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晚当然不可能收这笔钱。
今非昔比, 八万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压根不是什么值得重视的数字,更何况这整个过程, 都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
——是不合逻辑的。
她和俞早从小一起长大,前十几年同吃同住, 可以说是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
但这珍贵的姐妹情谊并没有让她们变得亲密无间, 反而成长得截然不同, 互相鄙视。
俞早看不惯她的心高气傲, 她也瞧不上俞早的装痴扮傻。
这位堂姐看似忠厚老实,不争不抢, 实则每次都躲在背后,拿了最多的好处。
甚至得了便宜还要装良善, 摆出一副为难相,叫人看了就烦。
就像当年考大学,俞早成绩离分数线差了十万八千里,继续念书根本就是没可能的事,换做平常人家早就老老实实出去找活干了。
可她却在自己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当天,红着眼睛抹着泪, 委曲求全地说要去海城打工,好把念书的机会让给堂妹。
这叫什么话?哪里来的“让”?
自己凭本事考上的大学, 被说得好像抢了她通知书似的,俞晚气都要气死了。
类似的事情从小到大发生过不知道多少回。
小时候俞晚也反驳过, 只是有大伯和大伯娘的偏帮,在亲戚们之间澄清根本就是无用的行为。
幸好明事理的外人看得出孰是孰非, 反正学校的老师同学们都更喜欢俞晚, 她在外面比在家里过得痛快许多。
也正因如此, 俞早一直没什么朋友, 身边唯一能同行的反而只有堂妹,唯一能比较的也只有堂妹。
她心思藏得很深,处处示好,但俞晚看得出来,她一直在和自己较劲。
较劲了二十几年,好不容易觉得似乎在婚姻和财产上赢过了自己,她会特地跑来鄯田,把积蓄都拿出来替父母“偿还”?
她那位精明的老公陈令申就没有半点意见?
俞晚不相信。
她垂眸瞧着桌上的银行卡,笑了笑:“堂姐,这个钱我不会收的。你拿回去吧。”
“晚晚,你是不是还记恨着我们?唉,我知道对不起你……”
“如果你真是抱着偿还的心理来的——”
俞晚打断她,抬起头:“我倒也不是不愿意收。”
“那你……”
“但不是以这种方式。”
“……啊?”
“我要房子,不要折现的钱。”
俞晚抿了一口茶,大红袍的香气滚过喉咙,让思绪都变得清明许多:“当年买房子,我出了大头,照理说我应该有更高的处置权,这些年都白给你们住了呢。”
“这个,如果你觉得钱不够……”
“我不缺钱,我甚至可以反给你们一笔钱,买下雩县的房子。然后你们搬出去,房子归我,我就当你还清楚了,从此两不相欠,你觉得怎么样?”
“……”
从对方震动的瞳孔和瞬间苍白的面色中,俞晚看出了她的惊慌。
俞晚想,她压根不是为了还钱而来。
兜兜转转地演着戏,真叫人厌倦。
“堂姐,我是觉得,你有什么目的不妨直说。”
“大家都出社会这么多年了,都是靠着自己的双手挣饭吃,你觉得我难道还会像小时候那样忍气吞声?”
“这些年没跟你们计较只是懒得找麻烦,不要真觉得我没脾气。堂姐,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了不是吗。”
“……”
俞早陷入沉默。
俞晚是什么样的人?
从一出生就聪明,书念好得好,会说话,身边的人都唯她马首是瞻,就连桀骜不羁的公子哥游略,在她面前也没了脾气。
俞早在很小的年纪就意识到,自己和俞晚不是同一类人,不管费多大的劲儿,她都不可能变得像俞晚那样讨人喜欢。
所以她选择朝另一个方向努力。
她很努力。
在过去的人生中,她真的很努力。咬着牙握着拳,吃尽了能吃的苦头,几乎扛起了大半个家,却始终不声不响,低调而谦逊地过日子。
可她不知道,是不是正因为她的人生这种态度,才让所有人都忽略了她的情绪,无所顾忌地伤害她、依赖她,却根本不把她当回事。
她就像一块石头,时间久了,连自己都觉得不会疼不会痛。
耳畔忽然又响起笃笃的风铃声。
“妈妈!”
