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 晴光透进窗格,将一夜浑梦的人从沉睡中刺醒。
姜稚衣不大舒服地蹙着眉头睁开眼,一偏头, 看见翠眉快步迎了上来:“郡主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有些头疼……”姜稚衣有气没力地扶上额角。
“想是昨日醉酒所致, 奴婢伺候您洗漱完喝些养神汤?”
姜稚衣被扶坐起来, 由翠眉伺候着洗漱, 喝过一盏热浓浓的汤,稍微舒畅了些,问起:“宝嘉阿姊呢?”
“公主出府去了, 说您只习惯奴婢伺候,便让奴婢留在这里。”
当年皇伯伯还是端王的时候,她常跟着爹爹去端王府做客,爹爹与皇伯伯在书房议事,她便与王府里的哥哥姐姐们玩。
后来她成了郡主, 那些哥哥姐姐也成了皇子公主,这么多年下来, 大家成家的成家,变了的变了,皆都彼此疏远了去,只有宝嘉阿姊年至二十二还未出嫁,与她也还像儿时那般亲厚。翠眉身为宝嘉阿姊身边的老人,对她的习惯脾性自然了解。
姜稚衣也当翠眉是身边人,又问:“我有些记不清了,昨夜府上可是来过什么——客人?”
翠眉笑起来:“公主说若您忘了便忘了, 也没发生什么要紧事,倒是她留了三条锦囊妙计给您, 说可解您心事。”
姜稚衣眨眨眼,接过三只神神秘秘的锦囊,照翠眉所说,先抽开了正红色的那只。
一张字条掉出来,是宝嘉阿姊的字迹——
“暗通款曲,必无所进益,欲要情郎成新郎,化暗为明、公之于众为上计。”
姜稚衣看了眼笑眯眯的翠眉,轻咳一声,收起字条,又抽开了第二只青绿色的——
“阿姊为妹妹出此妙计,望你投桃报李,帮阿姊一忙,阿姊对你口中那位裴家公子颇感兴趣,请你代为打听,这裴家公子可有婚配,若没有,属意什么样的女子?切记须妹妹亲口问他,不可假手于人,阿姊放心不下。”
“一共也就三条妙计,怎还有一条是请我帮忙的?”姜稚衣一愣,她昨日不过说起与裴子宋合奏的事,阿姊光听说人家琴艺不错,便动了……那种念头?
“那相国之子可不能给阿姊当面首,阿姊这……”
“想是公主胡闹惯了,郡主既与裴公子说得上话,便帮着问两句,问时不必提公主名号,免得吓着了人,至于裴公子有无心思,便随缘吧。”
“那好吧。”姜稚衣这就要去抽开第三只桃粉色的锦囊,却被翠眉虚虚一按。
“公主说,等前两只锦囊的事办完了,您再打开这第三只,否则恐怕好事不成。”
翌日清早,姜稚衣坐在梳妆台前,对着宝嘉给的两张字条,陷入了新一天的沉思。
昨日她醉后头疼,从公主府离开后便没有去别处,回府歇了一日,一面思忖该如何去办前两只锦囊里的事。
毕竟宝嘉阿姊说了,只有完事才能看第三只锦囊。
她跟阿策哥哥的事倒是能等,反正也等好几日了,不差这一天——
已经忍了一日,她现在必须马上知道,这第三只锦囊里到底写了什么!
……要将她与阿策哥哥的关系公之于众,总要有“众”在,又刚好得帮阿姊打听裴子宋的婚配,想来想去,最一举两得的办法便是去一趟书院。
姜稚衣拿定了主意,摸摸头顶的步摇,朝身后人吩咐:“拆了,换男子发髻,今日去书院。”
谷雨:“嗯?可奴婢听说今日书院不在学堂开课,众公子们都去城郊狩猎了。您若过去,颠簸受冻不说,野外都是脏兮兮的泥巴地,狩猎之事也怪血腥的呢。”
姜稚衣皱眉掩了掩鼻,好像已经闻到那些腥气:“怎的书院还有狩猎的事?”
“听说这冬季狩猎是‘军礼’,也属六艺之中‘礼’的一环。”
“狩猎要两天一夜,最快也得后日,若有些娇气的公子累了要歇歇,就说不好何时了。”
那她如何能等,再等下去,那第三只锦囊都要被她眼睛剜破了……
姜稚衣闭了闭眼,下了决心:“算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狩猎就狩猎,还有本郡主拿不下的事?”
