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医馆。
林世仁躺在病榻上, 谢知秋坐在一旁,瓷勺搅动汤碗,给他喂药。
“萧兄, 对不起……都怪我太过草率, 不但毁了自己的手, 只怕还连累了你。”
谢知秋将汤勺递过去,林世仁却微微别开了脸,一副心事重重,难以下咽的模样。
他脸色灰暗, 眼底已没了先前刚中第时的意气风发,只余劫后余生的后怕与迷茫。
到底是考得中进士的人,酒醒以后, 他又怎么不明白自己惹上了怎样的麻烦?
只是他向来崇拜齐慕先,实在做梦都没有想到, 他会被自己尊敬的人之子,伤成这个样子。
这几日,林世仁躺在医馆床上,除了痛苦,还有幻灭。
他看向自己的右手。
当时,那些人将他堵在巷子里,目标明确地要他死。
后来李先生去而复返,那些人张皇逃走,其中一个特别灵光的, 当机立断拿起匕首, 狠狠扎击他右手数下, 并且用力踩了几脚才走。
其企图明显, 既然要不了他性命, 那至少要毁掉他的后半生,让他无法正常入仕。
到医馆时,他右手骨头几乎全断,手筋也大受损伤。
且不说这等伤势绝无可能在殿试前痊愈,即使今后愈合,这样的手,也是没有办法再拿笔的。
林世仁没想到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还未真正踏入官场,已成为权力倾轧下的一粒可悲尘埃。他不过是阴差阳错之下触碰了一点权贵的黑暗,就险些付出生命的代价。
谢知秋看着他的表情,微微一顿。
她说:“林兄不必多想,专心准备殿试便是。那齐宣正已经宣布退出殿试,有金鲤鱼的事在,他想必忙着抓幕后黑手忙得焦头烂额,顾不上再纠缠林兄了。”
“说到金鲤鱼,那莫非是萧兄你……”
提及此事,林世仁略显迟疑,看向萧寻初的眼神,也有点陌生。
金鲤鱼的事这几日在梁城闹得沸沸扬扬。
状元郎本来就是每回春闱的关注焦点,加上预言这等有神话色彩的怪事,一下子就成了人们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
这两天,人们先讨论金鲤鱼,后来又夸赞齐相高义,谁料紧要关头,一个萧寻初横空出世,当场为所有举子出头,还赢得皇上赞许。这一下,整个梁城都逆转风向,开始夸赞萧寻初来!
林世仁得知萧寻初竟然策马去斩鲤鱼时,也吓了一跳。
他当然也为萧寻初的说辞热血沸腾,甚至连自己的手伤都淡忘了几分。
但是,等事后再梳理,又感到些微不对味。
萧寻初太平静了。
他早在自己受伤第三天就赶来医馆看望他。然后没过多久,梁城就冒出了金鲤鱼,再后来,又是齐宣正退出殿试。
“萧寻初”从头到尾都淡着一张脸,对这些消息没有半点惊异。
除了跑去斩鲤鱼那天之外,“他”似乎全程没有任何感情波动,简直如同……对每一环都早有预料一般。
那金鲤鱼早不出晚不出,凑巧出现在萧兄知道他的事之后,仿佛就是为他复仇一样。
林世仁极不确定,却忍不住问道:“萧兄,难不成你是为我……”
“……”
谢知秋没有答话。
她只看向林世仁的右手,问他:“你为入仕努力了这么久,他人轻轻松松就想剥夺你的机会、主宰你的命运,你难道就这样甘心吗?”
林世仁一愣,下意识地道:“我当然不甘心,但是……”
“战国时,庞涓与孙膑同为鬼谷子弟子。庞涓嫉妒孙膑才能,暗中陷害,使其遭遇黥膑二刑,一生不能行走,欲断其前路。”
“孙膑看破庞涓阴谋,忍辱负重使计自救,逃到齐国,在齐国受到重用,成为军师。”
“多年后,孙膑辅佐齐国大将,两度击败魏国,逼庞涓拔剑自刎,奠定齐国霸业,作《孙子兵法》一书,流芳百世。”
“庞涓断孙膑双腿,本欲使他无法施展才华、从此埋没于俗世,没想到反倒成就对方万世不朽的传奇。故庞涓自刎之前,长叹一声:‘遂成竖子之名!’”