小奶音软乎乎地,由远及近,一把扑到了对面俞晚的怀里。
是个约莫三岁大的小姑娘,笑容甜丝丝:“吃饭!”
俞早瞬间意识到,这就是和她双胞胎同一天出生的小苗苗。
游略就跟在小苗苗身后,朝她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而后看向俞晚:“我本来要带她去吃饭,结果她哭得昏天暗地,非要来找你,说不然就饿死。”
俞晚无奈又好笑,刮了刮女儿的鼻子:“你都是跟谁学的这些话。”
小姑娘仰着头:“吃饭!”
“知道了。这是姨妈,你打个招呼,跟姨妈说再见。”
“姨……姨妈再见!”
说得干脆又敷衍。
可事实上,他们一家三口都是这个态度,不想聊下去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堂姐,你的意思我已经听明白了。我还是那句话,如果真要算呢,大家都摊开来算清楚,从此谁也不欠谁,不然就这样马马虎虎地过下去,和前几年一样互不打扰,对谁都好。你觉得呢?”
或许是家人在身边,俞晚的态度比刚才温和了许多。
“我……”
“你想一想吧,之后可以电话联系我。这个点人多,我们开了车出来,怕堵车,就先说再见了,不好意思啊。”
“……”
俞早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
对方直接道了别,礼貌中透着浓浓的疏远。可她也不晓得为什么,竟然一路跟送到了茶馆门口。
他们的车子称不上贵,稀奇的是俞晚开车,游略抱着女儿坐在了后排。
小姑娘上车的时候心情明显很好,一直咯咯笑,手舞足蹈地,从精致的发辫和公主裙可以看出,家里人非常宠她,幸福的氛围都要从车窗内溢出来了。
也就是在这一刻,俞早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来鄯田见俞晚这一面。
或许除了那套房子外,她也想来看看对方的生活。
过得好不好,富足不富足,幸福不幸福……只是想知道这些。
为什么呢?
因为她辛苦耕耘的前半生,之所以能闯出去,而后撑下来,凭借自己一双手牢牢扎根在繁华的大城市,并不是因为她有多坚韧。
而是在她的心底,一直怀有一个无人知的愿望:她要超过俞晚。
这无关嫉妒,无关仇怨,也无关攀比和竞争。
仅仅只是,在她意识启蒙的青少年时期,竟然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如同里程碑一般,万众瞩目地站在她羡慕的光里。
成为了她的隐秘的渴望。
“账刚才俞小姐已经结过了。”
茶馆老板娘笑着递给她一包茶叶:“她还让我把这个送给您。这是我们店招牌的茶叶,只有这个季节有,很难得的,俞小姐说您难得来鄯田一趟,得带回去多尝尝。”
俞早愣了愣,下意识接过,而后垂眸端详着茶包上的字,发出一声轻笑。
真可惜,还是没有越过那道光。
愿望或许永远都只是愿望。
……
.
“这真是一件不对劲的事。”
——一直到晚上回家的路上,俞晚还在琢磨俞早的来意。
苗苗玩得很累,已经躺在爸爸的臂弯里睡着了。俞晚看了眼后视镜,满脸的深思。
“什么不对劲?”
“就是俞早突然跑来鄯田找我。”
她拧着眉头:“我不觉得真就只是为了给我那八万块。”
游略不以为意:“你不然拨个电话回去问问呗。总归离不开那套房子,家属院家家户户挨着住,有点消息很难藏住。”
“……你说得有道理。”
俞晚是个行动力极强的推理小能手。
当天晚上,她就打电话给远在雩县的老同学咨询情况。对方也住钢铁厂家属楼,如果是和房子有关的消息,说不准会知道些什么。
她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么一席话:
“我悄悄告诉你哦,这边的楼似乎要拆掉建步行街了,据说给的赔偿不少。不过这消息现在还没多少人知道,你千万别透露出去,是你我才说的!”
