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七日, 天空飘起了雪。
雪晶三五成群,下的不大,横滨的银霜只有薄薄一层, 虽没日历所写的大雪, 却的确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它们下的很安静,是在夜晚, 谁都没有打扰, 大概也是怕自己被扰了清静。
笨拙的钟给世界报出了警醒,现在已经是凌晨四点了。
雪花被鞋底凝聚成一块带起又随着鞋底的尘土落下。
钟楼的楼梯狭长,自从维修过电梯以来,已经长久没人走过了, 但却能从每一层的窗户外面看见横滨不一样的风景。
但是来者却没有心思去看外面的风景, 一鼓作气的往上爬, 他摸了摸胸前的摄影装置,深呼吸了一口气又落下。
他找到了那个能通向顶层的金属卡片, 双手一撑,便爬到了楼上。
有一个人站在他的面前, 背对着他,就算听见响动都没有回头。
他的褐色半长头发上已经落上了寒霜, 掩盖住了小猫皮筋的一抹亮色, 手上拿着一柄银色的手杖, 身上穿着异能特务科副局专属的白色羽织。
“你来了, 藤木。”
賀部光修转过身来, 语气波澜不惊,并不意外他会来到这里, 湛蓝的眼睛里面盛满了满意。
“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福地先生在被运送到军事法庭的时候越狱了, 他一定会来找您, 这是您告诉我的,您与福地先生之间的因缘之地。”
风吹起了光修的头发,一瞬间迷了光修的眼睛,将一些雪花吹落在了光修的肩头。
他温柔的笑着,就像是当初在贫民窟逃命的时候遇到的时候一样。
从容而温柔。
“老师,你有后悔过吗?”
“第一个问题居然是这个吗?”光修那双湛蓝到漂亮的眼睛里面划过了一丝笑意,如同流星,一瞬即逝,却极其的好看。
星光盛满了他的眼睛,他说:“我从来都不会为自己做过的每一个决定后悔。”
说完这句话之后,光修又回过头来看向了城市灯火,多次被攻击的城市现如今又陷入了沉睡之中。
“真美,我上次欣赏这样的风景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了,心情也比我想象中的平静很多。”
“您曾经想亲手毁掉这里。”藤木说道。
“藤木,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发现了什么吗?”光修席地而坐,就像是上次带他来到这里一样。
“什么?”
“潜移默化中,你已经成为了这个城市不可缺少的一份子,并且热爱着这幅风景。”
光修说着,闭上了自己的眼睛,感受风吹在脸颊上的感觉,像是那天跟乱步在单车上感觉的那样。
“所有的罪责福地先生全部承担了下来,他说跟您一点关系都没有。”
賀部光修的身子一顿,随后笑了起来:“是啊,福地先生一直都是这样,他用自己的臂弯为我撑起了一个属于我的安全屋。”
他弯起嘴角,就像是并不在说关于他的事情一样,但是声音却愈发柔和了下来。
“您并不是跟福地先生所说的那样毫不知情啊……”
“对。”
賀部光修的话语脱口而出,就像是思考都不带犹豫,也并不打算为自己掩饰。
“在你死前,你的所有问题我都会解答,解决完你就是安吾,随后是种田局长,你们活着,我永远不可能以无罪的形式活着。”
藤木身子一僵,他说:“我在来的时候就做好这样的准备了。”
光修宠溺的看着藤木,到底是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孩子:“那就好,你问吧。”
“您是从什么时候知情的?”
“知情?这个词并不适合我,这里面所有的计划都是我跟费奥多尔先生一起构造出来的,福地樱痴只是被利用的一方而已。”
“利用?”
賀部光修睁开了自己的眼睛,微微低下头,他从地上站了起来,薄唇轻启:“几年前,我在地下室发现了沉睡的吸血鬼伯爵,随后知道了书的存在,在拿到书的时候,我在上面写下了一句话。”
——“福地樱痴永远会相信他养子说的话。”
藤木友介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賀部光修,像极了小时候见面的那样。
“为什么呢?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您并不是想毁灭世界的人。”
賀部光修笑了起来:“安吾,你在那边听着对吗?如果你们愿意将传导变成直播,我就告诉你们原因。”
藤木友介看向了賀部光修:“您知道我带了拍摄设备上来……我就知道瞒不过您的眼睛,这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小的监控设施了。”
过了一会,藤木在耳机里听到了安吾的叹息声:“三分钟。”
藤木正准备跟光修说了一下
“三分钟对吗?安吾会同意,但是三分钟的时间是他私自操作不通过上级审批的最快时间。”光修含笑问藤木。
“……是。”藤木回答,他握紧了自己的拳头:“您不怕绫辻先生被利用来除掉您吗?”
