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静姝……?”
这夜, 谢知秋潜进谢家,对萧寻初提了严静姝的事,说如果严家来递帖子, 让他不要太惊讶, 与严静姝聊一聊。
萧寻初盘腿坐在床上, 有些为难地摸了摸披散的长发。
萧寻初道:“我没怎么和小女孩说过话, 你妹妹知道我们的情况也就算了,这个严静姝我根本不认识,要和她说什么?”
谢知秋道:“没关系,我也不认识。”
“啊?”
谢知秋想了想, 交代说:“她好像很喜欢我以前的诗文,你就鼓励她一些, 夸夸她的文章即可。严家规矩森严, 她应该顶多也就来个一两次。”
听上去倒也不难应付。
萧寻初姑且答应下来。
谢知秋这次来谢家,一来是会试快到了,多少跟萧寻初交代一下情况, 二来就是顺嘴提一句严静姝。
她将该说的事说完, 脑内过了一遍没有遗漏, 便与萧寻初告辞。
谢知秋现在将谢家护院巡逻的时间记得比以前还熟,趁着没人会在的空荡, 飞快离开。
待她走后,萧寻初送她走到院口, 看着谢知秋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像松鼠一样灵巧娴熟地翻过外墙跑掉的身影,不禁有点好笑。
他摇了摇头, 自言自语地嘀咕:“错觉吗, 她翻墙好像越来越熟练了……?”
*
这年的春节, 谢知秋是在萧家过的。
“怎么会有人过年不烤年糕呢?多好吃啊!”
除夕当晚, 姜凌用签子插着一块长长的白年糕,一边分发给众人,一边如此发言道。
一旁的萧将军,脸上两道深刻刀疤,被夜色火光映得骇人,手里却被塞了六七根年糕。
他板着脸,气场肃杀,也看不出高兴不高兴,可是照样蹲了下来,在火堆边上转着年糕,动作利落。
萧将军照例跟两个儿子抱怨道:“你们娘的先祖当初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移居到关外去的,雍州的其他汉民都不烤年糕,就他们一家烤。可能压根就不是他们当地的风俗,而是你们娘的祖父或者曾祖父自己创出来的习惯。”
姜凌毫不犹豫地踢了他一脚,道:“好吃不就行了?你觉得不好吃吗?还有哪里只有我们一家烤了,自从我们烤了以后,左邻右舍不都烤了吗?”
萧斩石:“……”
他不多话了,反而老实地烤年糕,顺便吃了一根。
夜晚,府外鞭炮烟火声连响不觉,噼里啪啦甚是热闹。
而萧家主屋外的小院子里,姜凌老到地堆了个要安营扎寨一般的漂亮柴火堆,用石头围着,做了个篝火。
萧家一家三口再多一个隐藏身份混入其中的谢知秋,每人手里几根年糕签子,默默烤着。
谢知秋前段日子就听说了萧家的过年习俗是烤年糕,但她本以为是做好年糕以后吃,没想到居然是亲自烤,而且还是用火堆!
萧斩石和姜凌显然都是野炊的熟手,烧烤用火的手法极其流畅,简直比写字还容易。
出乎意料的是,萧寻初的兄长萧寻光,居然也很擅长这一套,有时见火的方向不对,就会动手调整一下,一点都不怕烫的样子。
唯有谢知秋,与这一家子格格不入。
她只好安静地烤着年糕,尽量不插手其他事,免得暴露出生疏来。
好在萧寻初大概本来就是家里最小的,家人都比较照顾他,纵然谢知秋偶尔表现出生涩,其他人也没觉得奇怪。
姜凌将年糕分完,遗憾地道:“以前在关外的时候,晚上烤完年糕,女孩子们还要一起围着火堆跳舞呢!男孩有时也来,还给我们唱歌。
“关内的人真是太害羞了,春节这么重要的节日,怎么都不唱唱跳跳呢?你们也是,都不肯陪我跳舞。还有你们爹,以前就特别内向,在关外的时候,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他明明是愿意唱歌的,还唱得不错,但人一多,他就闷了。其他士兵都愿意唱几句,就他一个人不吭声!”
