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县大人到了!”
“知县大人到了!”
月县芝麻大点地方, 马车既已进了城,不多时就到县衙门口。
月县的衙差们, 早已恭候多时, 见规模浩大的马车队伍到了衙门外,他们连忙列队迎接。
只见青帘撩开,一年轻男子从中走出,矫健地下了马车。
衙差们实际对此人身份已多有了解, 然而一对上对方的视线, 还是微微一惊——
这青年不过弱冠年纪, 生得俊美风流,只是一双桃花眼有如雪里凝霜,看人一眼, 仿佛就能洞穿人心。
在场的衙役平白对上这么一双黑眼珠, 纷纷不自觉躲闪,倒像心里有鬼一般。
谢知秋目光在众人身上一扫, 假装没看到他们的反应, 只大步迈入县衙中。
月县虽是小城, 但一个县衙也有六七十名衙役,再加上县丞、主簿、典史等一众人员, 粗略一看也有上百人。
月县县衙已有一年半不曾有正经管事的知县, 县衙群龙无首, 一直是这些县丞主簿之类的自行协商做主, 但看上去也条理清晰,无大问题。
谢知秋初来乍到,他们居然立即对她热烈欢迎!
谢知秋才一踏进衙门, 立即有个身着衙役制服的胖壮男子热情地迎上来, 高声道:“萧大人!咱们盼星星盼月亮, 总算将您给盼来了!”
衙门里面本有几个读书人模样的人聚在一起用晦涩的月县方言交头接耳,一见她进来,当即止了口,并且马上切成梁城官话,同样聚上来。
“萧大人!久闻大名,神往已久,终于得以一见啊!”
先走上来的,是个书生模样的老大爷。
他七十来岁,后背微弓,身材清瘦。
他笑容满面地走来,头发雪白,脊背有些佝偻着,对谢知秋说话的语气十分友好,自我介绍道:“小人是月县的县丞,名为焦元通,久仰萧大人威名!”
这人单看外貌,颇有几分老秀才的感觉,不过既然当了县丞,谢知秋猜他多半是个举人。
谢知秋扫了扫他,略一颔首,又看向下一人。
下一人瞧着严肃点,但对上谢知秋的脸,又露出笑来,谢知秋这才看出他镶了两颗金牙。
那人来回拱手作揖,道:“小人是月县主簿,名为高林,幸会幸会。”
谢知秋颔首。
……
待所有人都自我介绍了一遍,最后又轮到那胖衙役。
待谢知秋的目光落到胖衙役身上,那胖衙役不禁一凛。
说实话,在这“萧知县”真的露面以前,他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是这样一个人。
原因无他,这“萧知县”的气质实在太过异于常人,令人难以判断“他”的行为想法,不由生出畏惧之心来。
此刻,光是被“他”冷剑般的双目看到,胖衙役就有些心底发寒,莫名有些怯意。
不过,他转念一想,这里是在月县,就算这萧知县有通天大的才智,在这里又能翻出什么花来?
如此一想,胖衙役终于安定几分,又觉得不足为惧起来。
他满脸横肉,虽瞧着是好吃懒做相,但身宽体胖,表情一扳,倒也还算有点意思。
他对谢知秋一抱拳,挤出笑来,也是一副热烈欢迎的表情,道:“我叫焦大壮,是这里的班头,见过萧大人。”
谢知秋没作表示,只是在这焦班头脸上扫了扫,心中微凝。
实际上,谢知秋来之前已经调查过。
本地以焦姓、高姓、李姓三家为大姓,局势大抵是以几家大户为明月,其余或多或少有血缘关系的同姓小户为星辰,群星拱月,大户吃大头,小户们也分一杯羹。
看这衙门里吏官的姓氏,也知实情八/九不离十。
包括县城和班头在内,这些吏官起码有一半多是姓焦的,剩下的有少量高姓和李姓,再其他的姓,就只是零星几人。
而且,这些人联系紧密,谢知秋面上不显,实则在观察。光是她听吏官介绍自己的这一小会儿的功夫,那些个衙役就来来回回交换数次视线,仿佛交谈不必言语。
谢知秋面不改色,只道:“好,你们的名字我都记住了。不过本官初来此地,行李众多,要先让家人安顿,明日再来安排。”
“欸,这种小事,哪儿用得着知县大人亲自安排!弟兄们这一把子力气,难道是放着看的吗?”