“不会,他欠我人情。”光修
“可是这样的话,绫辻先生算是违背上层的意思,很容易……”
“藤木,时间会摧毁一切,但是人情永恒不变。”光修笑道,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你啊,还有的学呢。”
“为什么您还能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啊!为什么啊!”藤木抓住了自己的脑袋,居然硬生生的从自己的脑袋上扯下来了几根头发。
“那……你想让我用什么语气呢?”光修嗤笑了一声,声音却极好听。
“我怀疑了您,这才导致现在的局面,难道您不应该责骂我吗?”
“如果唯唯诺诺,不敢去怀疑自己身边的人,而敢于去怀疑自己固有的判断是否出现了问题,这才是我賀部光修的学生。”
“可是……”
藤木想说点什么,刚张开嘴却被安吾在耳机里的话打断了。
“三分钟到了,已经链接至中央网络。”
看到藤木欲言又止,光修看了看时间,便明白最后的谎言要开始了。
“原因很简单,我并不想毁灭这个世界,我想清洗我们国家的腐肉。”
“横滨动荡,潜藏在黑暗之下的难道只有恐怖分子?不,主导黑暗的更多是政府。”
“他们正在摧毁着身处这个国家的一切!剥夺着热爱这个国家的人民的重要关系。”
【父母……】
尾崎红叶将泉镜花抱在了怀里,伸出手来轻轻的拦着小小的孩子,终于松了一口气。
【兄弟……】
暗杀之王魏尔伦,在暗处看到了完好无损的中原中也,他正在气愤的说着费奥多尔在他解决困境,失去理智的这段时间消失不见了。
太宰居然等到他快耗尽全力死了才来之类的话,充满孩子气。
【朋友……】
太宰治打开了賀部光修屋内的那个保险柜,从里面拿出了一本书,上面的署名过于清楚,只是还是个半成品。
织田作之助。
太宰治颤抖着手打开了封面,里面有一张照片,是织田作和他家的五个孩子的合影。
孩子们已经长大了,一看就接受了良好教育,坐在最中间的织田作的脸颊上不由自主还带着诧异,应该是被突然拽过来的。
将合影翻到背面,是一个电话和一个住址。
【同伴……】
武装侦探社的人还有港口afia的人都聚集在一起,他们租了个小场面,书被解开,所有的证据公之于众。
他们打算一直喝到天亮为止,甚至连芥川龙之介都来了,他的肺病因为伯爵的关系好了,居然也尝试起了烈酒。
他们叫着,闹着,庆祝着大战之后的庆幸。
光修站在原地,脸色微红,这是因为情绪高昂而导致的。
“他们从不把民众放在眼里,贪污腐败,为了手里的一点权利,为了眼前的一点利益,他们可以毫不犹豫的牺牲无辜的群众,可悲的士兵。”
光修摊开手来,展露着福地先生的真实计划,现在就是光修自己的剧本的最后一环了。
“五年,在五年内我抓了多少的贪官我都记不清楚了,可是那有什么用呢?内里这个国家已经烂了。”
“你们难道没有感觉到吗?不,应该说是每一个人都心里有感觉,或许是新闻,或许是报告,但凡你认真去看这个国家,你都知道问题所在。”
“民众不敢举旗反抗,因为他们怕惹怒导致镇压,清官也不敢举枪反抗,因为他们怕失去官职遭到报复。”
“所以靠我一个不够,我的力量太过薄弱,就算挖去了旧的,新的腐肉便早已填补了我挖去的,无穷无尽,所以我决定了,我要将这块腐肉直接连根剔除。”
“我利用了福地先生,在他的地下室找到了他无法根除却又害怕引起恐慌只能放在自己眼前的吸血鬼伯爵,我把他偷了出来,”
“我只是做了个计划,让从头到尾不知情的他做出最基本的事情:保护国家。”
“利用他的威名,这样我想要的权利就在我的手上了。”
“就算福地先生知道我背叛了他又如何!他会支持我的!他也早就已经疲倦为政府那些腐败的高层卖命了吧!”