姜稚衣被谷雨扶着走下马车,抬手挡了挡刺眼的日头,眺望向面前一眼望不到头的营寨。
有那些世家公子在,这营寨倒不算简陋,搭建于青山绿水环绕之地,围栏高深坚固,内里行走之处皆铺设毡毯,一顶顶六边形的营帐帷布厚实,装饰富丽,帐顶赤旗招展,每顶营帐之间都隔开了一段保持私密的距离。
今日天晴,有日头照着的地方也不太冷,算得上天公作美。
姜稚衣抬起靴尖往里走去。协办此狩猎赛事的礼部官员立马挂着笑脸迎出来,说她临时过来,来不及现搭她的营帐,不过原也多搭了几顶以备不时之需,请她将就入里。
姜稚衣不打算在这儿过夜,也就白日坐坐,便不挑剔了,一面往里走一面朝四下看了看,没见到那些公子哥儿的身影。
官员殷切答:“方才刚结束祭礼,这会儿暂时无事,有的公子们先出去熟悉地形了,有的在帐子里头歇息。”
姜稚衣点点头,朝那一扇扇紧闭的帐门看去:“这帐子是照什么分配的?”
“生怕公子们为着风水吵起来,是提前抽签决定的。”
“那裴子宋裴公子的帐子在哪儿?”
“您随我来。”
姜稚衣跟着这官员一路走到了一顶挂着“裴”字木牌的营帐门前。
她想好了,第二只锦囊里的事比第一只容易做,便先帮宝嘉阿姊把话问了,裴子宋不是那等热衷于武事的人,想必不会积极出去熟悉地形,倒是阿策哥哥此刻大多不在营中。
而且,她一时也有些不知如何面对他……
这些天一开始是很生他的气,可前天夜里她隐约记得他来过,好像在她摔倒的时候给他当了“人肉垫背”,这会儿说原谅吧,又还生气,说生气吧,又总觉前天夜里他似乎照顾了她很久……
姜稚衣这一恍神的功夫,官员已替她将裴子宋叫了出来。
“多日不见,姜小公子可还安康?”裴子宋朝她有礼地作了一揖,也没问她这几日为何没去书院。
“安着安着,”姜稚衣随意摆摆手,让那官员退了下去,朝四周一看,见附近无人,开门见山道,“我来是想问你个事。”
“姜小公子请讲。”
“是这样,”姜稚衣一开口,想起翠眉让她先别提宝嘉名号,“我有一位闺中姊妹,她托我问问你——”
“嗯?”
看着对面人澄澈干净的眼神,姜稚衣一时有些不太好意思,清清嗓子道:“就是,那个……不知裴公子可已有婚配?”
一帐之隔的不远处,元策拎着弓掀开帐门出来,一耳朵听见这道刻意压轻的女声。
这含羞带怯的用词,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语气,几乎不必听完一整句话,便已认出是谁。
元策一脚站定,头稍稍一歪,朝斜前方望去——
只见对话里的男主人公目光一闪,耳根微红地摇了摇头,略有些磕巴地道:“不、不曾。”
紧接着,背对他这边的少女长长哦了一声,又问:“那你属意什么样的女子?”
男主人公耳朵更红了:“我尚未及冠,还不曾考虑婚配之事。”
少女不满地啧了一声,步步紧逼般追问:“那你现在考虑考虑?”
“我——”男主人公被问得没法,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或许属意安静些的……”
“这样啊……”少女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
“?”元策拎着弓抱起臂来。
那头望风的谷雨一双眼到处瞄着,瞄到元策这里,突然惊恐地扯了把姜稚衣的衣角。
姜稚衣顺着她所指回过头去,对上了元策杀人不用刀的眼神。
“……?”
眨了下眼的功夫,元策已经冷着脸一个转身,大步往营寨外走去。
姜稚衣一愣过后,看了眼身后的裴子宋,缓缓回过味来。
“……沈元策!”姜稚衣拔步就追,走了两步,想起裴子宋还在原地,连忙回头解释了句,“真是我闺中姊妹问的,不是我无中生有啊,你千万别误会!”
