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贞一次也不敢回头。
滚烫的泪水迅速模糊了视野, 脚下急走,只胡乱在脸上揩一揩,她怕自己只要回望一眼便不免心软, 可一桩桩事叠起来压在心头,早就积重难返,她其实也了然:她与冯家今生的亲缘已尽。
如此一来,她忽地惊觉自己无父无母,也无夫无子, 活在世上,终究成了孤零零、瘦条条的一个人。
心里兜上浓重的孤寂感,冯玉贞眼泪掉得愈凶, 崔净空落在她身后半步的地方, 见人越走越快, 身子踉踉跄跄歪得厉害, 两条宽松的裤腿前后荡着。
他于是上前两步拽住寡嫂的一条手臂, 用了巧劲带着她拉过来, 冯玉贞本就全靠着一股劲走回去,这下冷不防脚下扭了一个圈, 两人便面对面站定了。
寡嫂低着头,像是要把脑袋低到臂弯里埋进去才好,从乌黑浓密的发到雪颈上凸起的骨节,下颌挂着泪,显得很是羸弱。
崔净空觉得她最不好的就是这一点。
倘若不是亲眼看到, 确是难以察觉。除了山里那次放纵,在他面前的其余时候, 她哭泣总没有声音, 死死咬着唇, 把柔软、略略饱满的下唇堪堪咬破,一点血渍涂在唇珠上。
她总默不作声,崔净空想,宛如沉在河底,埋进沙里。
可他偏偏就贪图这个,因而费力涉水,衣衫尽湿,搬开其上欺压的石块,才能把那颗柔软脆弱的心从禁闭的蚌壳里撬出来。
冯玉贞不想让小叔子看见她哭花脸的窘态,只瞧着他的袖口看,她听小叔子问:“嫂嫂为何要哭?冯家人遭到报应,你摆脱了他们,该高兴才是。”
冯玉贞没有应答,直到一双手从下捧住她的脸,崔净空的手比起她来说显得太大了,把她一张秀气的、哭红的脸全包在掌心间。
她挣不开,只能由他抬起脸,泪眼朦胧里映照出崔净空深邃的眉眼,一面啜泣一面道:“我、我心里难受……”
“难受什么?”
她的嘴唇微微抖动:“心里空落落的,只剩我一个人了……”
崔净空垂眸,目光凝在她湿漉漉的眼睑上,指腹好似无意间从她唇边那粒红痣上蹭了过去,轻言慢语道:“还有我在。”
怎么会是一个人?分明以后是我和你,我们两个人。薄薄的皮下,血液徐徐烫起来,他花费了十二万分的耐心去狩猎做局,现在屏气凝神,知道她终于一脚踏进了圈套里。
冯玉贞听不得这些,慌乱扭开脸,伸手想要扒下他的手,满腔愁苦也被全吓走了,可她细胳膊怎么掰得过小叔子?
崔净空目不转睛盯着她,还在引诱她坠入陷阱:“我就在你身边,你得看到我才行。”
放低的声音好似在耳边厮磨,她逐渐卸下力道,对上他的眼睛,竟然鬼使神差点了点头。
他松开手,问道:“好点了吗?”
冯玉贞不敢同他对视:“嗯。”
*
夏至后阴雨绵绵,阴晴变幻无常,冯玉贞备着蓑衣进入山林,猫把蒿已经一丛一丛扎堆冒出来了,用于炖鱼最是鲜香,做成酱就干饭也津津有味 。
她没敢往深处走,打量着乌沉沉的天际,采够半箩筐便停手,正加快回去,灌木草丛晃动发出沙沙声,一个清脆响亮的女声紧接着由远及近:“玉贞姐!玉贞姐!”
冯玉贞停下脚步,看着她笑道:“阿芙,怎么现在来了?”
周芙跑过来,脑门还挂着汗,她面容姣好,脸颊留有两团婴儿肥,格格笑道:“还不是我娘,叫我来这儿多逛逛,总说指不定撞上你们村的崔秀才!”
两人是前半个月在林子里认识的。周芙失足掉进猎户挖的坑里,冯玉贞远远听见求救声,费劲全力把两块重石头推进坑里,周芙踩着,两个人又是一番拉拽,这才顺利救出来。
那天之后两人又遇见六七回,她是隔壁村的女孩,今年十五岁,正是议亲的年纪。对这片也不熟悉,她娘有意想和崔净空说亲,但崔净空在第一个媒婆找上门的时候就直言书未读成,无意婚娶。
但他毕竟一个香馍馍戳在这儿,免不了有人动歪脑筋,譬如周芙她娘,总叨叨:“嫁读书人好啊,日后他当了官,我儿就是贵人了。”
周芙不想成亲,更不想当贵人,对崔净空不抱任何想法,她甚至连对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但碍于娘亲唠叨得她受不住,加上结识了冯玉贞,这才往这儿跑得勤了一些。
冯玉贞一听她提起崔净空就眉心直跳,她真怀疑自己这些日子被下了降头。
之前周芙问她知不知道崔秀才长什么模样,冯玉贞为这突兀的问话停顿了一瞬,错过了回答的节骨眼,周芙话又密,只当她不熟,很快跳了过去。
后来周芙偶尔再提起崔净空,她也不好道明自己就是他嫂子,甚至两个人还同住呢,总显得她说不上来的心虚,不尴不尬地悬着,只得假装并不清楚。
她于是岔开话题:“我瞧着天色不好,时候马上快晌午了,阿芙不若来我家吃一顿?”