胖衙役大手一挥,就道:“来,兄弟们!都帮大人将行李抬到里面去!”
“好嘞!”
胖衙役一开口,其他衙役们纷纷响应,当即手脚麻利地扛箱子去了。
谢知秋这一趟来月县,队伍后面足足跟了数十个箱子,且衙役们往肩上一抬,就发现这些箱子个个沉得厉害。
一个衙役忍不住问:“大人,您这箱子里放得什么啊?”
谢知秋淡淡回答:“本官自梁城而来,家中知此地山高水远,便给了些傍身之物,不必在意。”
但那些衙役们闻言,倒是眼前一亮,好像对所谓的“傍身之物”有所猜测。他们两个人抬一箱,动作都有劲许多。
*
方朝为防止地方官势力过大,通常会避免将官员派遣到自己的家乡,因此地方官人生地不熟,县衙就会为县令提供住所。
这月县的县衙,在谢知秋的任期内,就将是她的家了。
有衙役和谢知秋自己带的护卫帮忙,数十个沉甸甸的箱子很快被搬到内院,整整齐齐地列在院子里。
谢知秋正四处查看的时候,那胖衙役对衙差们颐指气使了一番,逮准时机,偷偷凑到谢知秋边上,道:“知县大人。”
谢知秋看他。
“其实是这样的。”
那胖衙役笑盈盈地说。
“我们月县是个小地方,像知县大人这样的大人物远道而来,实在是我们当地百姓之福。知县大人奔波许久,旅途劳顿,想必很久没有吃过像样的好酒好菜了。”
“我等昨日得知知县大人今日能到月县,特意在本地最好的酒楼订了一桌子菜,既是为知县大人接风洗尘,也是希望让大人尝尝咱们本地的特色佳肴,好展现咱们本地小吏对大人的欢迎和敬意。”
“不知大人,愿不愿意屈尊给咱们一个面子啊?”
谢知秋仍旧没说话,只是看他。
胖衙役起先脸上还维持着笑,后来逐渐感到有点绷不住了。
说实话,请上官吃饭这事,还怪麻烦的。
他又不能未卜先知,怎么知道这新上司的想法性情。
他们作为下属,表示那是一定要表示的,如果这点表示都没有,怕这一县长官心里嘀咕,对他们摆脸子,万一一次不成,以后更不好办。
但问题在于,他们表示必须要表示,这知县大人却未必会接受。
这帮读书人极有可能读书读傻了,一方面自尊心极高,要别人捧着他,一方面又想显示自己清正廉洁,会故意训斥他们这些下属的“市侩”之处,好显得自己品行高尚。
还有些人新官上任三把火,明明心里想要钱想要得要死,一开始却不肯表现出来,非得等自己的名声吹响了,才开始大捞特捞。
无论是哪种人,胖衙役都讨厌。
这帮当官的自己坐在衙门里高高在上地发号施令,名声金银都捞着了,可实际的活都是他们这些衙役在干。
而越是想显得自己勤奋清廉的知县,这种破事就越多。他们抱怨那,最后结果一出,人人都是夸奖知县,谁管他们其他人死活?
而这胖衙役端详着谢知秋的神情,心里咯噔一声——
这个萧知县,该不会真是个清官吧?
正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如果摆在眼前的利益太大,奉承的人太多,那么再清廉的人在这样的环境中久了,也要浑浊起来。
可是胖衙役可等不了这么久,那焦子豪父子催得厉害,鬼知道他们为什么急得跟要去投胎一样,眼下清官可比贪官麻烦。
胖衙役心中暗骂县丞主簿那些不要脸的不是人,总把这种麻烦活推给他,真是脏活累活都让他干了,这萧知县若是当真要展示展示自己的清廉风范,最后平白挨一顿的骂也还是他。
良久,谢知秋总算开口了。
她目光一动,问:“县里最好的酒楼……想来价格不菲吧。诸位在衙门里月钱里也不高,专门请我这么一顿,不会太破费吗?”
胖衙役赔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小地方嘛,贵不到哪里去。再说,咱们有亲戚在酒楼里工作,能给点实惠。”
谢知秋颔首。
胖衙役实在看不懂这个萧知县的心思,“他”一沉默,他就不安得很。
正当胖衙役忧虑“他”会一口拒绝的时候,忽然,谢知秋道:“也好。”
“……咦?”