裴子宋迟疑地眨眨眼,点了点头,目送着姜稚衣急急朝元策离开的方向跑了过去。
另一头,一张悄然掀开已久的帐门也合拢了起来——
营帐内,钟伯勇朝身后好友道:“沈元策出去看地形了,咱们也走?”
卓宽不紧不慢坐着饮下一口茶:“看不看地形都一样,他有那等骑射的功夫,你要在狩猎赛上赢他,根本无稽之谈。”
钟伯勇恨恨一甩手,在几案边坐了下来:“我爹又不让我主动挑事,这狩猎是我近日唯一能与他一较高下的赛事了。”
“他打断你阿弟的腿是暗夜行凶,你又何必非在这儿光明正大地计较?”
“你又有什么好主意了?”钟伯勇眼睛一亮。
卓家祖上因战功封侯,爵位传到卓宽他爹这里却是从文了,文官的儿子,脑子就是比他这武夫好使。
上回打马球赛时,也是卓宽给他出主意,说可以在沈元策的队伍里安插内应。
卓宽:“上回马球赛时我尚不确定,方才都这么明显了,你还没瞧出来?”
“瞧出什么?”钟伯勇光盯着沈元策那把弓的样式看了。
“郡主和沈元策恐怕不是死对头,而是——”卓宽附到钟伯勇耳边小声说了一句。
钟伯勇一惊:“你的意思是?”
“说不定你阿弟就是知道得太多了,才会被他们——”
回忆着阿弟当时支支吾吾不肯说原因的样子,钟伯勇气得涨了红脸,慢慢捏紧了拳头。
“岂有此理,此仇不报,我妄为人兄……!你快说说,可想到了什么治他们的办法?”
卓宽悠悠晃着茶盏:“你阿弟吃了一记哑巴亏,你便叫他们也吃上一记,你动不了沈元策,难道还动不了一个丫头片子?”
*
营寨深处,姜稚衣坐在一顶单人营帐中,经过一段漫长的回想,双手啪地一合十:“……明白了,这下全明白了!”
“您明白什么了?”谷雨在旁给她斟了盏热茶。
姜稚衣接过茶细细品味了一番。
方才她与裴子宋说的话,一定是令阿策哥哥误会了,可惜他着实走得太快,她没能追上去解释,便只好先找了顶空帐子落脚。
坐下歇了会儿,一回想,却觉阿策哥哥方才冷漠的眼神好像在哪儿见过。
再记起上回马球赛时,他突然撂挑子下场的那一刻,她似乎也在与裴子宋说话。在那之后,他就开始不搭理她……
这一串连,不就全对上了?
“想不到……”姜稚衣啧啧摇头,“阿策哥哥竟在意我至此,连我与别的男子多说两句话都受不了……”
“不过——我有什么不高兴都是直接同他讲的,他为何不与我说呢?只要他与我说,别说一个裴子宋,就是十个裴宋子,宋子裴,宋裴子围着我转,我也不会正眼瞧他们一眼呀!”
“唉,瞧这事闹得!”
姜稚衣默默碎碎念着,连日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过了会儿,突然兴致勃勃一搁茶盏:“谷雨,寻匹好马来,咱们也出去熟悉地形去!”
“啊?可您会骑马吗?”
话音刚落,迎面一道劲风袭来,“夺”一声响,一支轻箭穿过留了道缝的帐门,射在了两人侧后方的柱子上。
一主一仆吓了一跳,齐齐惊颤着回过头去,看见那箭矢上钉了一张纸条。
谷雨:“咦?难道是沈少将军……”
“快取下来看看!”
谷雨踮起脚轻轻拔下箭,取下纸条摊开给姜稚衣看,其上画了幅简易的地形示意图,圈出了东营门附近的一片小树林,附加两个简单的字——
等你。
*
一刻钟后,姜稚衣走东营门匆匆出了营寨,边走边低头打量着手中的纸条。
是阿策哥哥的字迹,也是阿策哥哥会绘制的地形图。这是终于知道不将心事闷在心里,要来向她讨说法了……
一路走出老远,看着姜稚衣欢欣雀跃的神色,谷雨忍不住小声嘟囔:“沈少将军也真是的,一不高兴都不管您累不累了,约在那么远的地方,还是马车过不了的路!”
