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畴跑遍了事前崔净空告知过,倘若府中有急事,可去哪里寻他的地方,最后气喘吁吁找来茶馆的时候,崔净空恰好刚和阿缮分别。
李畴嘴里全是“夫人不见了”、“夫人集市上走丢了”、“丫鬟们一回头见不着人”之类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崔净空闻见只言片语,冷声呵斥,让他把舌头捋直,脑子想明白了再说话。
等李畴说完,明晰事情经过后,阴郁全然占据了这张芝兰玉树的脸。
自己这个性情软绵的寡嫂,瞧着好似万分好揉捏,如同潺潺溪流一般,合掌将她打捞起,然而片刻就会从指缝间流走,永远困不住她,要他千方百计,一次又一次将人带回来。
他翻身上马,从李畴手里夺过鞭子,掀起眼皮,三言两语间却夹杂着一股狠劲儿:“你同那两个婢女一块守在府上,乖乖跪地上,诚心诚意求佛祖护佑罢。”
说罢扬臂一甩,鞭子高高落下,像是一条乌黑迅猛的毒蛇咬在马身,马儿受疼,四蹄腾空,嘶鸣一声,全力跑了去。
秋风迎面吹来,风里隐隐带些凉意,崔净空想,他的嫂嫂是被贼人迷晕拐走,还是受人蛊惑自愿跟着野男人跑了?无论何种,今天待他寻到人,都是要见血的。
还没走出半里地的阿缮被崔净空追上,揪着衣领强行原路返回镇上,和他兵分两路找人。
阿缮自然是要讥讽两句的,平白被抓过来当苦力,谁还没有两句牢骚呢?然而崔净空对他的话一概置之不理,双眸直直盯着正前方,只有在提及冯玉贞的时候歪过头,让他闭嘴。
青年一丝神情也无,唇角上扬,然而比起笑意,倒不如说像在露出獠牙。好似抽离人欲,兽性冲出牢笼,莫名令人胆寒。丑陋和俊美都不会让人产生恐惧,唯有非人的妖魔才会叫人腿脚战战。
阿缮很是得力,在追踪一事上是一把好手,饶是如此,受制于今日赶集人来人往,还是多费几番波折。一路摸索过去,大致确认是在镇西彩梁桥附近。
崔净空得知大致方位,狠抽一鞭,纵马绝尘而去,阿缮叹一口气,只得送佛送到西,紧随其后。
等他也挤进窄巷,等着凑前看热闹,然而眼前并非是他预料中的有情人相见、泪洒当街的感人戏码。
相反,屋里屋外二人隔着这几步的距离,好似在对峙一般——尽管自始至终,崔净空面上都未曾显出一丝慌乱,可他快马加鞭,好不容易才寻到人,却只是这样呆站门外,默不作声。
阿缮往里探头,屋里坐着一个清秀的、面色苍白的女子,那是崔净空的寡嫂。他躲在暗处见过她几回,只觉得冯玉贞平庸、单薄,实在不晓得崔净空为何会上心至此。
双方不言,彼时气氛诡异,冯玉贞却突然动了,她抬手,将发间唯一一支银钗摘了下来,握住钗头,尖细的钗尾朝外,好似欲图持这支银钗插进谁的心窝。
恰在此时,一个身影闪过,崔净空走了进去。
艳丽的晚霞射入狭窄的屋室内,冯玉贞的素色衣角好似也沾上一点颓艳,崔净空站定在冯玉贞身前,垂眸道:“嫂嫂,时候不早了,我们动身回府上罢。”
他全然无视了冯玉贞第一句话,跟没听见似的略过,黑沉的眼珠自上到下把冯玉贞细致转了一圈,察觉她衣衫齐整,眉宇宁静,这才挪开眼,又晦暗地扫过这间房屋里的陈设。
两个都盛着水的茶盏,一方床榻之上,被褥并未泛起可疑的褶皱。他心里已有了成算,反应过来此番大概又栽在了那个阴魂不散的粗鄙木匠手上。
他阴恻恻地想,前几日真是被寡嫂为他贺生辰的短短数语唬地晕乎乎的,隔一天去,竟然鬼使神差没有对赵阳毅下死手,只叫他连夜滚出去,实在仁慈地过分。
斩草留根,在眼皮子底下,他就敢把寡嫂又带跑了一回。现在将冯玉贞哄的都要抛下他,想:要再回到家徒四壁的村西砖房里了!
