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西境。
塞尔达荒原上的风最是粗犷,卷起干燥的细沙漫天飞舞将视野尽头的远山遮蔽在后。堪称暴烈的日光毫无顾忌地洒下,让本就布满龟裂纹路的大地雪上加霜。
空间是有力量的,即使是一片荒漠,只要够大,依旧能带给人们无穷的遐想。
无数过往的吟游诗人曾忍不住幻象,在那经久不停的沙尘背后,是否存在稀有的矿藏抑或是神明留下的遗迹。
事实上,那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凶残至极的豺狼人,和一些奇形怪状的异族。
就在这满目荒芜之中,圣劳伦斯河蜿蜒而过,随后直转南下,为土地带来唯一的生机与活力。
若是从空中向下俯瞰,这条生命之河就宛如盘绕在贵妇人腰间、用名贵丝绸制成的蓝色腰带,而那些随时随地都在散发出蓬勃生机的植被则是作为点缀之用的绿宝石。
奥托骑士领的庄园依河而建,位于帝国版图的最西边。
庄园规模不大,人口不过数千而已,可在距离黄沙肆虐的无人区仅仅千米之距的土地上,建起一座可供植物生存的庄园,本身就是一桩奇迹。
“西蒙大人,您看我这庄园怎么样?”
一处专门设立的看台上,衣着雍容华贵的庄园主奥托正在两队精锐武士的陪同下,向远道而来的贵客介绍他引以为傲的庄园。
奥托穿着特制的紫金色大衣,上面挂满了名贵的珠宝,有些就连他自己都叫不出名字。头顶的红色大帽上缠着密密麻麻的点缀,让奥托觉得自己的脖子有些辛苦。不过他一点都不后悔,因为只有穿戴得如此华丽,才能让奥托在来宾的面前提起一丝丝讲话的勇气。
身后全身披挂重铠的武士们立得笔直,视线更是直勾勾地盯向前方,不敢有一丝扰动。他们都知道,奥托领主为了这次的会面足足准备了两个多月,若是有谁轻举妄动搅乱了贵客的心情,被五马分尸拖进沙海喂豺狼人都是轻的。
而让骑士大人如此慎重相待的贵客,却与奥托精致的画风格格不入。
两个身高二米五的彪形大汉突兀地出现在看台上,他们身材雄壮,就像小山一样厚实,一人拎着巨大的战斧,另一人则配着沉重的阔剑。
如此体型绝不会是正常的人类,而是以蛮力和暴怒脾性著称的蛮族。两个蛮族侍卫肆无忌惮地朝四周瞪去,即使是周边的精锐武士,在与他们目光交汇的瞬间都不免感到一阵胆寒。
一个粗犷的男子立在蛮族侍卫中央稍微靠前的位置,他身着金色的裘皮大衣,内衬则是一件贴身软甲,两侧腰间各束着一柄单手剑,只看剑鞘上华丽的纹饰就觉得品质不凡。
男子的身材也十分雄壮,不过与身旁两名侍从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了,可他自然而然成为了全场焦点,使周围人的目光自发聚焦于自己身上。
腰间用于绑束剑刃的宽大腰带,则表明了他的贵族身份。
但男子显然毫无一丝贵族的矜持,他满脸胡渣许久未曾打理,半长金发几乎结成块状,单手举起酒壶正在痛饮,兀自将奥托晾在一边。不过事实上,一名小小的受封骑士对帝国第一剑神——拥有公爵之位的西蒙来说,的确无足轻重。
西蒙将酒壶中的液体尽数灌入口中,又摇了两下,顿时露出失望的神色,不过很快一旁的侍女就在奥托的示意下,又递了一壶过去。
西蒙又是一饮而尽,侍女又赶忙递上新的美酒。如此反复十数次,西蒙才满足地打了一个酒嗝,抬头看去。
奥托庄园的面积足有上百亩。除了镇区的房屋、仓库、马厩,大片的土地都用于种植浆果或者作物。脚下站台所处的位置,显然是庄园主精心设计过的,视野一望无际,将眼前一片无垠的果树林尽收眼底。
其中,一种通体透红、色彩艳丽的果实最是引人注目。
此时正是浆果丰收的季节,足有数千名“斯克拉”正在林间劳作。
西蒙眼睛微眯,似乎已经微醺,他笑道:“很不错,我早就听说你这里出产的龙舌兰酒声誉颇盛,如今一品,果然堪称绝世佳酿!”
