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问题则是,到底是谁想要针对他?
亚戈微蹙眉头,默默思索。
在奥托庄园,他没少被其他的斯克拉们找麻烦。一是因为他身形瘦弱,并且向来独来独往;二则是由于伊兰妮。
伊兰妮年轻时是个清秀的丽人,即使是西蒙公爵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为她着迷。十几年之后,哪怕她的美貌被病痛销毁了大半,却依旧能引来许多不轨之徒的目光。
每当这种时候,平日里默默无闻、稍显懦弱的小亚戈就会拼死抵抗。无论来的人是谁,有多少,多么强壮,他都会拼死捍卫母亲。
遍体鳞伤是注定的结果,战斗之后的亚戈趴在冰凉的地面上动弹不得,甚至直接晕厥过去,可是他的疯狂和悍勇会令所有的坏家伙们为之胆寒。
但凡跟亚戈战斗过一次的人,都绝不愿意再招惹伊兰妮第二次。这个看似懦弱的小家伙,无论被打得多惨,都会无所不用其极地反击,手段极其残忍,即使已经软倒在地上,也能拼尽最后一丝力量死死抱住来犯者的双腿,在地上拖行几十米,身侧拉出一道道鲜艳而又凄惨的血痕也绝不撒手。
生命力之顽强,几乎让斯克拉们以为即使用巨石将他的头颅砸碎,亚戈也依旧能站起来。
不知有多少次,在混战当中,亚戈的前胸、腹部被斯克拉们用锐器划开,那都是些又深又长的口子,几乎看得到内脏。
伤口会感染,会恶化。小亚戈每每晕倒在猪棚中,忍受着伤痛的折磨,身下是潮湿、散发着恶臭的茅草。
伊兰妮懂得一些药理,知道如何用奥托庄园中随处可见的药草进行调配,可以有效遏制伤口的恶化。然而,她也仅仅只能做到这些。
小亚戈处于昏厥中,意识是迷乱的,无序的画面在脑海中放映。有愤怒,有仇恨,有无穷无尽的恶意,唯独看不到一丝曙光。
在极端恶劣的居住条件下,哪怕再小的伤口都能致人死地。然而小亚戈每次都能奇迹般的康复,并且安然活到现在,当他能够从猪棚中独立走出来时,刺目的阳光总会照射在他的脸上。
在猪棚阴暗的环境中躺了多日的亚戈往往会立马伸手掩住太阳。那光芒太过热烈,会让他感到全身不适。
阳光之下的温暖和明耀,终究不是斯克拉应该拥有的。
所以每当用手遮住了阳光,亚戈的世界中就又只剩下黑暗。
若硬要说,他的生命中还是有光的,伊兰妮就是他的光,这是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
孩子的世界总是那么简单,妈妈是世界上唯一对他好的人,那他存在的意义就在于妈妈。然而他从来没有深想过,如果身为斯克拉的自己,生命中全是一片昏暗,那么拥有同样身份的伊兰妮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每当身处绝境,伊兰妮总会温柔的轻抚着他的额头,在他的耳边细细低语:“没关系,亚戈,只要活下去,我们就仍有希望。”
亚戈起初仍与所有的孩子一样,对“希望”二字抱有天真的憧憬,可是时间一长,所谓的希望便从他幼小的心灵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伊兰妮依旧鼓励他,总会跟他讲起从未谋面的父亲的故事。在她的口中,亚戈的父亲是一个雄伟、高大、浑身披着浓烈圣光的男人,他战无不胜,率领着骑兵和武士横扫沙海,突入敌人的领地,将眼前的所有威胁和障碍全都一扫而空。
他的敌人们畏惧他,而子民们则敬仰他。他在高山之上建立自己的城堡,守卫下方的城市以及万里无垠的疆域,将外敌深深阻挡在帝国门外,他所站立的位置永远有光辉照耀。
“疆域”、“帝国”,这些词汇对当时的小亚戈来说还太过遥远,不过他知道“敌人”是什么意思,近在咫尺时不时想要侵扰伊兰妮的这些家伙就是敌人!
既然父亲能战胜敌人,那他自然也能!小亚戈信心满满的如是想到。
或许从那时起,他的心中就种下了第一缕光辉。
可是,唯一令小亚戈感到疑惑不解的是,如果真的如母亲所说,父亲是个举世闻名的大英雄,那为什么他和母亲要沦落到这般田地呢?
周边的同类时不时将魔爪伸向柔弱的母子俩,而那些守卫、武士,还有拥有爵位的奥托都是可以肆意夺走他们性命的人。尽管西境的太阳永远那么热烈,可是阳光之下,却没有他和母亲的容身之所。
然而对亚戈来说如同烈火炙烤的太阳,在伊兰妮眼中则似乎是享受,具体来说,她很享受阳光拂过脸庞的温暖。那种色彩能够为她病态白皙的脸,添上仅有的一抹温度。
她总会面带着微笑告诉亚戈,他的父亲是个比奥托骑士还要伟大的存在,总有一天,会回来救他们,将母子两人带出这如同深渊般的泥沼。
砰!
