赛道上突然多出了一个有威慑力的对手,让他不得不愈发拼尽全力加速奔跑。
秦皓不太喜欢这种感觉。
但他微微凝神,没有表现在明面上,只问:“谢伯父是怎么说的?相比于我,他更青睐萧寻初吗?”
“怎么会!谢家当然是站在你这边的,只是萧寻初毕竟是萧斩石之子,他们不得不暂时与他周旋罢了。”
高月娥握住儿子的手,示意他安心。
然后,她一边领秦皓与她回家继续养病,一边将谢家发生的事一一告知于他……
*
是夜。
秦皓辗转反侧。
许是最近一直养病睡得太多,真到晚上,他反而没了困意,只得一直睁着双眼,失神地看着床帐的顶部。
脑海中,他不断想起母亲告诉他的话——
“那萧寻初虽然用萧家施压,但你谢伯父也是个老油条,他对萧寻初提出了绝无可能达成的条件——”
“他要求萧寻初,不但要通过今年的秋闱和明年的春闱,在明年春闱的名次,还不能低于你!”
“那萧寻初不过临阵磨枪,以他的经历,也不知道认真读书读过几天。”
“科考竞争何等激烈!数万人进考场,最终得名者不过寥寥!多少人从乌发如云考到白发苍苍,仍旧榜上无名!那个萧寻初只是临时抱佛脚几天,若他真认为自己能考上,未免小看了读书人!”
“皓儿,你不必多虑。你的勤勉聪慧,我们都看在眼里,那萧寻初如何能与你相较?”
“他敢尝试,若不是不知天高地厚,便多半是抱着侥幸心理。”
“你现在好好养病,不用为这种结果已定之事分神。我们不过是再多等一阵子罢了,待成绩出来,一切自有分晓。”
母亲说得笃定。
按常理来说,也确实如此。
并非秦皓不愿表现得谦虚一些,只是从实际来讲,只能得出如此结论。
当年在白原书院时,秦皓就一直深受先生喜爱,而萧寻初则正好相反,几乎每个先生提起他都要摇头,说他玩物丧志、不知进取。
后来秦皓一路直上,十六岁便得解元之位时,萧寻初却始终在荒废光阴、不曾读圣贤书。
秦皓倒不想像其他人那样轻易去贬低萧寻初,但是平心而论,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科考对他来说是多年的主场,而萧寻初的优势并不在此处。
上回在贡院遇见萧寻初的时候,他甚至在小厮问起时说过,萧寻初几乎没有可能中举。
照这样想,他本不该有任何担心。
可是……
秦皓难以解释这烦躁忐忑的源头,不太明白自己为何如此不安。
是他过于紧张了吗?
秦皓蹙起眉头,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再多想,闭上眼睛,扭身睡去。
*
次日,秦皓方一睁眼,就听到外面甚是喧闹,街上甚至有敲锣打鼓的声响,响到连宅子深处都能听到。
他揉揉太阳穴,坐起来,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醒得迟了,只觉得昨夜睡得不好,十分头痛。
他唤人进来,问:“出什么事了?怎么外面这么吵?”
“少爷,外面秋闱放榜了!”
进屋来的是个面生的家仆,他语气颇为兴奋,好像已经看过热闹。
他说:“这会儿满城的学生大概都在街上,几家欢喜几家愁,非常壮观!”
秦皓微怔。
原来竟是今日。
他这段日子病得昏昏沉沉,都没反应过来。
他想到萧寻初的成绩也会在今日出来,心头突然一揪,莫名有些紧张。
秦皓想了想,说:“秋闱的成绩,可否抄一份回来给我看看?我想知道。”
家仆忙应道:“好!当然!少爷的吩咐,我这就去办!”
家仆又有点好奇地问:“少爷早就是举人了,怎么还关心秋闱成绩,莫不是有友人今日出榜?”
秦皓道:“……算是吧,我有些在意的事。”
家仆不疑有他,当即就打算出门去抄。
不过,他正要踏过门槛出去,忽然又想到什么,兴致勃勃地道:“对了,少爷,其实这回秋闱,已经出了个大消息!您猜,这回中了解元的是何人?”
秦皓一愣,心中涌现出不好的预感。
他问:“……何人?”
家仆一拍大腿,道:“真是活见了鬼了,大家都说死都想不到!这次的解元,居然是那个萧家的怪人纨绔子——萧寻初!”
秦皓瞳孔一收,不由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