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贞等了许久,不见对方任何的回话亦或是反应。小叔子一味沉默,他的两片薄唇只是闭合着,抿成一条僵直的线条。
这张常常将冯玉贞堵得哑口无言、亦或是面红耳赤的嘴,好似在被她套上长命锁的顷刻间失语了,再没法张开,吐露些适意、得体的话。
是不喜欢吗?她心里打鼓,惴惴然地想,日后他将位高权重,奇珍异宝在其眼里同瓦砾碎石一般。这串长命锁放到梦里的崔相面前,大抵连当他的足下泥都不够格。
过了一会儿,青年才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变化,听着十分沉着:“嫂嫂是如何得知我的生辰年月的?”
冯玉贞抬眼望他,回道:“我听大伯母提了一次,便记在了心里。空哥儿可是不待见这个?”
崔净空又不说话了。
她强打起精神,这几日小叔子回府都是天黑后再等一盏茶的功夫,早晚差不了多少时候,所以今晚也是按照以往的点,估摸着时候揉面下锅的长寿面。
端在桌上,却因久等不至,早就凉了。可惜如今时候太迟,只得明早为他再煮一碗补上。
现下屋室内阒无人声,两人拉长的黑影于白墙之上寂寂相对而立,冯玉贞眼皮沉重,快要彻底耷拉下来的时候,大腿上却倏地一沉,有什么东西掂量着力道轻轻放下来。
冯玉贞下意识抬手抚上去,困意驱散大半,他瞧见青年墨黑的发顶,他不知何时俯下身,大抵是席地坐在她脚边,两手环住她的小腿,将头枕在女人放在床沿的腿上。
青年将下巴颏儿搁在她的膝头,冯玉贞腿上始终不长肉,两条细细瘦瘦的腿上膝骨突立,他的下巴抵在硬骨之上,传来一阵钝钝的痛感。
总而言之是痛的——
和方才那股他压了又压,险些迸裂出胸口的强烈情感源于一处,这种几近疼痛的感受和从前贴近寡嫂时的愉悦截然不同。
崔净空并不惧怕疼痛,法玄咒诅生出的疼痛只能在这具血肉之躯上肆虐,因而越是痛苦他越是不屑,概因讥讽法玄纵使以身为咒,崔净空的魂灵仍然落拓自在,犯下罪行累累,任谁也无法束缚。
可是现在,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恐慌,只望见冯玉贞这张疲色的脸,疼痛再次叩击魂灵,这种不可违逆的力量不费吹灰之力的斩获了他。
“怎么了?”
女人白净的面容泛起关切的柔情,那虚长的两岁也忽然有了实感,成了一条宽阔而荡漾的大河,淹过他的身体。
这种年长者的温情令他痴迷地盯着,她的手指穿过茂密的发鬓,轻抚在青年侧脸之上,声音像是从鼻腔里轻哼出来,哄孩子入睡一般:“可是饿了?我给你下碗面吃罢。”
“不饿。”
他忽而垂下眼,纠缠着寡嫂日夜狂欢的那两天都没这副踌躇情态。
纷纷的情.欲在这个夜晚被剥离出这具躯壳,他曾经用唇舌吻过全身、手掌无数次游走在身下的人,现在却只是想抱一抱她。
“嫂嫂,我很欢喜。”
腿上忽然冒出这样没头没尾冒出来一句。冯玉贞手下一顿,屋里沉寂片刻,她笑了笑,轻声道:“我知道了,歇息吧。”
继而动了动被青年抱着发僵的小腿,她正要弯腰脱掉绣鞋,却被崔净空代劳,冯玉贞的足尖略略点地,她在床上伸出手,将床下的青年引上了床榻。
土地饱尝甘霖,变得潮湿而柔软,湿热的女体好似掰成了一张弓,青年搭在她绷紧的弦上。
窗外秋雨淅淅沥沥,屋内两人耳鬓厮磨,暖意融融。
*
第二天起早,冯玉贞擀了一碗长寿面。她已经有些时日不曾下厨了,府上雇有厨子负责三餐,她偶尔想要动手来,只会被几人劝回去。
独今日特殊,只是一碗简简单单的汤面,唯一特殊的是只有一根面条:,吃的时候从头到尾不能咬断,图的就是一个连绵不绝的好兆头。
崔净空吃完,道了一声谢,随即起身,只说自己有要事去办,脚下生风似的走了。
冯玉贞呷一口热汤,秋意渐浓的清晨,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生热。碗口磕在唇边,她望着崔净空消失在马车里的背影出神,只觉得有些蹊跷。
他昨晚和今早都不甚正常,那双往日只要两人独处,便很少落在别处的眼睛,却好似刻意躲闪。
昨晚上闹得不算过分,一回就歇了,只是崔净空把她搂得太紧,肩背都有些许不适。
她在庭院转了两圈,一夜秋雨之后,那些盆栽大多都须发凋零,枯黄萎靡。自从田泰跟着崔净空之后,这些盆栽便很少被人细心摆置,两个丫鬟不离她身边,李畴也没空顾及。
日后天气也凉了,放在院子里估计要被冻死,于是她和团圆吉祥三个人打算一块把这些枯萎的盆栽搬进屋内。
丫鬟们劝阻不让她下手,冯玉贞搬来镇上难得干些活,正好活络活络筋骨,然而正当她干劲十足挽起袖子,正俯下身搬起其中一盆的时候,却从缝隙里滚出一个半个巴掌大的木球。
上面雕刻着简单的纹路,这个格格不入的玩意很快吸引了冯玉贞的注意。
她放下手里的盆栽,弯腰拾起这只木球。发觉其上方有一点凸起,顺着按压下去,原本密闭的木球突然半开,原来里面暗藏乾坤,一朵木刻的芙蓉花,其上浅浅涂了两笔颜色,很是娇俏。
触动机关的方式同那只木兔子极为相似,冯玉贞瞧着手里的木球,恰好这时候团圆已经搬了一趟回来,便问道:“团圆,近些日子,府上有人来过吗?”