一旁的奥托顿时大笑。庄园主拍了拍腹间几乎连特意定制的加长上衣都快包裹不住的油肉,豪爽地承诺道:“大人真是慧眼如炬,不是奥托吹牛,我这里的龙舌兰在整个帝国境内都可排到前五。要是您喜欢,我马上送您五辆……不,十辆马车的龙舌兰酒。”
“好!”西蒙大笑着又是一壶酒下肚,顺带拍了拍奥托的肩膀,尽管这么一个随意的举动差点将后者的肩膀拍碎。
奥托领主努力隐忍着肩骨传来的碎裂感,已经泛起皱纹的老脸却笑成了一朵菊花。
迪布洛斯境内的贵族,谁不知道西蒙·耶格尔公爵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可是拥有第一剑神之称的西蒙却是帝国镇守西境的唯一依仗,是以哪怕连皇帝都要对他礼让三分,更何况奥托这么一个小小的骑士?
自从听闻西蒙公爵征伐沙海又一次大获全胜,并且回程的路线刚好从自家领地经过,奥托就开始了日夜不息的忙碌。可是冥思苦想数日,却发现这位帝国第一剑神的爱好,除了杀人,就只有喝酒!
于是仓库里所有的龙舌兰酒,包括珍藏多年的品种,以及今年所有的份额全被扣押下来,就为了讨得西蒙的欢心。
而如今公爵脸上满意的神色,让奥托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西蒙大人,我这里的龙舌兰果跟别处的可不一样,因为日照充足,所以滋味更加香甜,酿成的酒味道也更加浓郁。”
奥托一边殷勤地在公爵耳边介绍,一边引着西蒙朝下边的果林中走去。
不得不说,奥托治理庄园确实有几把刷子。种植园内井井有条,被划分成数十个区域,区域和区域之间以道路作为分隔,每块区域都有将近百名斯克拉正在守卫的监视下辛勤劳作。
守卫们人手一条猩红的长鞭,几乎不间断地在空中挥舞着。
“噼!”
长鞭猛地落在一位身着灰衣、颈侧烙有鲜红印记的老人身上,于是老人的背后霎时出现一道二十厘米长的恐怖血痕。
老人面黄肌瘦,单薄的身躯显然缺乏营养,佝偻的腰随着遭受重击猛地颤抖了两下,却不敢出言反抗。他赶忙爬上一颗果树,将鲜嫩欲滴的浆果采至身后的篮筐中。
可他苍老的肢体早已不像以前那样灵敏,刚爬出几步竟止不住滑落下来。
于是守卫怒骂着连续鞭打,在老人的背后掀起一阵阵血浪,直到后者软死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才缓缓收手。
全程,老人的哀嚎都没能引起守卫最小程度的怜悯,反而使他的双眼变得更加赤红。
守卫冷哼一声,自得地大笑起来。他的腰间还别着一柄长剑,不过他显然更喜欢鞭子这种一下抽不死人,却能给这些斯克拉们造成更多痛苦的利器。每当他们用戒惧的目光看着自己时,守卫便会觉得胸中的某种情绪得到了充足地释放,对奥托领主的感恩戴德更是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那抹艳丽的红,简直是世间绝美的颜色!不,这还不够,他摩挲着手中的长鞭,用一种注视温柔情人的如水目光看着这件染满鲜血的恶器,决定让这件至宝之上的色彩更加鲜艳一点。
而涂料,显然是匍匐在脚下的这名老年斯克拉的血!