俞晚握着话筒:“谢谢你啊晓兰,等有空见面了我请你吃饭。”
“嗨,别挂心。我孩子上学的事不还多亏了你帮忙嘛,改天回老家别忘了约我就行。”
这通电话让俞晚内心的怒火蹭蹭蹭往上涌。
游略刚洗完澡出来,就看见她冷着脸在窗前踱来踱去,衣角都被用力地攥成了一团。
他随手拿毛巾擦了擦头发,就丢到一旁:“怎么,你问出你那堂姐的阴谋了?”
“问出来了。”
俞晚咬着牙:“这些人真是算计不能活了!”
“她想做什么?”
“她想做的事情多了,她只是不想我做什么!”
俞晚又开始翻手里的电话号码联系本,一边说道:“雩县那套房子要拆迁,她是生怕我会回去跟他们抢拆迁款,才急匆匆地赶来鄯田,想拿钱断关系。”
她冷哼一声:“我要是今天收了她这个钱,就再没资格说那套房子有我一份了,拿区区八万块钱……呵,可真是打得好算盘呢!”
游略挑着眉想了想:“雩县那地方,拆迁款再高也不会高到哪里去吧?”
“我不稀罕这个钱,我就是忍不下这口气!”
俞晚真是觉得无语:“她要是什么都不做,我还未必有空去掰扯这么一套房子。偏偏她一得知有好处,就跑过来装模作样跟我演戏。”
“那副仁义厚道的模样,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恶心。从小到大我忍了多少次了,她怎么还不知足?真当我是泥人吗!”
游略看着她用力地翻号码本,几乎是要把纸张甩破的架势:“你这是要找谁?”
“找我爷奶。”俞晚深吸一口气:“明天我得回一趟老家才行,让长辈站出来帮忙。”
“那我陪你一起回去。”游略皱起眉头,有些担心。
“你留在家照顾苗苗比较合适,放心吧,我有计划的。”
她已经开始拨电话了:“以前是我想差了,我不能让他们觉得我好欺负,不然这些事情永远没个消停。”
“趁着爷奶身体还健康,我必须把该讨的东西都讨回来。”
-
雩县很小,枣塘村更小。
俞晚逢年过节会回乡探望爷爷奶奶这件事,肯定瞒不过俞大伯一家。
甚至正因为知道她回过枣塘村几次,害怕老人被笼络过去,他们还会主动和亲戚们唠嗑,说这个侄女真是冷心冷肺,不知好歹。
他们并不清楚俞晚的现居地址和工作单位,也已经很久没跟她联系过了,但在俞大伯娘的认知中,游略没钱没正经工作,家产早已变卖,父母具已双亡,日子定然过得无比艰辛。
搞不好小俩口如今还蜗居在狭窄的出租屋内,早产的女儿连奶都喝不饱。
俞家人是这样想象的,自然也是这么向外宣传的。
好像只有俞晚过得不好,他们才能向全世界证明,自己从前给予了这个侄女多大的庇佑,以至于离开了他们之后,对方的生活立马变得不幸起来。
俞家人并不知道的是,俞晚和老家爷奶的联系,其实远比他们想象中紧密许多许多。
因为——苗苗姓俞。
俞大伯是老人家的亲生儿子,俞晚的父亲难道就不是?
