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六,黔山村,崔氏族祠。
“哟,崔二可算回来了!”
“什么崔二,现在是秀才公了!去年的院试第一呢,好像叫什么案首?崔家祖坟可算是冒青烟了,人家一直住在私塾,昨儿个才知道亲哥没了,紧赶慢赶回来的。”
“这么一比,崔泽也太没福气了点……”
“谁说不是呢,唉,你说三郎一家好端端的,短短十几年下来,竟然只剩下这个二小子和泽哥媳妇了,尤其是贞娘,这两天就跟傻了似的,旁人的话也听不进去,可怜哟。”
长相富态的老妇人话音顿了顿,眼睛往偏房门口一瞥,很快转过话头:“仙师来了没有?”
“昨日说是今晚上一更做法事……”
离这群腰间统一绑了一圈白布的女眷们六七步之远,冯玉贞半倚在偏房门口,她抬起脸,正愣怔地瞧向不远处。
冯玉贞今年十九岁,成婚不过半年,夫妻日子正和美,丈夫崔泽却在上山捡柴时惊动了冬眠的蛇,森森白牙一口咬在要害处。
蛇毒剧烈,崔泽没捱过两天不治身亡,可怜被留下的冯玉贞一夕之间新妇变寡妇。
崔泽父母早逝,但好在崔姓人户在黔山村这一带宗族兴旺。他由宗族抚养长大,如今死后棺材也停灵在崔氏族祠里。
前六天下来气氛压抑、寂静的祠堂,现下却窃窃私语不停。
处在人们的视线和言语漩涡中心的,正是现在跪在棺材前的“秀才公崔二”,丈夫崔泽唯一的亲弟弟——崔净空。
与旁人的艳羡不同,冯玉贞看见这个颇有出息的小叔子却脸色煞白,活像是青天白日里撞了鬼。
崔净空比冯玉贞小两岁,尚未及冠,身形将将长熟一半,却仍比在场的男人们要高出半个头。
他冒雨匆匆赶来,没有撑伞,下摆溅上了星星点点的泥水。
二月末的天气远远算不上暖和,旁人都穿袄的时节,他身上却是一件陈旧的天水碧色长衫,已经洗得抽丝发白。
宽阔而单薄的肩膀束缚在单薄的衣衫下,脊背在半跪时仍然挺得笔直。袖子很局促的短了半截,一抬手就把半个小臂裸露出来,几乎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这样狼狈的崔净空叫冯玉贞略一恍惚,在她记忆里更多的还是紫袍玉带、通体上下贵不可言的“崔相”。
昏暗的地牢里,长身玉立的男子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烛光将他黑漆漆的修长身影倒映在墙上。
冷白的手里攥着一柄铜鞭,轻描淡写将身前的囚徒抽打地皮开肉绽、惨叫连连。
对方的呼声渐弱,喷洒的热血径直溅到男人那张俊秀的脸上,他笑容却越扩越大,眼底疯狂之色展现得淋漓尽致。
冯玉贞将视线从他滑落至小臂的念珠上挪开,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掉过头扶墙走进偏房。
她走路很慢,这自然不是什么踱步慢行的雅兴;不仅如此,她姿势略微有些怪异,身体重心不稳,微微往左偏,如同小船颠簸倾斜。
幼年滚落悬崖落下陈伤,伤口初愈后便左脚微跛,早前还需拄着棍子才能保持平衡。
后来被冯母强硬地丢了拐杖,咬着牙摔得膝盖上硬生生磨了两层厚厚的茧出来,才得以不借外力如常行走。
虽然跛脚已不影响她干活,但女儿家这般总归不算体面,这也是她熬成十八岁的老姑娘才有人上门提亲的原因之一。
崔泽一个无父无母的猎户,比她尚还大五岁,村里恐怕没有比他更破落的人家。
可冯家爹娘那时候急着给独苗儿子的提亲凑聘礼,索性收了崔泽半吊铜钱和一对大雁,不到半年便匆匆将她许配了出去。
冯玉贞坐在椅子上,颇有些心神不定。
如果没有记错,这个她名义上的小叔子会在磕完三个头后走到她面前,询问要不要跟着他住……
丈夫死后,独冯玉贞一个寡妇,概因公婆没得早,她要么跟着丈夫仅剩的血亲崔净空住,要么便直接留在崔家老宅。
至于娘家,已经绝路一条。前世她爹自得知女婿身亡的消息,只待将这个女儿再嫁给河边的老鳏夫榨取几斗米来才好。
正如她所料,少顷,崔净空缓步进屋。
冯玉贞见他果真验证了自己的预言,几乎算慌乱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崔净空神情冷漠,眼珠依旧黑白分明,呈现出一种清澈、沉冷的底色,眼周并无半分红意,想来竟然一滴眼泪都未曾流下。
他在距她四步远的地方停下,开口问她:“某暂居村西的一处砖房里,可勉强遮雨,不知嫂嫂可愿前去?”