谢知秋问:“怎么,又反悔不请了?”
“不是不是。”
胖衙役大喜过望,心说太好了,这人长得一派正直的样子,原来也是一贯的货色,那就好办多了,他也能早点交差。
胖衙役当即道:“知县大人愿意受邀,实在是我等的荣幸,大人等着,今晚一定包您满意!”
谢知秋微微点头,就不再言。
*
当晚,龙凤楼。
月县这第一酒楼的名字起得气派,谢知秋本以为毕竟是县城的酒楼,与梁城想来是不能比的,但谁知一踏进来,才发现这酒楼阔气非常,虽与观月楼之类还是不可相提并论,可也装修古典,有些雅致的调调。
这群差吏不知哪来的钱财,竟点了满桌子的好菜,甚至有鱼翅熊掌一类。席间还请了歌女奏乐,管弦丝竹,声音悦耳。
小小一城的小吏,豪气得令人惊愕。
谢知秋见菜上来,并不急着吃,而是晃了晃手中酒盏。
她将酒盏放在鼻尖轻嗅,道:“这酒倒是特别,好像别处不曾见过。”
老县丞笑着介绍道:“这是上一任胡知县亲自酿的酒,名叫折千桂。胡知县老家在江南一带,本地盛产桂花,他原来就有酿酒这个爱好,便在十几岁时试将桂香融入米酒之中,再加以秘方调和,制出此酒。
“这酒香味清新,口感醇厚,但不醉人,十分特别,被胡知县带到此地后,一直深受我们这儿的百姓喜爱,倒成了特产。
“只可惜,胡知县天妒英才,竟忽然病逝,并未留下此酒配方。想当初,他本想在本地推广此酒,为了降低酿造成本,还特意在衙门试栽培了几棵桂花树,不想桂花犹在,斯人已矣,折千桂也成绝唱。
“如今这酒只剩衙门以及好的酒楼里还有一些存货,等全部喝完就再没有了,可谓一壶就价值千金啊!若非知县大人亲自莅临,掌柜的可不会轻易拿出来的,大人要好好品尝才是。”
谢知秋闻言,道:“如此,那我是该好好品尝。”
说着,她便抿了一口。
只是,她不过唇边沾了沾杯沿,酒面倒是晃了晃,酒水却看不出有没有少下去。
谢知秋问:“这胡知县的家乡,莫不是在江南临城一带?”
县丞惊讶:“萧大人如何知道?”
谢知秋道:“说是生产桂花,想起仿佛在书上读到过。”
“萧大人真是见多识广、博学多闻啊!来,老夫敬大人一杯!”
二人虚虚碰杯。
“萧大人怎么不吃菜呢?”
喝了酒,那七十多岁的老县丞又殷勤地给谢知秋夹了一筷子菜,介绍道:“来,大人,尝尝这个,也是咱们本地的地方菜,别处可没有那么纯正的滋味。”
谢知秋扫扫满桌的人,又看看酒楼端菜的伙计。
众人皆盯着她。
她略一凝思,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
县丞紧紧看着她,直到她的喉咙滚动咽下。
谢知秋道:“味道果然特别,不错。”
*
约莫半个时辰后。
酒足饭饱,歌女散去。
酒楼满桌的人都还坐着,唯有当晚招待的“萧知县”一人倒了,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离得近的焦县丞小心翼翼凑上去,碰了碰“萧寻初”的背,低声唤道:“大人?萧大人?您还好吗?”
“萧知县”一声不吭。
县丞胆子稍微大了一些,用力晃了晃“他”。
对方还是一动不动,宛如死人。
县丞松了口气,一下子倒回座位上,道:“成了,他睡死了。”
在场众人皆大为松懈,如释重负的模样。
典史道:“这下好了,只要再趁夜深人静,找个偏僻地方把他抹了脖子就成。早知这么顺利,就直接给他下点毒,也省得多出一步,让人胆战心惊得慌。”
“不成不成,下.毒怎么成,你疯了?!”
县丞胆子更小,急道:“我们可是和他一张桌子吃饭啊!万一出点什么事呢?再说,如果让他死在这儿,你以后还来不来这里吃饭了?”
“你们别说了,快把他弄出去吧。我怕他醒了,没搞完总是不踏实。大壮,你怎么还不动手啊?”
“你们怎么就会使唤我!烦死了!信不信老子一个不高兴,把你们一起宰了?!”