甚至在她爹出意外之前,俞爷爷俞奶奶还更偏疼这个小儿子。
只是小儿子不幸人没了,小儿媳也跟着离去,留下一个孤女,出于对养老的考量和一家和睦的心愿,他们不得不更多地站在俞大伯这一边,嘱咐俞晚“忍一时风平浪静”。
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完全无视了这个孙女。
苗苗出生的那个月,俞爷爷俞奶奶得知大儿媳在俞晚病房大闹,害得俞晚拖着刚生产完的身体连夜赶回鄯田,终于感到愧疚,托表舅母买了票,亲自来鄯田探望她,说要照顾她坐月子。
也是到了鄯田他们才晓得,原来孙女的日子并没有那么拮据,一家人清清静静,远比在雩县大伯家过得舒坦。
俞晚抱着孩子,面色尚带几分产后的虚弱,对他们说,这个孩子姓俞,游略已经同意了。
俞爷爷俞奶奶观念传统,听到这话眼泪都快出来了,想到他们早逝的小儿子,一时间百感交集,拉着孙女的手哽咽地说了好几句对不住。
对于爷爷奶奶,俞晚的感受不好不坏,从小他们没亏待过她,也没支持过她。
就像一对自以为公平和睿智的长辈,时常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女孩子不必太刚强,忍一忍没坏处的。
苗苗跟自己姓,是她顾念早逝的父母,而游略并不太在意这个,所以决定做得非常轻松。
但既然爷爷奶奶因为这个对她多了几分亲近和认可,俞晚也不会拒绝。
她比大伯娘会处事,也不贪图老人家手里头那一点点好处,于是爷爷奶奶很快觉得,如果未来他们真的老得需要人照顾,孙女比大儿子一家更靠谱。
就是今年春节,俞晚才从奶奶口中得知了一个辛密:
当年她爹妈去世后,留下的房子财产都是由老人家保管的,包括那笔事故赔偿款和两根老参。
后来大儿子要在县里买房,钱不够,他们考虑到俞翔上学的现实问题,终究还是拿出了小儿子留下的钱,又把人参变卖了给大儿子凑买房款。
但他们也让大儿子写了借条。
将来如果对方出尔反尔或是对老人不好,这就是讨公道的凭据。
俞奶奶叫俞晚安心,说如果未来苗苗念书有什么困难,他们一定会帮忙。
俞晚当时好久都没说出来话,只能维持住笑容,勉强表达出几分感激。
她觉得好震惊。
怎么她父母留下的遗产,这些人在背后你一言我一语就联合决定了用途,不仅完全没告知过她一句,还情深义重地拿着本该属于她的东西对她说:我们会帮你?
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可她掐着手掌心,忍住了没翻脸。
不仅没翻脸,还笑意盈盈地说了许多甜言蜜语。
因为总有一天,她会用到这些把柄。
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他们一定没和您说吧?我也是同学告诉我的,雩县那套房子要拆了建步行街,赔偿款高得很。”
“俞早急匆匆地拿着八万块钱来找我,想蒙着我买断那套房子,估计是怕我知道真相后跟他们争好处呢。”
“可是这件事情你们总有知情权吧?当初买房的钱大部分还是你们出的呢,大伯这样瞒着您和奶奶,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都搞不明白了,这样藏着掖着,不就是捏准了你们住村子里没有消息来源嘛。”
“要我说,你们干脆去把房子讨回来算了,钱握在自己手里总比放别人手里安心,哪怕是最亲的儿子,也难免大伯娘有别的心思呢。”
“只是房子已经写了他们的名字,虽然有借条,也不一定会认的……唉。应该是很大一笔钱,至少能让你们以后过日子都不用愁了。”
俞晚轻轻叹口气,盛着愁绪的眼睛,就这么看着俞爷爷的脸色变得铁青。
他重重敲了下拐杖——就像很多年前她回家,和大伯吵房间的归属权,他站出来主持公道时,一样的理直气壮和火冒三丈。
“真是无法无天了,都以为我们老得快死了是不是?!我这就让他们看看清楚,他老子还能不能教训他!”