这个问题相隔一世,再次甩在冯玉贞面前。
上辈子她仓促拒绝,一方面顾念叔嫂大防,一方面也有点畏惧这个瞧着冷情冷性的小叔子。
崔净空也只点点头,像他来时那样沉默离开了,那也是两人上辈子最后一次见面。
冯玉贞之后便留在崔氏老宅,却不料原本在崔泽丧礼上和蔼可亲的亲族却换了个态度。
知道她已同娘家断绝往来,没有半点倚靠,便对她肆意使唤、刻薄冷待,甚至拿她当丫鬟似的打骂羞辱。
不仅如此,为了从官府搬一块贞洁牌坊为崔氏添彩头,老宅怕她出门被野男人拐跑,竟然将她半是囚禁地拘在宅子里,银钱半分不给,偶尔才允许她随同几个膀大腰粗的姑婆出去采买。
冯玉贞性情怯懦,又自觉无路可逃,如此倒也勉强忍过六年。
直到崔大伯夜里竟然对她图谋不轨,幸亏及时遭别人撞破,可对方反咬一口她平日行事放荡,此番不过是她蓄意勾引。
她本就嘴拙,面对这种颠倒黑白的诋毁更是百口莫辩,也没人愿意为了这么一个无依无靠寡妇而驳了崔家族长的面子。
他们轻描淡写地为她钉上水性杨花的罪名,而后二十六岁的冯玉贞被不顾挣扎地强行捆住四肢,脚腕系着石块,趁着天黑沉了河。
电光火石间冰冷刺骨的窒息感再次翻涌上来,冯玉贞撑住椅背站稳,她深深呼了一口气。
面前的小叔子还在等她回应。
即使衣着再狼狈,崔净空的脸也轻而易举地抹杀了这种局促。乌发被雨水浸湿,水珠顺着发尾掉落,在这张霞姿月韵的脸上缓缓蜿蜒而下。
崔净空相貌极好,十里八乡再难见这样俊秀的青年了,任谁头一遭碰见他都要愣一愣。自饱满的天庭到不点而朱的薄唇,竟然没有一处生得不清隽疏朗。
这副好皮囊在前,冯玉贞却只觉得遍体生寒。
没人比她更清楚,外人盛赞、面若冠玉的秀才公,揭下这层薄薄的斯文伪装,隐藏着的是怎样无情、残忍的本性。
她死后沉塘溺死后化身一抹幽魂,手里凭空多了一本话本。
可冯玉贞并不识字,迷迷怔怔翻开,眼前忽地冒出一股青烟。在烟雾里,她亲眼目睹崔净空如何从一介布衣之身爬到官居一品。
包括她在内的乡下人在读书这方面匮乏一些起码的想象力,考中一个秀才就足以他们拍掌叫好,奔走相告。
没有人会预料到,崔净空在第二次科举下场后,犹如囊中取物般连中三元,刚刚及冠便一朝金榜题名,名扬天下。
他进入朝堂后崭露头角,办事万无一失,又因面如冠玉、性情沉着机敏,数次被委以重任,有“孤臣”的风范,于是便越发得年幼天子的倚重。
之后崔净空权势愈重,便开始暴露其残忍、贪婪本性。
对上巧言令色,蛊惑圣听,对下徇私枉法,大肆捕杀与其政见不同的清流政敌,士林很长一段时间都笼罩在名为崔相的阴影下,京城里人人自危。
京城大旱期间,崔府的奇花异草依旧生机勃勃。在一派枝繁叶茂之下,崔净空的私狱夜夜开张,惨叫咒骂声全数堵死在地底下。
崔净空或铁骨铮铮或愚昧软弱的对手总会离奇消失,唯有在血迹斑斑的花丛深处,饱尝他们血肉的似锦繁花见证了无数罪恶。
而立之年,以他为首的一派将会取得党争的最终胜利,意味着自此内阁六部形同虚设。