他现下是完全离不开寡嫂的,念珠一日解不开,他就一日不可能任她在外。
心里的杀念如何疯涨不说,崔净空神色如常,见冯玉贞不为所动,蹲下身同她平视,轻声道:“我们走罢?”
她握地不是很紧,崔净空轻轻一抽,银钗便到了他的手里,他捏玩着,眼睛却盯着冯玉贞发红的眼眶,嘴上道:“嫂嫂,坐在别人的床榻上,总归有些失礼。”
话里有话,冯玉贞心头窜出一股火气,哪怕到了现在,崔净空还是抱着隐瞒她欺骗的念头,她牵了牵嘴角,回道:“赵大哥的床。”
崔净空手上动作一滞,镇定自若的表皮迅速四分五裂,清隽的玉面某一瞬间扭曲了一瞬,好极了,三番五次,冯玉贞就是执意为了那个木匠要同他作对。
他冷冷道:“嫂嫂,你又同他独处一室,是不是?”
冯玉贞声音轻细,好似对崔净空这副发怒的前兆有些畏惧,明明耸着肩膀,可蹦跳出来的每个字,都如同流石掷砸在崔净空身上:“赵大哥让我坐在他床上,他给我倒了一盏茶,之后我们二人闲聊……”
她还没有说完,话音一顿,因为一根手指竖起,直直抵在她唇上,冷冽的气息自上空扑面而来,他“嘘”了一声,宛若呢喃一般:“嫂嫂,你真不愿意给他留条活路吗?”
他大抵怒极,又猜到赵阳毅定然在她面前挑拨离间,竟然亲手撕开这半年来在的伪装,只待冯玉贞将罪状一条一条钉在他的身上。
冯玉贞只觉得遍体生寒,这张朝夕相处的面容现下看来颇为骇人,她拿手肘推开青年俯下身的胸膛,偏过头,又把第一句话重复了一遍:“我要回砖房住。”
青年冷笑一声,伸手攥住她的小臂,这回不能当听不见了,他怒极反笑,在她面前,赵阳毅是提都提不得,甚至拿回去住来威胁他。
一阵暗火摧枯拉朽地烧灼着五脏六腑,崔净空反问道:“我不明白,我们在镇上过得好好的,为何要回村里的砖房凑活?”
冯玉贞又沉默下来,崔净空偏要装糊涂,可她不想与他再做无谓的口头掰扯了,径直从床上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崔净空跟在她身后,牵马快步走到她身前,向她递出手,面容如常,像是忘却了方才二人的不愉,青年关切道:“此处路径纵横交错,极易走岔,我记得来时的路,嫂嫂同我一块回去罢。”
冯玉贞却只瞥了他一眼,迈开腿向前,崔净空听见前方轻飘飘传来一句:“赵大哥有告诉过我该走哪条路。”
她不为他而停留,一眼都没有看他,崔净空伸出的那只手僵在原地,俄而缓缓握成拳,垂在身侧。
冯玉贞按照赵阳毅的交代,脚下拐过一个弯,只听得身后马蹄声急促,忽然腰身被大力揽去,脚下悬空,冯玉贞惊呼一声,眼前景色骤然一晃,视野间又是熟悉的颠簸感。
身后人结实的两臂穿过她肋下,死死环着她的身子,使出浑身泄力也无法撼动。
“放我下来。”他置若罔闻。
“放我下来!我不要和你骑一匹马……”冯玉贞被他强行圈在怀里,奈何不得,总算止不住泪水,红着眼睛一边啜泣一边挣扎:“你放开我!疯子!”
听闻她这一句话,身后一直一言不发的崔净空却忽然一哂。薄唇贴着女人发软的耳根,女人身子隐隐发颤,他却越发兴奋起来。
语气堪称柔情,好似在说什么情人间的蜜语:“嫂嫂,你才知道我疯?当初嫂嫂默许我去对冯兆他们几人下手的时候,不知道我疯得厉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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