“这世上少有人能事事如意,即便不放弃,也未必能有好结果。但是,如果在此处就放弃,那无异于遂了他人的意,今后再无翻身可能。”
谢知秋一顿,又说:“林兄的命运,林兄自己做主。要不要在这里止步,还望林兄自己想想。”
言罢,谢知秋将汤药放在桌上,便离开了。
林世仁独自一人在屋中,良久,攥紧了左手的拳头。
*
最后一场殿试,是在皇宫集英殿进行。
这是举子科考之路的最后一程。
殿试只考一日,由皇上亲自出题,黄昏时分即交卷。
不同于解式会试所有举子要被关在格子间内,殿试只需坐在殿内,一天之内答完卷子即可,考生之间能够彼此看见。
谢知秋到集英殿后,视线左右移转,不久,就发现了淹没在众多举子之中、貌不惊人的林世仁。
林世仁以宽袖掩盖自己的右手,面上略施薄粉,盖住被打的乌迹。他尽量不引人瞩目,混迹在诸多考生之中,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书生。
这时,林世仁同样迎上谢知秋的视线,一顿,对她微微点头。
谢知秋见他来了,知他心中已有决断,回以颔首,便收回目光,不再多看。
不久,众举子进殿应试。林世仁紧随人后,低着头,鱼贯入内。
入座后,他紧紧捏住右边的袖管,目中微凝。
殿试是皇帝主持的考试,也是考生们的最后一场试炼,仪容仪表同样是很重要的,若是让人觉察到他右手有残疾,或许会影响成绩。
万幸,他足够小心,似乎并未有人发现。
林世仁的眼中逐渐浮现出坚毅的异色。
在旁人看来,他大约只是最常见不过的读书人,唯有他自己清楚,如今他再看面前的试卷纸笔,心境已与过去大为不同!
他不会再心存侥幸,不会再轻易志得意满,但同样地,他也不愿屈服!
林世仁咬紧牙关,以左手执笔。
短短数日,他还不足以习惯用左手写字,可他必须适应,而且尽量不能在考场上露出破绽,要装得如天生的左撇子一般!
他屏息凝神,目中未有迟疑,提笔以左手挥毫书写,字不好看,却笔走如飞!
另一边,谢知秋眼角余光瞥见林世仁并未在考场中怯场,安下心来,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考试上。
这回的殿试唯有策问一道,不知是不是与前些日子的金鲤鱼风波有关,这题出的竟是“君何以御天下之能士,可令朝野一体、上下相资”,正是讨论君臣关系的。
谢知秋稍作思索。
其实若按谢知秋所想,她这回多半会被点为状元,只要考卷上的内容不要写得太离谱,问题都不大。
不过既然都已经坐下来考试了,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她认真考虑片刻,便认真作了卷子——
卷中,她写了几项可改善朝野环境的治国之策。
想了想,她又补上一些应当会投君主所好的话——应当强化君权,警惕前朝末年之弊,谨防权臣专政、蒙蔽君主之目云云。
谢知秋自没有将矛头直接指向当朝宰相。
不过当朝天子自打登基以来,权力一直受到种种限制,若是他仔细看了这份卷子,这种话他应当会喜欢听。
思毕,谢知秋行云流水地写完,待到日暮时分,安然交卷。
*
谢知秋这份卷子,不久就被呈到圣上面前。
其实照理来说,殿试的卷子,也是要糊名誊录,然后经过初评、再审、终审,最后才递到皇帝面前,让皇帝确定名次的。
不过,本就是为天子招揽人才,糊名不糊名,原只是一句话的事。
天子本已有打算,果然只是对这卷子匆匆一扫,没怎么细看,就批下名次。
*
终于,到放榜当日。
方朝殿试的最终名次,会在这一日,由传胪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崇政殿前高声唱名,史称“金殿传胪”。
寒窗苦读数十载,皆为此日,这是功成名就、最为荣耀的一刻。
却说这一日,新进士们齐聚一堂,众人身着朱色公服,紧随百官之后,站列殿前丹墀之下。
只见礼部官员手捧金榜出现,当众展开。
传胪官上前一步,宣道:“天顺二十年三月十五,圣上策试天下贡士,共得良士二百三十七人,分为三甲,请众士子听名。”
言罢,他静了一瞬。
唱名是按照名次顺序来的,故而阶上响起的第一个名字,就会是当年的状元。
殿前安静不过一霎,可于众举子而言,却仿佛度过数个春秋一般漫长。
终于,只听传胪官员朗声喊道——
“萧寻初,年二十,梁城人士,大魁天下,得一甲状元,赐——进士及第!”
话音落,满堂寂静。
只见一俊美青年从一众贡士中缓步而出。
“他”不过弱冠年纪,生着一双桃花眼,分明是风流的相貌,气质却如寒刀出鞘、冰冷非常。
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均要被传名三遍,以显额外嘉奖。
传胪官又唱一遍道——
“萧寻初,年二十,梁城人士,大魁天下,得一甲状元,赐进士及第!”
“萧寻初,年二十,梁城人士,大魁天下,得一甲状元,赐进士及第!”