……
俞晚在老家只住了两个晚上,第三天下午,她就启程返回了鄯田。
但这短短三天,她几乎把整个枣塘村逛了个遍,能唠嗑的人家一户都没有放过,致力于把“雩县房子要拆迁,赔偿很多钱,以后爷奶说不定还能去县里养老”的消息传递至所有角落。
她很聪明,也很能忍。
从头到尾都没有和任何人吐露过一句,其实买房子的钱大部分是她爹妈遗产。
她只说房子是爷奶支援大伯买的,花了老人家一辈子的积蓄,临了终于可以享福,也算是意外之喜。
这么善解人意的说法,俞爷爷俞奶奶当然不会反驳,甚至很欣慰于孙女的孝顺。
更别说这次回村,俞晚拎了大包小包的补品糕点,嘘寒问暖,让他们定时去医院做体检,平时前往不要节省钱……关心之意都快要溢出来了。
他们于是越发觉得,相比较大儿子,小孙女才是真正能靠得住的后代。
临走前,俞晚还去找了表婶娘,这是村子里为数不多知道事实的亲戚。
当年她亲妈留下两根参的事情,也是表婶娘偷偷告诉她的。
俞晚给了她一份县里中学的入学通知书:“婶娘,通知书下来了,等开学你带着棋棋去报道就行。我帮你问过我同学了,棋棋他成绩还稍稍有点差距,所以可能分不到前头的班,但老师都是一样的,他人又聪明,只要认真学,高二还会重新分班的。”
“哎哎,能入学就不错了,哪里还有资格计较分班啊。”
表婶娘喜出望外,拉着俞晚的手不放:“真是谢谢你啊小晚,多亏了你,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找谁,这不争气的孩子……”
“您难得托我帮忙,我当然要尽力了。小孩读书是大事,跑断腿也要争取更好的条件的。”
俞晚的语气越发温和:“而且说实话,当年我亲妈的事……还是多亏了您告诉我。”
“我就是看不惯!哪能这样欺负一个孩子,你没了父母帮衬,本就过得辛苦些,他们还要在你身上吸血,啧啧,真是坏了良心……”
或许是确定了儿子的入学资格,心情放松不少,表婶娘拉着俞晚叭叭叭说了好多,不外乎是俞大伯娘精明势力贪小便宜的各种往事。
她们做亲戚这么多年,小摩擦小矛盾没少发生,关系绝对说不上好。
俞晚静静听着,没有做出什么评价,唯独在提及早逝父母时流露出一点伤感,让对方满是同情。
不管怎样,在枣塘村这种地方,可怜的孤女总是要比争钱夺利的孤女更能获取同情和帮助,哪怕是面对自己阵营里的人,她也并不打算崩人设。
而这份谨慎,在过往的人生中,帮助过她很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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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后来怎么样了?”
事件开了头,后续就像毛线团滚线一般迅速。
回到鄯田的第二周周末,俞晚就接到了表婶娘的电话。
这时候她才刚送苗苗到舞蹈班,小姑娘在镜子前踩着小碎步,认真抿嘴,表情和脚尖一样用力。
她和门口的老师说了一声,走到旁边空旷的小教室接电话。
表婶娘说,她大伯家和爷爷奶奶在村子里大闹了一场,把老人家都气到住院了。
现在整个村子包括邻村都知道,俞大伯占了爹妈的养老钱和早逝弟弟的遗产,甚至瞒着拆迁的消息打算独吞赔偿款,简直不孝不义不悌。
那天下午俞家老屋闹得不可开交,要不是村里人上前拦,俞爷爷都要拿着拐杖把儿子给打死。
饶是最后拦了下来,老人家也气得半昏,被急急忙忙送去县医院。
“你那个姐姐哦,真是不得了,从前看着老老实实的,哪知道嫁了那么个丈夫,竟然撺掇着爹妈把房子的所有人改了,现在县里那套房子写的竟然是俞晚的名字。”
“你晓不晓得,到最后你大伯都迫不得已让了步,说把你爷奶应得的份额还给他们,偏偏俞早就是不松口,一分钱都不肯让,这姑娘真是厉害啊。所以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前哪知道她是这样的!”
俞晚握着电话,轻声细语:“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老人都住院了,当然不可能任凭他们这么欺负,不然我们这些亲戚和村里人都看不下去。最后是村书记和你太婆一起主持的公道,签了协议书,等到时候房子拆掉,赔偿款一下来,就根据买房子时的出资份额拿钱。要不说你大伯精明呢,原来当初买房子,他自己不过出的小头,还白住了这么些年,啧啧。”
“那俞早……我姐也同意了?”
