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我想让你帮我问问黄增岳,为什么这么对我。”孟作义说,“一开始,我只是觉得他就是为了走捷径,但是……这段时间,我想来想去觉得没这么简单。”
“一定还有什么别的原因。我要是不知道,大概没法闭眼。乔……”
孟作义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到了乔薇的神情。
他懂了:“你知道?”
乔薇沉默了:“您不知道?”
乔薇说:“增岳和您二姑娘……您不知道?”
孟作义惊讶:“他们两个,没有什么呀。”
两个人四目对视。
孟作义说:“说说……”
乔薇把她所知道的说了。
“放屁!他们根本没有谈恋爱。”孟作义说,“老二是对他有点好感,所以征询我的意见。我分析了一下,老二就明白他们不合适了。就不了了之了。”
“但老二挺欣赏他的,就把他推荐了给我。我就用了他。”
“但你要说他跟老二,根本设么都没有!”
罗生门了。
可能有人撒谎,也可能没有任何人撒谎,而是同一件事,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主观滤镜去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茧房。
“他要是就是想上位,我敬他是条汉子。他要是为了这个……”孟作义嘿道,“那他走不远。”
乔薇沉默了。
该说他是对的吗?
像黄增岳这样上位的,至多风光十年。
之后所有的口口派都被清算,仕途不会再有发展。
孟作义终于放下了对黄增岳的心结。
他看看乔薇:“你去了图书馆?”
乔薇点头。
孟作义欣慰:“会找地方。你婚事结得好,自己能力眼光都有。你安安稳稳的,别图眼前风光。”
他搓搓膝盖:“我现在落魄,说这个话可能让人笑。但乔薇,我认为,眼前的情况不会长久,迟早拨乱反正。这样的事,咱们党经历过好几回了。没什么可怕。”
但这一回特别长。
长达十年。
他不知道。
乔薇眼睛有点模糊。
她抹了把眼睛:“书记,您是对的。我觉得……至多十年。只要撑住,都会过去。”
“书记,我过来看您,就是想跟您说,撑住!”
孟作义笑了。
“黄增岳要真是心里有那么一口气,他就不会让我死。”他说,“锦衣,不能夜行。”
“你帮我问问他,饿死我是他的意思吗?”
“我觉得不是。”
的确不是。
乔薇去了县委大楼。
黄增岳在开会,她还等了半个多小时才等到他。
黄增岳快步走进办公室:“乔薇,今天怎么过来了?图书馆的工作还顺
利吗?”
他刚开完会,口干舌燥,跟乔薇又熟,不必玩那些繁文缛节,一边说一边已经端起茶缸子吨吨灌水。
乔薇开口:“卫生局后院仓库那儿,没有饭吃。”
黄增岳滞住。
他把茶缸子拍在桌子上,拉开了办公室的门:“小潘!”
乔薇带着办公室的人在XX会上硬扛了关图伟,不肯对孟作义落井下石。当时跟关图伟站一队的黄增岳上台后,并没有对这些人打击报复,也没有穿小鞋。
恰相反,他提携、重用了这几个以前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
潘干事现在是黄主任的潘秘书了,相当于从前黄秘书之于孟书记。
潘秘书闻声小跑进来:“主任?”
黄增岳问:“卫生局后院那边的伙食怎么定的?”
潘秘书说:“照着标准量减半。”
主打吃不饱,但饿不死。
黄增岳说:“你去核实一下,那边现在没饭吃。”
潘秘书“啊”了一声,看向乔薇,猜到了消息来源。
乔薇承认:“我今天过去看了。”
乔薇可真敢啊。潘秘书对她佩服极了。
“好。我这就去再落实一下。”他去了。
乔薇叹了口气:“我知道不是你。他也说肯定不是你。行了你心里有数就行了,我回去了。”
黄增岳却叫住她:“乔薇。”
乔薇回头。
他说:“你有空就常过去看看吧。小鬼难缠,我这边批了,到了下边就难说了。我也不能天天盯着那边的事。你给盯一眼。”
他的做法甚至带些温情。
仿佛担心的是一位已经安然退休的老领导。差点叫人忘记是他把孟书记搞下了台。
他果然是要孟书记活着的。
锦衣果真不能夜行。
乔薇点了点头:“好。”
晚上她盘腿坐在凉床上看仰头看星星。
严磊热了牛奶给她:“加糖了。”
严磊喝不惯,但乔薇和严湘都喜欢。
严磊喝热茶:“发什么呆呢?”
乔薇吹吹奶皮子:“锦衣不能夜行啊。”
严磊挑眉。
乔薇扯扯嘴角:“增岳非要留下我,可能也有这个意思。”
身边的人里,只有乔薇知道他梗在心里多年的那根刺。
那也就只有乔薇才能真正欣赏他的锦衣。
人生的舞台是需要观众的。
严磊挨着她坐下,搂住她肩膀,喝了口热茶:“没关系。你安稳就行。”
“你安稳,我安稳,增岳也安稳。”
“大家都安稳,就行。”
他问:“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乔薇摇摇头,没说。
只要孟作义能熬得住,熬到平反的那一天。
不是只有十年结束后才能平反的。在这期间,一直有
人被X斗,也一直不断地有人得到平反。
等孟作义熬出来的那一天,又会怎样?