这一段路对于武人来讲不过轻轻松松,但对姜稚衣而言,平日是绝走不动的。
不过此刻姜稚衣心情大好,也未责怪这些,专心致志顺着图上路线走去。
眼看终于到了入林的岔路,姜稚衣站在道口朝林中一望,看见约莫十丈远处一棵树后一片玄色衣角,心下一定,给谷雨使了个眼色。
谷雨点点头,把守在道口,像往常一样给两人望起了风。
姜稚衣收起纸条往前走去,看着那道抱着臂的背影,悄悄压轻了脚步。
压着走了几步,一看脚下铺满了一踩一脆响的落叶,又默默打消了给人惊喜的念头——以阿策哥哥的耳力,恐怕在她入林那刻便已听到了。
姜稚衣自讨没趣地摸摸鼻子,照平常的步幅朝前走去,走了几步,看着那道一动不动的身影,忽然感觉哪里不对劲。
她都走这么近了,怎么还一点反应没有……
姜稚衣犹疑着放慢了步子,这一觉不对劲,一瞬间,脑海里掠过了更多古怪之处。
阿策哥哥若是在生气,怎会说出“等你”这样平常都不讲的甜言蜜语,可若是没有生气,明知她这两条腿不是用来走路的,怎舍得让她走这么大老远……
姜稚衣猛一脚站住,看着那道至今仍未回头的背影眼睫一颤,背脊嗖嗖一阵发凉,一个转身就要往回走。
脚下那块草皮却突然被什么力道诡异一扯,姜稚衣转身到一半被带得一个趔趄,脚下一步踏空!
“啊——!”下一瞬,整个人失重坠落,狠狠跌了下去。
脚踝传来一阵剧痛,姜稚衣摔在泥地里,连声痛都没力气呼,眼前已冒起点点黑子,人往边上一倒,就这么晕了过去。
*
像做了个一脚踏空,不停往下坠落的梦,黑暗之中,姜稚衣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飘在半空,始终落不着地,没有归依。
浑身酸痛无比,尤其脚踝好像被拧断了一样,她想哭,但身体轻飘飘的,连眼泪都流不下来。
就这样一直坠啊坠,飘啊飘,不知多久过去,四周忽然涌来一阵浪潮般的喧哗声。
紧接着,身体落进一个坚实的怀抱。
有人在她耳边喊她的名字。
姜稚衣挣扎着,迷蒙地睁开眼,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慢慢地,眼底雾气退散,视线里出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姜稚衣攥着眼前那片衣襟,一刹那泪如雨下:“你怎么才来啊……”
四面倒抽起一连叠的冷气声。
元策单膝支地,将人横放在腿上,像是松了口气:“摔着哪儿了?”
姜稚衣一边哭一边抽噎:“脚、脚好痛……”
“磕着脑袋没?”
“好、好像没有……”
元策放下心,直起腰,将人一把打横抱了起来。
四面无数道呆滞的目光紧随两人而动。
姜稚衣这才察觉不对,一双朦胧的泪眼转了个向,发现她还在小树林的捕兽坑边,周围围了一大圈的世家公子。
一阵热意上涌,姜稚衣呼吸一闭,倏地将脸埋进了元策怀里。
四面又是无数道抽气之声响起。
元策抱着人快步往林外走去,将呆若木鸡的众人甩在了身后。
“阿策哥哥,我们是不是……被发现了……”姜稚衣悄悄抬起一丝眼皮,朝上看去。
元策脚下步子不停,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小泥人:“你还有工夫管这些?”
姜稚衣才想起脚踝还在痛,牢牢揪着他衣襟,颤抖着深吸一口气:“阿策哥哥,要不、要不你像上次在军营一样,把我打晕吧……我的脚真的好痛……”
元策皱眉:“我现在哪儿有手?”
“你、你就先把我放在路边,反正我已经脏了,没关系的,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让我晕过去,不要再痛了……”
元策没有说话,继续疾步往营寨走着。
“快点呀!”姜稚衣掉着眼泪催促。
元策:“不行。”
“怎么不行?上次你不是手一抬,一下就把我劈晕了吗……”
“上次是上次。”
“……那现在有什么不一样嘛!”
元策闭了闭眼一脚停住:“现在舍不得了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