对方很利落地应了,两个人有说有笑往回走,冯玉贞今早在溪边卷着裤腿捉了两条鱼,中午给周芙炖一条,晚上崔净空回来了再炖另一条,两个女孩挤在厨房里一块下手。
屋外斜下小雨,雨水顺着屋檐流落,冯玉贞贴在碗边,呷了一口滋味鲜美、热腾腾的乳白鱼汤,还没来得及喟叹出声,便听见对面的女孩有些犹豫地问:“玉贞姐你……你娘是不是赵秀英?”
赵秀英是冯母的名字,娘家恰好就在隔壁村。
冯玉贞手顿了一下,她知道自己同冯家一刀两断的事已经在黔山村里流播开了。
但好在砖房位置偏僻,邻里稀少,她和这些人都只是泛泛之交,没人到她跟前嚼舌根,最多也就拿眼睛跟她是什么稀罕玩意似的瞅她,背后指指点点两句,她也全当没看见。
可没料到……这都传回冯母娘家,隔壁村人都知晓她的名字,可见这事有多惊世骇俗了。
冯玉贞盯着手里的碗:“是,但我和冯家已经断了。”
周芙慌里慌张地放下筷子:“玉贞姐,我没别的意思,我爹那人成天就爱和老头们蹲村口摆那盘臭棋,这十里八乡的事他都能听一耳朵。昨儿个他回来提了两句,没成想听着你名字了,所以今天赶紧过来提醒你!”
见冯玉贞面露疑惑,她一口气没歇,赶紧吐露出来:“我爹说想要另立门户得拿牙牌去官府一趟,具体他也不甚明晰,日后赵秀英万一闹着要你赡养他们,到时候把官府的凭证亮出来,没人能再指摘你什么。”
冯玉贞心头一紧,她委实不懂竟还有这么一套程序,知道这是帮她大忙了,连连道谢。
周芙也跟放下一块大石头似的喘了口气,忙说没事,甚至反过来安慰她:“我怎么可能责怪你?要我说,玉贞姐断得好!只可惜没断得早些,冯家还有那个手被划烂的什么柱,他们都是罪有应得。”
张柱也出事了?
冯玉贞察觉出异常,问道:“张柱怎么了?”
周芙道:“好像是手被割烂了,现在都握不起来,只听说半夜进贼,肯定是遭报应了。”
雨歇后她就起身要走,冯玉贞踌躇片刻还是告诉她:“阿芙,那天你问我,我没答上来,后来也就没好意思再说,其实崔秀才……就是我小叔子,也在这儿住。”
她有些愧疚,觉得自己隐瞒了小姑娘,却见周芙眼眉弯弯:“我刚瞧见桌上的书和毛笔的时候就猜着了。”
却好像全然不在意崔净空这桩事,只朝冯玉贞招招手:“玉贞姐,下回你到我们村,我给你擀面条吃!”
难得结识这样开朗大方的朋友,冯玉贞送她一程,两人分别时承诺改日去她家里做客。
她回到砖房,琢磨着周芙和她提的牙牌那件事。当夜崔净空回来,她想小叔子一个读书人见多识广,于是便拿来问她。
“嫂嫂不必忧心,”崔净空颔首,他好像早想到了这一茬:“女子相较于男子,条件相对宽泛些,冯家近日是翻不起大浪的,待我自秋闱归来,我们再去县里官府,嫂嫂以为如何?”
冯玉贞自然没有异议,崔净空这些日子十足忙碌,她都看在眼里,他助她许多,尽管对方从不索要报酬,冯玉贞还是想尽可能回报一些。
堂屋桌上点起油灯,崔净空照常习书,冯玉贞却没有直接进厢房,而是坐在崔净空桌子对面,借着灯光,赶忙加紧多绣两个荷包。
一人埋头温书,一人低眉绣花,中间一盏昏黄的光亮,两人安静坐到半夜,彼此互不干扰,只偶尔女子起身为青年添茶,如此情状已经有那么几天了。
抱着彻底两清的决绝态度,冯玉贞原本攒下的钱只给自留一个月的开支,剩下全扔给了冯母,如此便显得捉襟见肘了。
再加上她想在崔净空启程前去乡试之前,给他凑些盘缠,因而急着多赶两个出来。
崔净空自然拦过她,只说自己银钱足够,无需她如此费心,但冯玉贞这件事上唯独不肯服软。
就像是兔子急了也会跳墙,冯玉贞自有她的坚持:小叔子用不用她管不着,可给不给就是她自己的事了。
后来崔净空瞥见烛火下她垂眼时用心而细致的神态,面容很是秀美,心中一动,便默认了下来。
只是今天,他放下书本喝茶的功夫,冯玉贞却搁置了手里的绣样,明显有什么话想说,却好似有些难言犹豫。
见他看过来,冯玉贞不自觉张口吐露了出来:“空哥儿,张柱那件事……也是你干的吗?”
崔净空闻言,手指在茶盏上轻轻叩了叩,他慢条斯理开口,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如果我说是,嫂嫂会怕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