亚戈突然狠狠的锤击了一下桌面,把立在桌边的小女孩吓了一跳。
他此时咬牙切齿,眼中交织出丝丝缕缕的血丝,气愤得连嘴唇都在颤抖。
令人讽刺的是,最后事实真的如伊兰妮所说的那般,西蒙携着无上的光辉来到了奥托庄园,可是却是站在与伊兰妮和亚戈截然不同的位置。
当西蒙公爵举起巨剑正欲斩杀伊兰妮之时,亚戈的心脏也骤然停止,他一生都无法忘记那样的画面。
那天正午的日光煞是灿烈,掠过种植园林,在附近的磨坊、谷仓等建筑物下掠过投影。那时,一条清晰的界线横亘在地面穿行万里,一边是璀璨的阳光,另一边则是浓重的阴影。
那条线泾渭分明,仿佛将整个世界劈成两半。
西蒙和他高举的圣剑在灿烂的阳光下傲然挺立,圣剑之上的耶格尔徽记仿佛真的燃起金色圣光;伊兰妮却被隔在界线的另一端,哪怕近在咫尺却依旧跪坐在阴影当中,在阴暗冷淡的色调下,颈侧的烙印变得更加醒目,也更加丑陋。
那道界线继续延伸,一路行至小亚戈的脚下,随后迅速向上攀升,将他的面孔极为精准的一分为二。
一半是光辉,另一半则是黑暗。
小鸭亚戈毅然决然的站在了黑暗的那一边,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对光辉有了截然不同的理解。
不知是那位历史上有名的大神官说过,人不能放任自己沉浸在回忆当中,无论历史和经验多么给予人力量,终究是要回归现实,好好解决摆在眼前的苦恼。
奥托庄园苦痛的斯克拉生涯差点将亚戈置于死地,可是他还没有死,那么这段经历就会成为他宝贵的财富。
在无数次的厮打缠斗中,小亚戈明白了一个道理,只要盯着领头的那个打到半死,战斗就胜利了一大半。剩下的那些家伙们无论方才还表现的多么英勇无畏,都会在转瞬之间变成胆小的仓鼠,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再敢踏前一步。
这时,浑身浴血的小亚戈便会直起身来,用带着嘲讽意味的眼神扫向眼前的敌人,他知道他们都在等身旁的同伴先做替罪羊,同样他也知道,僵持到最后,这些懦弱的家伙也没有人敢真正出手。
战斗的胜负并不取决于双方明面上的力量对比,斯克拉们的欲望终究无法战胜小亚戈守卫母亲的决心。
斯克拉是如此,那么这帮贵族也自然一样。
亚戈默默闭眼,将今天下午每一名参与围攻的学员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谁会是领头的那个呢?福奇吗?
他之所以这么想的原因,是因为福奇是第一个动手的,而且全程似乎一直扮演指挥的角色,并且在这帮人里面亚戈也就认识一个福奇。
他隐隐记得这个家伙是来自一个叫作门迪的世家,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线索。
“这么坚持是为了什么呢?”
亚戈转头,诧异的望向小女孩。
小女孩没有看他,正偏头望向窗外的弯月。皎洁的月辉朦胧的洒在她的脸上,令这张圆糯的小脸看上去竟有一丝高冷的圣洁。
“瓦恩大人是最严厉的教官,也最为崇尚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他的课程自由度极高,可是危险和痛苦系数也同样惊人。每当神圣武士的培训课程轮到他来教授时,都有不少学员因受不了巨大的折磨而提前退出。有些是不堪忍受瓦登超负荷的训练强度,而另外一些则是被身边的贵族同学们排挤出去的,瓦登对学生之间的内斗一直视而不见,在他眼中,这似乎也是课程的一部分。很不幸,你好像两种情况都碰上了。”
亚戈将头颅缓缓转回,同样目视窗外的弯月。丛林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外面的世界显得格外安宁静谧。神殿可不似外表所展现出来的那样平和,亚戈自然不会天真的以为神圣教廷真是一个光辉正义的好地方。而如今,这些光辉璀璨的神职者之间的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才初显端倪。
“我必须在这里呆下去!”亚戈突然狠狠的攥紧了双拳。
“为什么呢?”
亚戈没有正面回答小女孩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知道……”
他停顿的时间有些长了,足足有半分钟之久,令反射弧一向有些长的小女孩都等待不及。
“知道什么?”
“梦想!你知道什么是梦想吗?或者说,你有梦想吗?”
亚戈此时涨红着脸,他喘了好久的气,才终于将这两个仿佛重逾千斤的字眼吐了出来。说完之后,气色都虚浮了许多。
在亚戈始终被浓郁黑暗所缠绕的心灵当中,似乎始终认为“梦想”这个词汇,不应该从他这种人的口中说出。
小女孩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后有些欢快的道:“当然有啊。”
亚戈抬头,好奇道:“哦,那是什么呢?”