而对已经爬上权力巅峰的崔净空来说,身为唯一的内阁阁老,朝廷已经彻底成了供他把玩的掌中之物。
那天夜里,权倾朝野的崔相于京城府邸大肆宴请宾客。绚烂的烟火和高挂的灯笼几乎照亮了京城南郊。
与此同时,一把大火无声无息地在三百里之外的崔家老宅燃起,同样彻夜未停。
将所有青壮男子连同妇孺老幼,当初曾在幼年欺辱过崔净空的崔氏众人,全数烧死在了黑沉的睡梦里。
没有一个人逃出来。
可留在囚笼一般的老宅难不成会有更好的结果吗?
在她眼里,崔净空实则无异于豺狼虎豹,可如果她安分度日,哪怕伏低做小伺候他起居,或许崔净空念她这点恩情,放她一条生路?
侥幸神佛赏了她重活一世的机会,这一回,她说什么也要逃出这座前世的牢笼。
冯玉贞捏了捏掌心,稳下心神:“好,我跟你走。”
她声音很轻,也没什么气力,对面一直神情淡淡的人却因为这一声在他预料之外的回应而抬起头,俄而两道目光如同冷枪一般径直刺到她身上。
崔净空一双长而翘的丹凤眼掀起来,静静打量她。
这位比他大不了两岁的寡嫂很老实地站着,身形消瘦,雪白的粗麻丧服像是个木桶径直套在她羸弱的身躯上。
垂着头不敢看他,横生出一股畏畏缩缩的小家子气,丝毫不见刚刚说话时冒出来的勇气。
在此之前,崔净空只和这个大嫂在半年前大哥的成亲宴上见过一面。
鹅蛋脸,白净的皮肤,看谁都怯生生的眼睛。
有些好奇地望向他,像是栅栏里被圈养的牲畜,只待引颈受戮,同这片土地上所有蠢笨的人没有半分区别。
刚刚进祠堂那会儿也顺带着瞧了一眼,神情憔悴,是个标准的新寡妇。
崔净空生的高,居高临下,只能瞧见她乌黑的发顶和一点雪白的下巴尖儿。
往下一扫,女人不良于行的左脚裹在宽大的衣物里,正在轻微地抖动发颤。
怕他?
他心里生出一缕异样:为什么怕他?如果怕他,又为什么答应和他走?
读书人一概都是清高的,因而他也冷淡不近人情,得益于这张绝佳的皮相,女子投递的倾慕和惊艳数不胜数。
无论如何总不至于会让人吓得发抖,更何况他和这位寡嫂之前没有任何过节。
崔净空自然有很多不可为人所知的秘密,但除他之外,寥寥无几的知情人不是已经成了一抔黄土,就是呆在在灵抚寺里敲木鱼。
还是说……她亲眼看到了什么?
超出计划之外,放在身边也是个变数,不如……心头的杀意涌起,手腕上的念珠骤然发烫,堪比烧开的沸水,崔净空面上却半分不显。
他目光稍稍停留在女人领口和乌发间露出的一截细瘦雪颈上,左手食指不自觉颤了两下。
崔净空很快收回视线,复而拱手道:“砖房年久失修,只怕是委屈嫂嫂了。”
“该是我麻烦你了才对。”
两人又说定待崔泽明日下葬后再启程,冯玉贞只管讷讷点头。
等人走了,冯玉贞全身绷着的线一松,立刻瘫软在椅子上。寒冬腊月里,后背竟然湿了大半,冰冷粘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