姜凌想了想,又说:“好,要不就今晚吧!反正这里也没有外人,老萧,唱个歌给儿子们听听!”
萧斩石老脸一红,单手捂面道:“放过我吧。”
谢知秋面上淡定,实则心里对这一切都很稀奇。
萧家过年的风俗和谢家差异极大,不……应该说和梁城的所有人家都不一样。
姜凌和萧将军年轻时的人生都在遥远的边域度过,他们身上有一种风的味道,与谢知秋过往接触过的人都不同。
她将这当作是体会风土人情,静静融入其中。
还有……
谢知秋一边烤着年糕,一边往自己身边瞥去。
萧寻初的兄长,萧寻光,手里同样拿着一串年糕,正望着火烤着。
认真说起来,她被接到萧家好几个月了,还是直到这回春节,才第一次见到这个久闻其名的萧寻光。
这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个子比萧寻初还要高,相貌则比较像父亲萧斩石,只是稍显白净。他五官端正,眼睛也随姜凌,有桃花眼的形状,但面颊线条却比弟弟和母亲要来得硬朗,眉间更是天生长了个“川”字,看起来有点严肃。
谢知秋知道他是国子监生,住在国子监内,平时才不在将军府露面。
两人初次见面的时候,萧寻光还穿着国子监生的士子服,看上去像个书生。
但待他换了衣裳,又为了烤年糕而挽起袖管,谢知秋才察觉,这个人实则身强力壮,胳膊简直有一般梁城女子的两倍粗,平时显然有在习武,哪怕从了文,也没有松懈提升自己的体魄。
这时,萧寻光觉察到谢知秋的审视,倏地转过头来。
两人四目相接。
或许因是武将之子,萧寻光的眼神比常人要坚毅许多,隐含尖锐,谢知秋骤然对上,微微一顿。
但她丝毫不畏,反而正面迎上,与他对视。
沉默一瞬。
萧寻光对上“弟弟”的视线,其实有些错愕。
说实话,他们虽然是兄弟,但因为种种原因,相处的时间并不是很多。
小时候,父亲偶尔还会有小打小闹的出征,他一直跟在父亲身边东奔西走,而萧寻初则留在梁城,像普通士人之子一般在书院读书。
后来,他进了国子监,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
再后来,又是萧寻初离家出走,干脆数年一次都见不到了。
因为两人同样的血缘关系,经历了同样的“暴君”父亲,萧寻光对这个弟弟是有些惺惺相惜的感情的,只是主观感情归主观感情,两人依旧不算很熟。
尤其是“萧寻初”从山上归来以后,性格与过往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萧寻光一方面对这个冷静的弟弟刮目相看,一方面又觉得“他”和过去简直是完全不同的人,有些疏离。
萧寻光停顿了下,有点不知该说什么。
良久,他才找了个话题,有话没话地对“萧寻初”道:“你在太学,书念得可还顺利?”
谢知秋颔首:“尚可。”
“下个月就是会试了,你准备得如何,可有把握?”
“说不好,但已尽力。”
“是吗……”
萧家兄长犹豫了一会儿,问她:“你以前学的那些墨家术,以后就都不做了吗?”
谢知秋动作一停,冷目瞥过去。
自从换成萧寻初以后,这位萧家兄长,好像还是第一个关心弟弟将来会不会继续做墨家术的人。
而萧寻光对上谢知秋的视线,同样一愣。
萧寻光以前随父上过战场,经历过刀光剑影,遇事远比一般人稳重镇定。但不知为何,自从重新见到回家的弟弟,萧寻光却总被对方眼底的寒意惊到,觉得“萧寻初”如今的眼神深不见底,令人看不透。
这时,“萧寻初”回答:“不会。只是现在准备考试太忙,暂且搁置了。等到日后,还会重新研究。”
“这样啊……”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知秋觉得萧家兄长得到她的答案后,好像松了口气,还有点开心的样子。
她眼神一动。
谢知秋指了指萧家兄长手上,喊道:“哥。”
“怎么了?”