“她不同意都没办法,第二天他们就把房子过户过到你爷爷名下了……虽然也是闹了一场。”
表婶娘叹口气:“你说你大伯到底在想啥?怎么能把房子写到一个外嫁女名下呢,这要是被女婿哄走了,那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现在写给你爷奶,你爷奶就俞翔这么一个孙子,归根结底最后不还是传给他们家,现在这关头斤斤计较,怎么能不寒了老人的心。”
“是啊。”俞晚垂下眼眸:“这几年爷爷奶奶都住村里,也没花过他们的钱,还送菜送肉地帮衬他们。”
“所以说啊,我们这些亲戚看着都要气死了,我还拉着你太婆说了,当年买房子的钱,至少有一半都是你爹妈留下的……只是小晚,你也知道,这种事情当年没留下个凭证,如果你爷奶不肯让,那是真的争也争不回来的,你得做好心理准备啊……”
“表婶娘,我没打算争的。”俞晚平静道:“如果这个钱能到爷爷奶奶手里,那我肯定不会要。大伯他们不靠谱你也知道,我又在鄯田鞭长莫及,老人家自己手里有钱比什么都有保障。”
“你是个孝顺孩子,像你爸。你放心,我们这些亲戚都有眼睛,都看得清楚,你大伯那家子要是还想欺负你,我们都会站出来的。”
“嗯。谢谢婶娘。”
俞晚在夕阳西落的时候挂了电话,却没立马回舞蹈教室看女儿。
她站在走廊的窗前,眺望远处金黄的云层。
今天的落日很美,余晖将整片大地都渲染成浪漫的色彩,就好像是天空精心设计的一首诗。
少女时代,她时常这样眺望天空,一边感受自己压抑的生活,一边向往更广阔的未来。
前二十几年,对她好的人有很多,但俞晚知道,那是因为自己刻意表现出来的善意、友好和无害,所有感情归根结底不过是利益交换。
不管这个利益是实质的物质钱权,还是很难量化的情感反馈。
所以挂断这通电话后,她并没有什么大仇得报的痛快感,更多的反而是总算完成了一个任务的轻松。
从今往后,总算是可以心无芥蒂地,过自己的生活了。
“俞晚同志。”
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熟悉的温热气息落在耳畔。
她回过头,看见了游略带笑的脸:“你怎么一个人躲这里,苗苗都下课了。”
“苗苗呢?”
“我带了箱冰糕,她和小朋友一起吃呢。”
“你少给她吃这些凉的,回家又要闹肚子!”
“偶尔一根没关系的。这么热的天,你不给她吃等你上班了她还要偷偷翻冰箱的。”
“就你惯着她,我就是个不知变通的苛刻妈妈行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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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苗苗今天过得很快乐。
上午和邻居壮壮一起玩橡皮泥,把家里地板弄得一团糟妈妈也没说她,下午跟着最喜欢的小苗老师学公主转圈圈,爸爸还给她买了奶油冰糕,晚上和爸爸妈妈去逛街买娃娃,睡前还是温柔的妈妈来给她念故事书。
如果天天都可以这样就好了,因为太美好她都不舍得睡了。
而一墙之隔,俞晚好不容易应付完女儿的十万个为什么,腰酸背痛地回到房间,和游略抱怨这姑娘真是精力太旺盛。
但作为家里常年的睡前读物演讲者,游略显然已经习以为常。
她于是转口说起老家拆迁的事情来。
“啧啧,那后面你怎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啊。”俞晚坐在镜子前抹面霜,“我的计划全部完成了,雩县的房子已经转到了爷爷名下,我爷爷那个人,看着不苟言笑,其实比谁都精。你以为他真是被我说动了替我觉得不公?他是对我大伯失了信任,想借着这次机会把财产握在自己手里呢。”
游略挑挑眉:“所以你就这样把房子拱手送给你爷爷了?按照你爷爷重男丁的思想,就算苗苗姓俞,他百年之后,那些钱还是大概率会到你堂弟俞翔手里。”