这种长鞭经过精心设计,威力远超一般的鞭子。鞭体上长满犀利的倒钩,这种锐利的小刺一旦接触人身,便会顺着皮肉的纹理,深深钉入人体当中。只需轻轻一划,便能使鲜血淋漓、肌体破碎。
这是庄园主奥托最为得意的设计,用于管教不听话的“斯克拉”,为了增大威慑力和渲染恐怖的效果,还刻意将长鞭全部染成鲜艳的红色。据说猩红长鞭问世之后,种植园的收益足足增长了三成,不过每月被守卫打死,扔到沙海中的“斯克拉”也增加了同样的比例。
奥托的族谱上溯十八代都找不出任何一位贵族,甚至与任何已知范围内的贵族旁支都扯不到半毛钱关系。
这位平民出身的武士在三十年前参与了帝国远征沙海的战争,并在数次围剿豺狼人的重大战役中崭露头角,功成身退之后才获封了骑士的名号,以及这片几乎快要够得上男爵领规格的偌大领地。
而他这片领地的位置也恰到好处,位于帝国西疆。每天拥有16小时的日照,所以种出来的果实更加鲜美甘甜;尽管毗邻沙海,但近年来沙漠深处的豺狼人收敛许多,所以无需担心领地是否会有被进犯的危险。
在战场上好勇斗狠、杀敌无数的战士能有很多,可在成为受封骑士之后,还能将领地打理的井井有条的,可就十不存一。
不少强大的受封骑士在建功之后未能保住家业,短短十余年的时间,就将拼命赚来的财富输的一干二净,沦落到被迫卖掉自家领地地步的骑士也大有人在。
可奥托却在日复一日的苦心经营和收购兼并中,建立起了这片规模庞大的种植园,将领地经营得有声有色。仓库中的金币日益堆积如山,奥托的肚皮也以相同的速率积攒起了丰厚的油脂。
而种植园蒸蒸日上的背后,少不了斯克拉们的血和泪,以及诸如猩红长鞭这样的精巧设计。
西蒙不动声色地扫了奥托一眼。受封骑士的脸庞挂满了圆滑又略有奸诈的微笑,完全想象不出来,就在几十年前,这里还刻着如钢铁般坚硬锐利的下颚线条,并且冒着连豺狼人都要感到畏惧的腾腾杀气。
奥托领着西蒙顺着主路前行,此刻正值秋季,迎面而来的风甚是凉爽,然而不管如何猛烈的寒风,都无法冷却公爵脸上因微醺而泛起的红晕。
“西蒙!”
一声沙哑的惊呼突然在街边响起,一道瘦削的倩影如同飞蛾扑火般朝着西蒙公爵奔去,速度之快,竟连公爵精心训练出来的侍从都不及阻拦。
女人如一只垂死的乳燕,飞扑进西蒙怀中,不过这个动作已经用尽她最后一丝力气,使得她顺着男人的身躯滑下,无力地跪倒在地。
可她的双手依旧死死攥住西蒙的裘衣,即使耗尽自己回光返照的力量,也在所不惜。
西蒙一怔,放下酒壶,单手托起女人的下巴,仔细打量起来。
可那双微醺的眼神,显然无法认出眼前这名女子的身份。
一旁的奥托顿时被吓得半死,即使他再怎么小心谨慎,又怎么能算到会出这种疏漏?这些卑贱的斯克拉平日里一个个老实得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今天怎么会有个女人敢扑到西蒙大人的身上?
按照帝国律法,斯克拉若敢随意触碰贵族的身体,便是死罪!
女人身上的布衣破破烂烂,与其说是衣物,倒不如说是拼合在一起的布条,只能勉强起到蔽体之用。在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下,早已褪去了原本的颜色,透出朴素的灰白。
女人全身上下唯一一处带有鲜艳色彩的地方便是脖颈,那里烙着一道鲜红的印记。圆环的中央是一条狰狞的长鞭,与守卫手中的武器一模一样。
这枚鲜红的印记,正代表了女人是一名没有基本人身自由的“斯克拉”。她的生命、肉体,乃至一切财富,包括生存的权利,都归于庄园主奥托所有。
“西蒙,是我,是我啊,你终于回来接我了……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曾一起走过很多地方,我陪你去过圣莱茵河,去过……拉比克尔山,我还随你一起奔赴绝命战场,我……”
伊兰妮喋喋不休,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样,掰着手指细数过往,显然这番措辞已经在脑海中斟酌过许久,甚至要以年来计算。
可西蒙歪了歪脑袋,他怎么都想不起来眼前这人是谁。
这女人生得极为漂亮,而且是那种罕见的脱俗之美,这一点倒是连西蒙都不能否认。若是早上二十年,或许西蒙还会为之心动,而现在,她身上那些灰黑色病斑和充斥而出的腐病味道只能让他感到恶心。
哦,这或许又是哪个被我抛弃的可怜小家伙吧。
最后,西蒙只能无奈地如此想到,他果断地抽出腰间佩剑,凌空正欲力劈!