“你年糕烤焦了。”
“啊……”
*
另一边。
谢府。
萧寻初拿烟花当作一个课题,和知满一起做了一堆小烟花,在花园里放了。
他先送回知满,待回自己屋里的时候,还未进院中,倒听到小丫鬟们聊天聊得热闹。
今晚是除夕夜,谢家的仆人们也吃得远比平常丰盛,签了卖身契的仆从都是无家之人,只能以谢家为自己家,这会儿小姐又不在,丫鬟们聊得明显比往常热烈。
“下个月就是会试了,以往看那帮考生考试,我都没什么感觉,可是今年,我好紧张……”
“我也是。”
“万一的万一,那个萧家的怪人真的考得比秦公子好,那小姐可就惨了。那人虽说也是解元,可是会做出离家出走这种事,可见脾气不是太好,又是武将家的人,和小姐也没见过几面……哪里比得上与小姐一起长大的秦公子呢?而且,等小姐挑了陪嫁丫鬟,我们说不定也要跟她嫁过去,比起将军府,还是知根知底的秦家比较好……”
“说起来,那个萧寻初长什么样,你们有没有人见过啊?”
“没有,他就来过府上一次,还是突然来的,一上来就去对老爷说想娶大小姐,然后就跟老爷去了书房,没几人看见。前院的门房倒是有几个人看见了,我去问过,他们说穿着打扮奇怪,但长得还可以……问题是男人看男人哪儿有看得准的?他们看个麻子脸都能说长得不错!”
“啊……不会很丑吧?”
“其实最关键还是对大小姐好不好。秦公子对大小姐之心,日月可昭,他人又温文尔雅……那个萧寻初就不一定了,听说他小时候就经常动粗打架,武将之子,恐怕粗野,若是一不小心对大小姐出手……”
萧寻初在墙后抓了抓头发,听得头痛。
他素来知道自己在谢家不受欢迎,但光听小丫鬟们这些形容,还以为是什么妖魔鬼怪呢。
萧寻初眼神微黯。
倒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谢知秋。
对谢知秋而言,被迫与自己成婚,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吧。
听这些小丫鬟所言,她们之所以不希望谢知秋和他的婚事成真,也不单是因为他过去不学无术、没有功名,反倒多是因为他这个人。
以前两人别无他法,只能将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困境上,萧寻初倒也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
仔细想想,必须与他成婚,对谢知秋而言,不仍旧是一种不得已吗?
萧寻初叹了口气,拢起袖子,换了条路回到屋中。
他眼下也没什么补偿谢知秋的好方法,正如谢知秋所说的,以他们两个人的处境,唯有先突破当下的困境。
萧寻初提起笔,为她写了一张祈愿金榜题名的签文,以红绳系住,挂在窗前,算作祈福。
为避免风险,他未在签文上提及任何名字,但他心里知道,这是为谢知秋。
*
正月转瞬即过。
二月到来时,冬寒未过,但城中桃花已生出花苞来,点点花蕾,含苞待放。
终于,会试之日正式到来。
在方朝,一个人获得秀才之后,要从秀才再走到进士,总共要经历三场考试。
一场是秋闱解试,合格者成为举人。
一场是春闱会试,合格者成为贡士。
除此之外,最后还有一场殿试,要由皇帝亲自出题、亲自评批考生的考卷。
这一场考试虽不会筛人,只要过了会试就必然是进士,但是却会将所有人分为三甲,并由皇帝亲手选出前三名,即状元、榜眼和探花,是谓天子门生。由于殿试时间与会试离得很近,且过了会试就不会落第,故颇像前后场。
若是三场考试全部获得第一,同时成为解元、会元和状元,就会被称作“连中三元”。这可以说是极其罕见也极其困难的情况,纵观方朝数百年历史,能完成这项壮举的人,至今只有两位,其中一位,还是当年的神机清相谢定安。
谢知秋算着时辰从将军府出发,谁料秦皓大概是估时间的想法和她差不多,谢知秋到的时候,正好又撞上秦皓。
秦皓已经下了马车,许是考虑要进考场了,见到同时到来的谢知秋,他明显有点意外。
不过,二人在太学里低头不见抬头见,这段时间已经碰面习惯了。
饶是二人存在微妙的竞争关系,秦皓仍并未表现出异常,对他礼貌而疏离地略一点头,就带着书童离开了。
谢知秋回以一颔首。
只是,她注视着秦皓的背影。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近两个月来,秦皓的状态好像都不太好。
谢知秋虽不想与秦皓成婚,但她与秦皓相识多年,对他情况如何能有所感觉。这段日子,秦皓时常会走神,有时看书也会皱起眉头,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谢知秋略一定神,以她的立场,也不便多问。
不久,她也紧随其后,进了考场。
*
会试与解试都在贡院进行,流程也基本一致,一回生二回熟,谢知秋这回已没什么不安之处。
本打算按部就班,只是,当会试的题目下来,饶是谢知秋,也不由大吃一惊——
按照往年会试的惯例,第一场应该要考诗赋,可是此刻揭晓的题目,竟然是整整三道策问!