“那也随他们了。本来当初买房子用的也不是我的钱,都是我爹妈留下的。”
说到这里,俞晚忽然有些伤感:“听村里人说,我爹还在的时候,爷奶是很宠他的 ,对我妈这个儿媳也不错,可能这也是大伯大伯娘这么看不惯我的原因吧。他们抚养了我爹长大,却没有机会在老了后得到我爹的赡养……那套房子,就当是我替我爹还他们的养育之恩。”
“其实说起来,我大伯大伯娘待我不好,却也没有虐待过我。我爷奶总是劝我忍气吞声,私底下也会偷偷塞些零花钱给我。要说真有什么血海深仇,倒也谈不上。”
“到此为止松手不管,对谁都好。”
游略想了想:“我以为你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你大伯他们,至少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我不是没有这样想过。只是现在房子给了爷奶,亲朋好友们都晓得他们企图吞我爹妈遗产,名声坏透,这便已经讨回了一半的公道。剩下的不过就是怎么去让他们过得更凄惨些。”
“可他们过得再凄惨,我也不会高兴痛快多少,反而要浪费大把时间和心力,不值得呢。”
俞晚弯唇笑笑:“我曾经也赌咒发誓说一定要报复他们,但现在每天要工作要带苗苗,看她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我忽然觉得,与其浪费时间去和一群没脸没皮没价值的人纠缠,不如过好自己的日子。”
“尤其是那天——陈璞端着酒来跟你碰杯那天,你还记得吗?那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这世上最成功的报复,不是和仇人共沉沦同归于尽,或是为了伤害他们弄脏自己的手,而是过得比他们好得多的多的多,叫他们连望都望不着你,抓心挠肺地嫉妒、后悔、难受,自己折磨自己。”
“你不觉得这样才是最狠最痛快的吗?”
游略沉默着看了她很久。
“你这是什么表情?”俞晚站在床边,掀被子的动作迟疑了一下:“干嘛,被我吓到了?”
“没有,就是忽然发现,你对自己的评价完全不准确。”
“嗯?”
男人双手撑在脑后,靠着枕头:“其实你又心软又仁慈,却偏偏要说自己坏得要命。”
“我哪里仁慈了?我不是说了只是不想浪费时间,所以才选择了一种最高效的方式而已。”
“嗯哼。放下这两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能理智地选择眼不见为净,本身就是一种善良。如果大家都能在受到伤害后利己不害人,那这世上就不会有这么多恩怨了。”
游略拍拍她的肩:“俞晚同志,别嘴硬了,承认自己是个好人吧。”
“闭嘴!”
……
不是只有慈眉善目、热心快肠才叫善良,也不是只有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才称得上爱情。
如果俞晚真是个冷漠的坏人,如果她真如纪录片旁白里说的那样从未爱过游略,那么她就不会将家庭这个累赘背在身上几十年。
她早该和游略分手,或是将孩子打掉,或是离婚自立,或是和女儿断绝往来。
她有无数次的机会踏出这个泥潭,却始终把自己陷在了里面,这样的行为,甚至称得上愚蠢,愚善。
她原本暗无天日的人生,一半归因于面善心恶的亲人长辈,一半却也归因于优柔寡断的她自己。
所以她的心愿从来都不是报复谁,只是希望能够让自己获得爱,获得幸福。
耳畔是女生气急败坏的念叨,游略微微垂眸,感受着意识脱离素体的失重感。
时间到了。
世界归于黑暗之时,脑海终于再次传来那道久违的电子音:
“复制体已替换成功。本次治疗评级:A,恶念值-1。恭喜您通过初级审查。”
“治疗舱休眠48小时后将重新启动,请抓紧时间休息。”
“犯人游略,期待与您的再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