褐发白衣的男子站的言辞激烈,他指着镜头,说的慷慨激昂,他的眼中的坚定就算是最严格的法官都会为之动容。
*
此时话题中心的人正在缓步上楼梯,他的脚步坚定。
在被捕后,福泽找他谈了话,他也跟上次一样带了清酒,倒入杯中,两人对撞酒杯,杯中的酒液被同时一饮而尽。
他们的身份产生了本质上的置换,福泽说:“源一郎,你的抱负和道义我听到了。”
福地没说话,似乎除了喝酒跟福泽无话可说。
挚友又说:“若是当初在武装侦探社成立的时候你便这么告知我的话,或许可以找寻一条没这么极端的路,光修也不至于像是现在一般音信全无。”
福地终于开了口,他问:“小光修……一点消息都没有吗?”
“不知,他没留下任何的证据,大多都没有明确的指向性,但是你应当知道,光修的分析能力对他们的威胁性,所以已经将他撤职查办,估计很快就会安上一个跟你同流合污的罪名被送入狱监视。”
“嗯,我知道了,福泽,这个国家真的能交给你吗?”
“不是交给我,而是交给我们。”福泽用了乱步和光修的形容:“混凝土。”
福地忽然笑了,然后他便越狱了,既然已经有所托,那么接下来他需要做的时候,就是用死来解脱賀部光修身上的嫌疑。
*
“我所做的一切,是热爱我的国家!热爱这座城市!我曾让你见过太阳刚升起来的横滨,那样的美丽……”
“我既已从我老师那里接过保护之约,我就要将这份光明,永远刻在横滨的土地上!
这,就是原因。”
光修垂下了眼睫,长长的眼睫毛被灯光照的清晰,他说:“现在你们,还认为我做错了吗?”
这样的人如此的发言,加上他的话语,将所有官员想要粉饰的太平揭露在了台面上。
“可是这次有伤亡……”藤木说道。
“什么革命没有伤亡?”光修皱眉,理所当然的说道:“我已经将死亡减少到了最小,就跟以前发生的战争一样,只不过我打了个败仗而已。”
藤木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光修的所有话都有理有据,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就算是围观直播的人,最多就是感叹一句福地樱痴这样的英雄都有一日被亲人蒙蔽了双眼。
门就被撞开了,福地走了进来。
他还未脱去军装,但是身上所有的功勋全部被人拿了下来。
“福地先生……”光修顿了顿,他的声音轻微的颤了颤。
福地的表情十分的严肃,他的怒气盛满了他的眼眸,就像是已经被背叛冲昏了头脑的家伙。
“你背叛了我小光修。”福地的胡子一撇一撇,甚至怒极反笑。
他很少跟賀部光修生气,现如今看起来着实唬人。
但是賀部光修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养父是装出来的模样,眼底的决绝与他类似。
猛然间,光修就想明白了。
他们两个,真不愧是父子,连想法都颇为相似。
他没忍住,眼中的欣喜昭然若是,只好用手轻遮眼睛。
“是又如何?”光修笑道。
福地举起了手上的剑,雨御前被收回,这是一把在军警内部随处可见的军剑,他说:“藤木小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是来带我去参加宴会的,怕我过于寂寞。”光修笑着回答。
“小光修,来吧。”他双手握紧了剑,如同威武的将军,即将面对最凶残的敌人。
光修勾起了唇,他举起了自己的银色手杖剑。
【小光修,握紧你手上的剑,抬头,目光坚定的看着前方,放心大胆的往前走吧,我永远在你的身后。】
“来吧,福地先生。”
如果说福泽了解福地的行动,光修却了解福地的一夕一朝。
并不宽大的高楼上,清晰的映照着两个人的身影,光修后脚往后蹬,腰身在某一刻折叠成了非常柔软的弧度,而就在下腰的同时,一柄剑划过了他的面门。
留手了,光修明白。
他倾身往旁边一跳,灵巧而自在,如同一只白色的蝴蝶。
剑锋交织,只能听见‘锃——锃——’的交错声。