胖衙役本来还要喝酒,听人催促就不耐烦起来,愤怒地将杯子往桌上一丢,起身要去搬“萧寻初”。
主簿确认道:“衙门那边没事吧?这人拖家带口,还带了护卫丫鬟,焦老爷说尽量不要留活口,活人信不过。反正最后统统都可以推到山贼头上,万一弄不好跑了哪个,后面更麻烦。”
胖衙役摆摆手:“放心好了,他那些护卫才几个人?咱们满县衙的衙门,再加上焦老爷那边给的打手,少说也去了一百多个人手!保证连只蚂蚱都跑不掉。”
“可……”
胖衙役嫌衙门里的这帮书吏胆子还没芝麻大,正要骂他们几句,忽然,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走进来,看到雅间内的景象,吓得惊道:“你们在对大人做什么?!”
众人没想到这会儿还会杀出个漏网之鱼,气氛忽然一变——
“不好,怎么漏了这人的小厮?!”
“谁出的纰漏?”
“酒楼的人不该早把他——”
这群人对小厮可就没有像对萧寻初那么怕了,再说这小厮还是清醒的。他们顾不得其他,当即就要过去将他制服!
那胖衙役眼疾手快,当场冲过去,一推就将小厮摁在地上,道:“不许动!你若老实,还能让你死得痛快点!”
小厮大惊失色,脱口道:“你们怎么敢——!难道你们不知有王法吗?!”
胖衙役闻言倒是笑了,嚣张道:“王法?在月县,我们就是王法!杀了你们又如何,这满楼都是我们的人,全县的案件也归我们查,杀了你,其他人会知道吗?”
胖衙役话音刚落,突然感到脖子一凉,好像被人抵了什么东西。
他正要怒骂其他人在这时候碰他,放一侧头,才发现脖子上是一把雪亮的大刀,刀锋正对他的颈间动脉。
胖衙役顿时哑言,这才意识到,当他们全部注意力都在看小厮的时候,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趁着吵闹从窗外门口绕到他们后面,来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你、你……?”
胖衙役这辈子都没遇见过这等险境,脑子空了一息,半天说不出话来。
压住胖衙役的人,正是谢知秋先前在望潮山上遇见的钟大梁等一众义军。
胖衙役往日作威作福惯了,只靠着一身差役服和蛮力恐吓别人,哪有可能斗得过烽烟炮火中活下来的真战士。
“别动。”
钟大梁眼底沉静,毕竟是久经沙场的人,即使貌不惊人,可无论何时,都临危不惧,甚至将刀架在别人的姿势,都有点过于熟练。
他见胖衙役眼神在转,主动说:“死心吧,不会有人来帮你的。衙门那里我们已经清理干净了,现在无论是衙门,还是这座酒楼,上上下下都是我们的人。”
胖衙役呆住。
他下意识地抬头去看。
只见本该被药倒的“萧知县”坐起来,淡然地理理衣袍,悠然转过身,面向他们。
胖衙役看这群人的架势,再看谢知秋的脸,反应过来,惊道:“是你!你不过一个知县,居然敢养私兵!可若是让朝廷知道,可是谋逆的大罪啊!”
谢知秋颔首,并未否认:“确实。不过本官可没有养私兵,这些人是山上无名无姓的山贼罢了。”
胖衙役大怒:“这话谁信!他们一看就听你的话,还与你交情深厚!我们都可以作——”
胖衙役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瞳孔猛然一缩,意识到了什么。
同一时刻,谢知秋一动,忽然对他浅浅一笑。
胖衙役先前一直觉得这个人表情冷淡,让人生畏,可此刻,他看到了对方的微笑,他才发现这个“萧知县”笑比不笑更恐怖,只这一笑,竟让他浑身毛骨悚然。
谢知秋四两拨千斤,说:“确实,你们并非是我的人,又看到得太多,实在令人放心不下。想要杀人,就要做好会被人反杀的准备。”
她一边说,一边直视胖衙役。
谢知秋道:“正好,本官也很好奇,你们一群吏官都敢这么大胆,本官是本县知县,这满楼都是本官的人,全县的案件又正好都归本官查,如果本官不想有些事被人知道,决定对你们动点手脚,出了这个楼,世上还会有人知道吗?”
倏忽,一股寒意自脚心腾起。
胖衙役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俊美的青年,遍体生寒。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