“成为一名祭司。”
小女孩整理了一下措辞,随后娓娓道来。
她出生于鲁特山脉脚下的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庄。鲁特山脉是西境最广阔的山脉,甚至比耶格尔山还要大上许多,不过自然环境也更加恶劣。
小女孩名副其实是一个从山沟沟里跑出来的孩子,她出生的那个小村庄地理位置极其偏僻。土壤贫瘠,不适合耕种;地势崎岖,周边没有适合通商的主路。村民们或许早就生活在这里,甚至比耶格尔家族的历史还要漫长,可是世代与外界隔绝,没有知识,没有技术,唯一的生活来源便是进山打猎,用野果和兽肉养活自己,并通过两个月才来访一次的小贩,向外采购些生活必需品。
可是鲁特山脉地广人稀,地势极其复杂。曾经有一位精通地质学的游历者受宫廷所托为鲁特山脉做了全面而详细的调研,并精心编撰了一本著作《鲁特山脉全解》。
全书只有两个章节,却厚达上万页。一章讲解地形和气候,值得一提的是,如此广阔的山域,邻近几条地区带的气候特征会有微小的差异;另一章则讲解生物,包括植物、野兽、昆虫,还有极其强大、战斗力能与帝国精锐武士相提并论的强大魔兽。
据传闻,这位游历者还在鲁特山脉中发现了疑似智慧种族存在的痕迹,虽然到最后也没有取得实证。
对以狩猎为生的村人来说,鲁特山脉是生活唯一的倚仗,却也是布满危险的魔沼。村中的狩猎队全都是年富力强的青壮男性,人数一直保持在二十个左右,在凶险的山脉中,每年固定死掉两个。
这已经是个极为可怕的伤亡数字,意味着每过短短十年狩猎队的人员就要全部轮换一遍。
“我的父亲就是这么死的。”小女孩望着天边的月亮,缓缓的道,她的语气极为平淡,仿佛正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
“狩猎队中的幸存者说,他们在山谷中遇到了一头可怕的魔虎,在出现的瞬间就杀死了两个人。我的父亲为了掩护剩下的人逃走,拼死拖住那头可恶的畜生,牺牲在山谷之中。”
亚戈默然,他不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
小女孩难得的没有停顿,继续道:“可是狩猎队中还是有四到五个人身受重伤,他们回来之时满身都是鲜血,伤的最重的那个双腿都被齐根斩断。他们都是村中最勇猛的猎人,绝对不能让他们如此轻易的死去,即使是重度残疾的那几个,若是活下来,所掌握的狩猎技巧和经验也足以使下一代受益。
然而,我们用了所有的办法,都无法保住他们的性命。经常使用的药草在如此沉重的伤势面前根本无能为力,况且魔虎的爪中还有一种破坏性的力量,不断侵蚀本已被严重损毁的肉体。
就在这时,一位身穿白袍的大人出现在了村庄的一角。他来到村长的面前,表明自己可以拯救这些勇敢的猎人。随后,他双手合十,口中喃喃念诵着什么,不一会他的手中便出现圣洁的光芒,并将这种神奇的力量送入猎人们的体内。
那天我站在很远的地方静静旁观,却也能感受到那光芒中所蕴藏的温暖和令人心安的伟力。”
小女孩突然停了下来,眼角似乎有水滴正在酝酿,欲要流溢。
亚戈接话道:“所以,这就是你要成为祭司的理由。”
小女孩突然摇了摇头:“不,那位祭司大人仅仅只救了一个人,伤的最重的那一个。而且他的肢体并无法依靠神术完全复原,至少那名白袍祭司做不到,他只是帮助他止血,尽量抹去后遗症,保住性命而已。”
亚戈讶然:“那剩下的那些……”
“全部死了。”
一阵夜风突然从窗外掠过,叶片从窗前飘落。窗是关着的,亚戈却依然感觉周身似乎有看不见的冷风正在无孔不入的渗进肌肤。
“为什么?”他不解的问道。
小女孩这次停顿的时间格外长久,亚戈也没有再催。
“随后,那名祭司大人在村中找了块巨石站了上去,昂首挺胸的向村中的人们宣讲神圣教廷的教义。他提到了神明,提到了神官和他们的神术,以及神术所能拥有的治愈伤痛的功效。
我问他,难道您就不能救救其他人吗?
他微笑着,笑容就像天边的太阳那般璀璨,他说,当然可以。
于是我恳求他。
可是他说,神的恩泽不能随意的照耀在每个人身上,我们需要成为神的信徒,变成虔诚的祈祷者,才有可能获得这种恩赐,才有可能获得神的眷顾。”
一串晶莹的泪珠从小女孩的眼角滑下,划过脸颊、下颚,滴落在地上。
亚戈默然无语,房间中一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等到他再度说话时,小女孩脸上的泪珠已在不知何时消失,只留下一串浅浅的痕迹。
“他只是为了传播教义而已,并没有真正想救你们。”亚戈得出了这个残酷的结论。
谁都知道,祭司的神力并不是凭空得来的,而是通过日夜不停的艰苦祈祷才能换来。
然而在高高在上的祭司大人眼中,区区几个猎人的性命,又怎能与昂贵的神力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