考生在贡院里不敢大声喧哗,可是只一瞬间,谢知秋就感到整个考场的氛围变了,所有人都焦躁起来。
往年的科举最重诗赋,不仅考试顺序是先诗赋、后策论,而且最后的名次还往往主要参考诗赋之作,极端一些的考官甚至会直接不管策论水平。
在这种情况,绝大多数考生都会将复习的重头放在诗词上,尽力雕琢自己的辞藻文采。
而现在,居然一上来就是三道策问,全然不见诗词的踪影!
饶是谢知秋,亦不由心头一惊。
她心里充斥着在场所有考生的疑问——
诗赋去哪里了?
若是现在不考,接下来还会考吗?
如果将第一场考试换成策问,是不是意味着以后策论会凌驾于诗赋之上,成为评分重头?
寒门考生家里大多无人为官,全族能有一个入场参加会试的举人就是祖坟冒青烟了,哪里想得到多年来习以为常的会试制度,居然说改就改,此前还一点风声都没有!
不少人此前就将全部心力压在了重要的诗赋之上,现在居然第一场不考了,纷纷呆若木鸡,全然乱了心神。
不过,在上万考生之中,也有一小部分人神情淡定,像是早已知道最新的动向。
他们看了看考题,没多大反应,便开始行笔构思。
另一边,谢知秋也从短促的走神中恢复过来。
她本就心智沉静,不易被外物动摇,况且仔细想想,这种变化对她来说是有利的。
这几个月来,为了考试,她的确花了很多时间在诗赋上,但是由于不想与太学的先生有太多牵连,她交流最多的先生是刚正不阿的严仲。
严仲本身是极其反对学子将精力花在华而不实的诗赋上的。
谢知秋为了让他不至于对自己太反感,虽然给他看了不少自己的诗词作品、让他从文学性层面上给了评析,可是也不得不花大量时间去与严仲讨论经义策问,还听他讲了不少时政问题,这段时间来,倒是策论上的水平也上了一层楼。
更何况,谢知秋跟随多年的师父是甄奕,她原本更擅长的就是策问探讨,而非以诗抒情。
谢知秋定了定神,提笔就要写。
只是,当她写到这策问的第二题时,笔尖微微停顿了一下——
此题为,刑赏忠厚之至。
这道题题源来自《尚书》的注文,原文为“刑疑付轻,赏疑从众,忠厚之至”,探讨的是当权者应当如何赏罚分明,如何体现“仁政”的思想。相比较于之前各种花鸟风月的诗题,这是个挺有实干精神的题目。
但不知为何,这道题给她一种古怪的感觉。
赏忠厚。
赏……钟……厚……?
如果是不知道这三个字出处来路的人,单纯听到有人说出这三个字,会不会以为是在说钟厚不厚、薄不薄?
谢知秋一顿,摇了摇头。
只是发音有一点像罢了,若是因此就产生联想,未免是她太多疑了。
谢知秋不再停顿,行笔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