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州一隅,某个县城。
唐士子牵着马走在同伴中间,他总觉得最近似乎有人跟着自己。
抬眼看了一圈周围,没见着可疑的人,他又重新安抚起了马匹。
这是楚州的矮脚马,个头不大,不过惯行山路,耐力极好,可以驮着人翻山越岭走上数月,只不过到了城里,还是得弄点好的豆料,给补一补膘。
顺带也可听听楚州近来有什么新鲜事。
“什么,地龙翻身?在青松山那边?”
这群游学的士子大吃一惊,心中庆幸自己及时离开。
唐士子脸色微妙地看着他们。
其实这事他们早就知道了,地震发生的时候他们还没有离开青松山太远呢,当时人跟马都受惊不小,然而古怪的是,后来大家全部忘了。
就连唐士子“意外遇仙”的事,他们也没有任何印象。
唐士子试探着问过,发现大家不像是装的,在他们记忆里大家很平常地路过了青松山,又平安无事地下山离开,期间没有谁走丢。
唐士子怀疑这是修仙者干的,至于理由,或许是凡人不应该知道青松山上有神仙?
唐士子随意地在心里揣测着,很快他就被一位颇负盛名的楚州诗人新出了诗集的消息吸引了全部心神,士子们争先恐后地要去城里的书铺里看看。
如果这座小城里买不到,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更改既定路线,前往府城。
街角暗巷,有人正看着这些士子们兴冲冲的背影。
“师父,我们为什么要蹲在这里?为什么要穿成这样伪装凡人?我们都已经用了障眼法吧?凡人根本看不到我们的!”
“闭嘴,如果那是你大师伯,他肯定能察觉到异样!”
两个剑修以奇怪的姿势趴在泥墙上,伸长着脖子往外张望。
在唐士子疑惑转头的瞬间,他们马上缩了回去。
年轻的剑修蹲在下方,嘀咕道:“应该是巧合吧,这条街这么热闹。”
年老的剑修按住徒弟的脑袋,没好气地说:“闭嘴,是与不是,难道我会认错吗?”
他徒弟歪了歪嘴,虽然没插话,但意思非常明显。
瀚海剑楼找人找了一千年,不知道找错了多少次了,当然对外人不会承认,可是对自己徒弟干啥还死要面子活受罪?
做师父的恼羞成怒地说:“这次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年轻剑修不服气地问。
他就是最好的反面例子,当年师父带着人兴冲冲地跑到他面前来,说他可能是某人的转世。结果当然不是啦,师父非常失望,却还是把他带回了瀚海剑楼。
嗯,这些年来,瀚海剑楼的弟子都是这么来的。
有天赋的,很适合剑道的凡人,就去试一试,找错了就收了做徒弟!没毛病!
“我,我师弟,我师妹,还有我那个夺舍之后不想做剑修加入伏火宗的师兄……”
年轻剑修掰着手指数给自家师父听。
有多少个徒弟就证明眼前这位老剑修失败了多少次。
考虑到还有很多人把他们当做骗子,真正失败的次数只会多,不会少。
“所以眼前这个人究竟是我师伯,还是我师弟,还说不好呢!”年轻剑修抱着手臂靠在墙上,嘴里叼着一根草叶,不忘讽刺着自己的师父。
“那你可就错了。”
老剑修哼笑一声,他出发之前,宗主已经告诉过他,这次的人出现在神光镜上。
不同于出身散修,连神光镜的存在都是从长德公口中听说的岳棠,早在一千年前就跌过跟头的瀚海剑楼怎么可能忘记这面可恨的镜子呢?
老剑修越看唐士子,越觉得像自己要找的人。
他徒弟旁边一个劲地翻白眼。
“我们已经跟了好几天,还抹掉了那些同行人关于青松派的记忆,到现在为止也没发现有阴司的鬼卒跟踪这人……师父,我们还不动手吗?”
“说话好听一点,什么叫动手?我们是绑架勒索的匪盗吗?”
“不是吗?除了不要赎金之外,每次都是半夜掳人,带到破庙或者荒山野岭,然后趁着目标不清醒的时候念一段剑修入门法决看看他们的反应。”
年轻剑修夸张地张开手臂,反问道,“不然呢?这只是个没有修炼过的普通人,不需要带到宗门遗址看山壁吧?”
“你闭嘴,这次不行!”做师父的剑修气急败坏地捂住徒弟的嘴,威胁道,“不许莽撞行事!”
年轻剑修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
老剑修开始教训徒弟:“你大师伯当年受了重伤,神魂不知所踪,这么多年都不知道下落。我们一直以为他的魂魄在轮回转世之中逐渐变得晦沉,意识昏昧,早一日把他找回去,他就越安全,而且可以助他重新踏入修行。”
“然后呢?”
徒弟茫然,这不是楚州修士人人都知道的事?
“可是我们没想到一个可能。”老剑修神情复杂地说,“比如,你大师伯在无人帮助的情况下,自己养好了伤,继续修行呢?”
“什么?”