团圆眉心一跳,赵阳毅来的那天,白日屋里冒出细微的响动,好在她和妹妹都习以为常,只在外面守着。
可不多时,却见李管家隔着远远的距离,朝她们比个口型,示意两人不管待会儿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惊扰主子。之后便亲眼目睹赵木匠在盆栽后站立半晌,而后匆匆离去。
团圆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得知事情全貌,心头发慌,忙低头道:“回夫人,奴婢不记得有人来过。”
冯玉贞蹙起眉,可这个木球怎么看都像是赵阳毅的手笔,这时候已然觉察出微妙的不对劲,可她没有继续问下去,知道撬不出来什么有用的,只把疑惑藏在心头。
等三人搬完了盆栽,冯玉贞借故将团圆引去找李畴,只剩她和吉祥两个人,这时候她将袖口里兜着的木球取出,略微拨弄了一下开关,嘴上问道:“吉祥,这个可是你和你姐姐遗落的物件?”
吉祥轻快摇摇头,她性子比团圆欢腾一些,只笑道:“不是奴婢的,瞧着倒像是男子买来讨女人欢心的,兴许是田泰或者李管家,或许……是不是老爷送给夫人的?”
冯玉贞被她说得略微一愣,然而细细想来,田泰近些日子可没走近过正房,李畴被指派得脚不着地,又怎么会闲来往盆栽那处走?
至于崔净空,倘若真是他买的,可能会把东西疏忽间遗漏在这儿吗?冯玉贞思忖起早在砖房时,崔净空便极为厌恶那只木兔子,一度想让她扔掉,他会买这种木制的玩意给她吗?
直觉与他无关,这只木球牵扯出来的事情处处吊诡:既然并没有外人来,这个木球又不属于任何人,那么为何会凭空出现在府中?
她只觉得头上好像蒙着一层看不见的罩子,心下不安,倘若赵阳毅真来过府上,还离着正房不过四五步,分明都算走到她身前了,丫鬟们为何处处隐瞒,而她亳无所察?
心里窝藏着事,偏偏半点也不能跟别人吐露,加上之前赵阳毅当众被为难一事,当初被崔净空三言两语搪塞过去,可那时的猜忌到底没有被解决,几件事一齐翻上心头。
直到三天后,突然迎来了转机。
午后厨:房突然传来异动,只听得几声尖叫,一会儿的功夫,李畴匆匆过来请冯玉贞去探看。
原是每日负责倒泔水的老头今日不适,只得临时在巷口找了一个男子来替代。两桶泔水需要从厨房拎到车上,桶身有男人的腰身那么粗。
谁知道这个高大的男人中看不中用,体力不支,他颤巍巍抬起桶,下一刻却手臂一抖,一个没扶稳,泔水桶便从他怀里猛地侧翻滚落,污水霎时间蔓延,溅脏了地上的米面。
冯玉贞到了厨房,见男子披着破损的蓑衣,很是卑微地不停欠身,操着一口听不分明的乡音道歉,听着并非本地人。
冯玉贞见这人大抵也是为了养家糊口才冒雨出来等活干,都是可怜人,便只说叫他不必逞能,这次便算了,让团圆吉祥也下手帮着拾掇。
屋里别的人都在忙着收拾,离他们有些距离,却在这时,一直佝偻腰身的男人快速向她凑近,他灰色的眼珠直直望向她呆愣的神情,刻意抹黑的脸上,嘴唇微微一动:“初十,镇西彩梁桥下。”
赵阳毅很快又缩回身子,恢复成卑躬屈膝的模样,冯玉贞俄而反应过来,维持住面上的表情,语气平常:“不必在意,人难免出错的。”
把人送走后,冯玉贞回到正房,她接着绣还剩一小半的绣面,尽力叫人看不出端倪。然而心思却已然飞走了,她犹豫着,要不要去?如果去了,赵阳毅会不会对她不利?
可同风险相比,许多她想要知道的事也暗藏其中,或许走上一趟便能知悉真相。
冯玉贞心念一动,将一侧的小抽屉拉开,那只来历不明的木球还静静躺在这儿,她拿起把玩,逐渐打定了主意。
十月初十,冯玉贞说要出府逛逛。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府中这两日对她若有若无的看管隐隐放松了,今天出门,李畴也没有追问她去何处,只是两个丫鬟仍然乖乖在身后跟着。
跟她们坦白说要去见赵阳毅,估计两个丫鬟立刻就会下跪求她回府。冯玉贞双拳难敌四手,硬碰硬自然行不通,必须另辟新径。
今日恰好赶集,到处都是吵嚷、还价声,热热闹闹混作一团,冯玉贞一计涌上心头,她不动声色使唤吉祥去一家烤鸭铺子前排长队买烤鸭子,这样短时抽不出身。
支开团圆就更简单,冯玉贞只说自己走累了,在不远处扶着栏杆等着,麻烦团圆去买两斤瓜子,回府炒着吃。吉祥一掉转身,刚才还说走累了的冯玉贞起身快步混入人群。
她看准时机,等丫鬟们回神,却发现街道上摩肩接踵,早就寻不到夫人的踪影。
身后很快传来喊叫和惊呼,冯玉贞头也不回,只一股劲从人群里跑出来,一路上气喘吁吁跑到镇西,果不其然,桥下已经有人在等待。
一个壮硕的身影立在桥边,那人将头顶的斗笠帽檐压低,左右环望一周,这才点一点头。赵阳毅朝她张开手,示意她牵住,低声道:“你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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