公爵大人从不缺女人,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而伊兰妮的举动无疑触犯了贵族的尊严,需要用鲜血和生命来赎罪。
寒光当头,伊兰妮的双眼中却满是重逢的喜悦,她完全沉浸在过往的美好回忆中,全然不觉死亡已悄然来临。
佩剑落下,刻印在剑柄上的圣剑图案,正是耶格尔家族的徽记,象征着圣光普照下的无尽疆土和赫赫战功。
而剑锋所指,便是那道深渊之色的烙印,代表生活在帝国底层的黑暗与阴影中,毫无人权可言的最低阶层——“斯克拉”。
“不!”
又是一道灰影从园区中冲出,这一次蛮族侍卫终于反应过来,一把将偷袭者抓在手中。
这是一名斯克拉少年,同样穿着简陋的灰色布衣,身形瘦弱得如同竹签,在壮勇的蛮族侍卫面前比一只蝼蚁强不了多少。
奇异的是,他的头发同样是金色,如果洗去那些因日夜劳作而积攒的灰尘,或许将会与公爵的金发一般亮丽。
蛮族侍卫眼中露出狰狞的神色,扼住少年的咽喉将他生生提起,随后虬结的肌肉暴涨般鼓起,竟是想要发力,直接将少年捏死。
少年的脸骤然变得通红,他死死地抠住蛮族侍卫的大手,艰难地为自己争取喘息的空间,可是焦急的目光却忍不住朝母亲那边投射而去。
西蒙的剑即将斩下,在耀眼的金色阳光下,他脸上的讥讽微笑深深印刻在少年心中,刻绘出一条涂抹不去的创痕。
少年怒吼一声,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一拳砸在蛮族侍从的脸上。
侍从顿时鲜血淋漓,痛吼着捂住面孔。
少年趁机挣脱侍从的束缚,拔出他腰间的巨大阔剑,嘶吼着冲向耶格尔公爵。
这是少年第一次握剑,可是剑柄之处传来的细细摩挲感让他极为亲切,金属质感的凉意直通心底,将所有杂念清扫一空。这一刻,阔剑仿佛成为了身体的延伸,顺遂少年的怒意横斩而去!
叮!
双剑交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两人错剑而过,彼此的面容近在咫尺。
少年的眼中布满错愕,刚才那一剑势如破竹,带给他的灵光更是妙不可言,剑技之成熟恍如已经演练过千万次那般。
那一瞬,少年只觉一往无前,即使横在身前的是一座山,自己也能生生给它劈开。
可是,西蒙轻描淡写地举剑格挡,防住了这一击。
公爵的脸上浮起一丝不知所指的笑意,含着三分好奇、七分轻蔑,手中的动作却丝毫不慢,粗暴地一把甩开伊兰妮,挥剑,直刺!
少年急忙错身,却躲闪不及,脸颊被划出一条血线。
西蒙得势不饶人,剑势又快又狠,一剑剑直逼的少年连连后退,每一次双剑交击,少年的阔剑便会崩开一个缺口,这是剑刃品质上的巨大差距。
少年的手臂越来越沉重,他现在必须双手才能勉强扶住剑柄,可是阔剑依旧顽强抵抗,每每在不可能之际出现在西蒙的剑前,让他眼前一亮。
公爵大人来了兴致,手上突然加力,大开大合的剑技来去纵横,几个回合就将少年逼入死角。
叮!
阔剑被击落地面,少年手臂一颤,痛苦地捂住右腕,虎口已经崩裂,流淌着殷殷鲜血。
寒光直抵喉头,迫着少年抬起头颅,背后已是冰冷的树干,再无躲闪的空间。
西蒙不紧不慢,先是看看身后跪倒在地的伊兰妮,又转头仔细地打量起少年,良久,忽然浮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只是在看到少年颈侧的“斯克拉”印记时,笑意荡然无存。
少年急促地喘着气,常年缺乏营养的身躯早已被凶险异常的剑招交锋折磨得筋疲力尽。
“你很不错,有些天赋。不过我从来不缺有天赋的儿子,你还得向我证明,你有用!”西蒙紧盯着少年的双眼道,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却又饱含劲力,配上雄壮的体格,几乎让人以为站在面前的是一头黑熊。
公爵的目光锋锐就如利剑,少年只觉得双目一阵刺痛,可只要一想到母亲,他便倔强地抬起双眼,分毫不让地与之对视。
“很好,现在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西蒙越发满意了,眼中的凶光也越来越浓。
“亚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