年轻剑修满脸愕然,下意识地摇头。
这不可能,听说当年宗门遭劫,大战之惨烈,累及了半个楚州。
那位惊才绝艳的剑修郁岧嶢身负重伤,魂魄受创极深,为了护住他最后一缕生机,瀚海剑楼的前辈拼死抵挡住了敌人。
也正是因为他们都死无全尸,魂飞魄散,所以没人知道郁岧嶢的最终下落。
按照当时的情况分析,受损的魂魄肯定没法恢复前世记忆,夺舍后的身体还会极度虚弱,根本活不了几年,死后会重新进入轮回,然后一次又一次转世,更加难以想起从前。
“就算机缘巧合,郁师伯想起来了,神识也恢复了记忆……为什么不来找宗门?为什么要隐瞒身份,藏在无数魂魄里自封记忆继续轮回修炼?难道……”
年轻剑修猛然住口。
他意识到了那唯一的可能。
——郁岧嶢不想连累宗门。
千年前瀚海剑楼遭遇大祸,就是因为郁岧嶢出现在神光镜之中而起。
郁岧嶢是剑修,他不会放弃自己的“道”,可是他不想再看到宗门上下为他惨死的可怕一幕,他选择了独自前行。
老剑修喃喃自语:“现在神光镜之上,出现了这个凡人的身影,如果他就是大师兄,那么他的道就快要成了,就像千年前那样。所以我们不能去干扰他,不能提醒他……要等郁师兄自己醒悟。”
“可是……”
年轻剑修看了看远去的唐士子背影,为难地说,“假如他不是呢?”
老剑修狠狠拍了一下徒弟脑门:“那我们就是保护了一个无辜的凡人!就凭他出现在神光镜上,不值得我们保护吗?”
“值得,肯定值得!”年轻剑修捂着额头,龇牙咧嘴。
“哼,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老剑修居高临下地看着蹲在地上的徒弟。
徒弟担忧地问:“那万一是真的,天庭搞第二次追杀,就我们师徒这点实力够吗?”
老剑修吹胡子瞪眼:“你是傻子吗?人多反而招摇,会引起阴司鬼卒的注意。再说我们两个化神期剑修还不够?除了宗主,瀚海剑楼也没有比我们师徒实力更高的人了!”
“……”
年轻剑修,好吧,是外貌年轻的剑修看着这条昏暗的小巷,再看满脸皱纹手持竹杖伪装算命瞎子的师父,以及穿粗麻布衣脚蹬草鞋肩膀上还扛着卖大力丸幡子的自己,呵呵笑了一声。
什么化神期,他觉得自己刚炼气!
就是那种只懂一星半点的法术,法术时灵时不灵,只能跑江湖卖艺招摇撞骗的术士。
“别傻笑了,人走远了,快跟上!”
老剑修拎着竹杖,走出巷子之后,立刻装成行动不利索的模样。
扛着大力丸幡子的徒弟靠在墙上抹了一把脸,默默跟上。
虽然他觉得这种行为很傻,根本没有凡人能看到他们,他们竟然还在那里卖力地装模作样,但是这个念头在他们经过书铺门口,唐士子的视线停留在他们身上时戛然而止。
若无其事地路过之后,年轻剑修这才低声惊呼:
“他真的能看见?”
“我说什么来着?”老剑修趾高气昂,还有心情教训徒弟,“没事,他以为我们只是街市上路过的普通人!”
“那他岂不是很危险?妖魔鬼怪他全都看到?”
“嗐,你没看到他身上有一块玉佩吗?那玉佩能误导神识,阻挡妖鬼之流的查探。我们修为太高了,对我们不管用。”
老剑修煞有其事地评价,“这玉佩上的符箓手艺不错,也是一个化神期修士做的。”
“那人是谁?”
“南疆巫锦城那边的人,好像叫柳织愁吧!这次的消息也是他告诉宗主的!听说还牵扯到了青松派,事情闹得很大。”
老剑修并不知道岳棠的身份。
师徒两个走在路上,忽然听到头顶天空传来一阵怪声。
“怎么回事?”
不止是剑修,连凡人也听到了。
宛如雷鸣,又似是山洪爆发。
一声声由远及近,竟不停歇。
众人惊疑,纷纷抬头查看动静。
唐士子站在书铺门口,慌忙往里面躲避。
只见顷刻天黑如墨,狂风大作,直将窗棂吹得嘎吱乱响,街道上摆摊的小贩手忙脚乱,追着被风刮走的货物大声哀叫。
轰隆隆的雷声已经近在头顶,那恐怖的声音与人们经历的任何一次风暴都不相同。
剑修师徒二人装作慌不择路的样子蹿进书铺,挡在唐士子身前。
“快关门窗!”
有人在书铺里高喊。
四周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外面飞沙走石,声若鬼啸。
伙计被风吹得根本站不起来。
唐士子只觉得自己身在一艘到处漏风的小船上,汹涌的海浪拍击着墙壁与地面,随时都能拆了这里,把他们抛入万丈深渊。
“吼——”
震耳欲聋的凄厉吼叫,声震百里。
人们纷纷昏迷。
狂风骤然停歇,天光微明,透着一种诡异的血红色。
剑修师徒二人从桌底爬出来,确认昏迷的唐士子无事之后,抬头赫然看到一个庞大的黑影从天际直坠而下,看方向似乎要落入北面群山。
“龙?”
年轻剑修骇然,差点去揉眼睛。
再睁开的时候,正巧看到龙尾扫过了城头。
——旗杆折断,城楼崩塌了一半。
暴雨随之落下,雨水血红。
紧接着是一阵地动山摇,地面剧烈摇晃,持续几息就终止了,只有雨势变得更大。
红雨散发着腥臭的气味。
“坠龙……这是坠龙啊!”
老剑修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