传胪官的声音响彻崇政殿前,由侍卫们声声接力,这名字又从宫中传至宫外,直到响遍梁城。
在一声声唱名之中,谢知秋面无表情出列跪直殿前,伏身谢恩道:“臣萧寻初,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人人都以为她是萧家纨绔萧寻初,如今浪子回头,一朝金榜题名,拜官天子阶下。
唯有她自己清楚,她是城东谢女谢知秋,年仅十八岁。
今日殿上之荣誉,乃她此前朝思暮想所求之物。
只可惜,今日终得之,仍是借用别人的名讳。
不过,本也是求而不得之事,如今能行至如此境界,于她而言,已是意外之喜。
纵然不可以真名示人,但回想多年来人人都说她不行、女子不适合科举、纵然让她参加考试她也难有成就,就连谢知秋自己也曾多次自我怀疑,现在这一刻可在崇政殿前谢恩受赏,她已经感到扬眉吐气。
至少从此,她可以不再对自己的学识能力有所疑虑。
*
金殿传胪过后,便是夸官行街。
唱名结束以后,只见一队人马自东华门而出,沿着梁城的主要街道,浩浩荡荡地一路行去。
而在那队伍前方,率领所有新进士的,正是当届科考的新科状元郎!
状元御马向来是梁城的热闹活动,只见城中百姓早已夹道相迎,街上人员甚众、摩肩接踵,欢呼震天,似山鸣海啸一般。
而当那状元一现身,满街人海竟都安静片刻。
原因无他,今年的状元郎才刚二十岁,这么年轻本已少见,何况竟如此英俊呢?
众人此前只多知此人是个不肖子,倒没想到生得这般相貌。
而且,这人一身气质不知该如何形容,竟如寒月高悬,凌冽如斯,倒有几分仙人之气,格外不同,令人难以接近。
却说众目睽睽之下,其他进士仍旧按照正常路线、往大相国寺去的时候,这新科状元竟忽然调转马头,在几位内侍官陪同下,分出一支队伍,往东边街道去了!
围观百姓们不明所以,便有好事之人,好奇地一道跟上。
不久,这状元郎竟将马停在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谢府门前。
正当众人疑惑驻足之时,只见这状元郎翻身下马!
谢知秋面容冷淡,长袍云翻,姿态利落潇洒,这下马动作她练了许久,如今已炉火纯青,如真正的将领般干净漂亮。
目睹此景,周围人竟不由发出惊呼声。
不知是哪个来看热闹的年轻女子脱口道了一句“好俊”,引得一众民间姑娘纷纷附和。
有人回过神来,道:“毕竟是将军之子嘛,马当然骑得好了!与其他书生相比,果然不同!”
这时,谢知秋倒不知路人议论。
她身穿状元袍,缓步走到谢府门前,清冷有礼地问门房道:“我应与谢府主人有约,可否请通报谢老爷?另外,皇上有一道圣言降下,还请谢家诸位长辈出来听听。”
谢家之前只与秦家说了萧寻初欲与秦皓比试春闱成绩,而御马提亲的事,唯有谢老爷一人知晓。
故而那门房见这“萧寻初”中了状元,好端端不去御马行街,反而带了一批宫官到这里来,人都要吓傻了。
他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瞠目结舌地应了声“好”,连忙奔进府中。
不久,谢家老爷、夫人相携而来,连老夫人都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被人扶来。
其实,早在金殿唱名响遍全城时,谢家人便得到了萧寻初高中的消息,原先正乱成一团。
于谢家众人而言,真是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这个萧寻初真能夺得魁元,他们压根没做过这个准备,当然手忙脚乱。
即使是与“萧寻初”有约的谢老爷,这会儿头脑亦是一片空白。
且不说萧寻初中状元的概率太小了,他原先并未抱太多期待。即便他真中了,谢老爷也觉得他当时夸下的海口,多半只是说着好听罢了,没有指望他真的在御马行街时绕路过来。
万万没想到,他不但信守承诺真来,阵仗还比之前说得更大!
“萧寻初”领来的那内侍官熟练地往众人面前一站,手捧一道圣旨,先道:“圣上有言,他今日乃应萧状元之邀,特来做媒,并非强压百姓,故听此旨,在场者皆不必下跪。”
宣完,他才读圣旨道——
“朕膺昊天之眷命,兹闻谢氏女谢知秋,值及笄之年,品貌出众,秀外慧中。今有马步军副都指挥使之子萧寻初,弱冠之龄,品行端重,为状元之才,其仰慕谢女人品才学,碍于自身名声不敢宣之于口,便发愤图强,终得功名以相配,朕闻之动容,故愿成鹊桥之美,亲为二人媒妁,盼淑女才子终得良缘,得成一段佳话!”
谢老爷本已战战兢兢,听完此旨,哪怕先前有圣言特准不必跪,他腿一软,还是差点跪下来!
在场众人,唯有谢知秋神情淡淡。
她筹备数月,皆为此日,事到临头,反倒不紧张。
她从内侍官手上接过圣旨,双手捧好,转向谢老爷。
只见谢知秋身着状元袍、斜戴朱绸花,却无比恭敬地对谢老爷行了一礼,朗声道:“晚辈萧寻初,仰慕谢家大小姐,先前自知难配,如今已痛改前非,遂特来求亲,望谢伯父愿意成全!”
顷刻间,街上围观百姓,一片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