藤木的眼睛迷乱,却知道这个时候的战斗他不应当参与,但却还想开口劝阻,他的眼前在他喊出‘賀’字的时候瞬间黑暗了下来。
光修温柔的想,接下来的画面,小孩子就不要看了。
他伸出手来握住了福地的剑,剑划破了光修弹钢琴的手,甚至快要到骨头的位置,鲜血顺着剑锋流了下来。
随后光修后拉,猛地向前,剑划破了福地的手臂。
光修的手下的剑法愈发的狠厉:“你应该好好伏法,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在你背叛我之后?那你先得死在我手上才行。”福地也这样说道。
福地留了手,不像光修那样的狠,所以两边很快就有个差距,紧接着光修整个人腾空,于高空之中一跃而起,下一秒往回扑。
按照福地了解的光修,下一秒他手上的剑应该在左侧,他应当伸出剑侧边去格挡。
却发现光修的剑在快要到达他的位置的时候,手往旁边一撇,随后光修扬起了一个笑来。
他的笑本身就好看,又带了欣慰的情绪在里面,便多了一丝风采。
福地下意识的要收回手来,却因为习性没来得及。
“呲。”
剑身插.入了体内的声音,半晌空气都安静了下来,周围只有雪落下来的声音。
福地缓慢的抬头看向了面前的光修。
光修手上的剑已经倾斜,完全就不是冲着他来的。
福地手上的剑穿透了光修的胸膛,伤口的位置是光修小时候被亲生父亲父亲捅伤的位置,当年就是这道伤口成为了福地的养子。
而这一次,光修没有抗拒,他是自愿的。
滚烫的血液顺着剑柄流到了手上,烫的灼人。
在那一瞬间,停电了,直播就此结束,周围陷入了黑暗之中,只有微弱的光从远方传来。
太阳快要出来了。
“小……小光修?你何必呢?”福地说:“你不应该如此的……”
“福地先生……抱歉,跟您演了这么一场戏……咳咳……我不是说过吗?賀部光修永远不会对福地先生刀剑相向。”
“你啊……”福地伸出手来抱住了賀部光修,却只听到一声闷哼,他的动作放轻了:“我轻点,我轻一点。”
“福地先生,我看不清了……疼得眼泪迷住了眼,太阳出来了没?”
“……太阳出来了。”
阳光从海平线上,缓慢的透过了云的缝隙,落在了他们的面容上。
福地樱痴却发现他的光慢慢暗淡了下去,他已经明白光修要做的是什么了,他们想到一起去了。
光修笑了。
“藤木友介。”
“学生在……”藤木耳畔终于能听见声音,他迟疑的开口。
光修的声音闷闷的:“你长大了,能独挡一面了,横滨的白天就交给你了……咳咳……帮我……跟夏目老师说一声抱歉……”
“我知道了……老师……发生什么了?”藤木呢喃道。
“什么都没有,马上就要结束了。”
光修握住了福地手上的刀,随之缓慢的后退,刀缓缓的从背后突出一点点的消失。
“福地先生,小光修现在……还是您的光吗?”
福地的心脏如同被蚊虫不断的叮咬,密密麻麻的疼。
他哽咽的说道:“是,小光修永远是我的光。”
听到这样的话,就算是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明,也会为之动容吧,光修愉悦的想到。
“那可真是……太好了……现在说舍不得您……好像有点晚了。”
光修到了钟楼的边缘,最后看了一眼福地和藤木,随后张开双手,像是拥抱结局一般,身上失力,不断的往后仰。
电能状态恢复,所有人只看见了光修跌落下钟楼的一幕,如此刻骨铭心。
一个时空裂缝破空而出,从中出现一个侦探,穿着褐色的侦探服,小马甲,背着一个褐色的单肩包,如同一束光一般奔向了下坠的人。
光修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他听到有人在骂他:“傻瓜。”
应该是梦吧,光修下意识的想到。
但是他却闻到了接住他的那个人身上的味道。
蛋糕的甜腻味道,波奇汽水的糖味,还有被阳光晒过的衣服拥有的焦味。
“原来……不是梦啊。”
——T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