卫生局后院的伙食跟上了。当然不会吃饱,也吃不好,但也不会饿得虚得在床板上躺着起不来。
肖馆长跟孟作义说:“托你的福了。”
他称赞他:“你看人有眼光啊。”
孟作义哂笑:“我要真有眼光,怎么现在在这。早点睡吧,攒攒力气。”
九月底下了场秋雨。
这种天气图书馆根本不会有人来。
办公室的廊下摆了一排小竹椅。
其实乔薇很想弄几把家里那种竹躺椅的。但是过分了,真的过分了。再清闲的工作也是工作,你也不合适搞个那玩意。
退而求其次,公款买了小竹椅,一人一把。
秋雨天,馆员们一起在廊下排排坐,品茶。
郑艾坚持说:“水温还是太高了。涩了。”
别人说:“我没尝出来。”
郑艾说:“你舌头不行,我舌头最灵。”
乔薇叹息:“没有好茶具。”
那种玩意是四旧,谁敢。就搪瓷茶缸子凑合吧。
排排坐,乔薇把脚搭在了廊凳上,翘起小竹椅的前腿,摇啊摇。
有人喝茶,有人看书,有人呢喃着念了应景的诗,有人纯发呆放空。一起听秋雨打檐,水落石穿。
此中意境,出了这个图书馆,很难找到同好。
乔馆长来之前,大家担心得要命。谁知道她是这么一个人。
乔薇看看天:“今天下雨,不会游街了吧。”
“谁知道呢,也可能押到礼堂开会。”大家叹息。
气氛沉闷了。尤其配着秋雨,秋日的空灵忽然萧瑟阴郁。
乔薇轻轻叹息,又许诺:“等冬天下雪,咱们就在这围炉烤红薯。”
空气才又轻扬了起来。
对冬天兴致勃勃有了盼头。
严湘一边练字一边听雨。
馆员中有个姓沈的大姐,闲得没事,问乔薇能不能让她教严湘书法。
妈呀在后世书法一节课大几百!这有人免费要教!
乔薇还能说什么呢,当然是行了。
图书馆这几个同事在很多方面都很有共性,比如耐心。做什么事都不急不躁的。
比起学校学不到什么东西的课,严湘更爱图书馆。
雨中练字。
沈阿姨语速缓缓,用小竹棍敲他的手腕,给他讲要点。
郑叔叔说:“你就让他写我让他背的那几首宋词,正好一举两得。”
郑叔叔喜欢诗词,带着他背。
沈阿姨非常鄙视,直接翻白眼:“外行人少指手画脚,隔行如隔山。”
郑叔叔:“啧。”
乔薇自己跟馆里年纪最大的李老头学会了下围棋。
前世病房里有个阿姨教过她一点。
但
那个阿姨离开后,没有人能和她一起下,后来失去了自理能力,所有的东西都放弃了。
只一个手机支架支在床框上,看看视频。
这个最省力气,省体力也省脑力。
等死。
早就预期自己将会在这个图书馆待好几年,外面世道乱糟糟,乔薇躲在这里心静如水。
下下棋,正好。
她时不时地会去卫生局后院看看。
有时候悄悄带点药过去。
那后脖子被铁丝勒得血肉模糊,看着就疼。
听说粪肥厂有个姓郑的女职工特别活跃,每次都主动来X斗孟作义,木牌子就是她拿去浸水的。
“我都不知道她是谁。”孟作义说,“后来他们告诉我,她以前在咱们幼儿园当过老师,得了肝炎,让我调走了。”
甚至不是“忘记了”,是“不知道”。
对曾经的孟书记来说,根本一件随口吩咐,无需思考的事。彼人彼事,压根就没进过他的大脑。
也可能是因为,在孟作义得罪过的人当中,是最不值得一提的。
乔薇去看孟作义,当然也会捎带手看看肖馆长。
图书馆的大家都很挂念肖馆长。但他们没有乔薇的身份和人脉,不敢像乔薇那样理直气壮带着免死金牌出入卫生局后院。
来的次数多了,肖馆长渐渐信任了她。
终于有一天,他说:“7号资料室,第二排架子上有十来个箱子,我做了标记的。”
看着跟别的箱子没什么不同,但里面装的是图书馆的镇馆之宝。
都是地方上流传下来的古籍。
毁了就没了。
乔薇懂,她说:“我尽力。”
肖馆长说:“你别尽力,你答应我。”
乔薇无奈,仰头长叹:“这怎么答应你。现在什么形势。要有情况,我肯定得先保自己。东西再珍贵,也没有我自己珍贵。”
肖馆长说:“你不答应我,我闭不了眼。”
小老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天天上午下午遭大罪,可能晚上睡不着觉吧。因为孟作义也说过类似闭不了眼的话。
乔薇心软了,哄他:“行行行,我答应了。”
小老头开心了:“那就交给你了,乔馆长。”
晚上,小老头摸到了孟作义那屋。
孟作义叫他推醒了。
小老头说:“你帮我个忙呀。”
孟作义撩起眼皮。
第一天,一个女馆员眼睛发红冲了进来。
“我刚才路过卫生局,他们在往外拉、拉尸体。”
开馆前半小时,大家都正在打扫卫生,闻言都停住。
女馆员嘴唇发抖。
“肖、肖馆长……上吊了。”
“走了干净,不用遭罪了。”那天晚上肖馆长把孟作义推醒。
“我跟你不一样。”
“你是当过兵的,多苦都能扛。”
“我呀,百无一用是书生,是书生呀,古人诚不我欺。”
“起来,帮我一下。够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