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越靠近山脚,路越不平,车颠簸得也就越厉害。
陈敬宗好不容易才帮华阳重新戴好右耳边的银链珍珠耳坠,方才他嫌这坠子碍事,取下来了。
他坐正身体,再看华阳,绷着一张嫣红的脸,便是生气也媚波横流。
公主讲究体面,为了不在下车时露出痕迹,她方才竟宁可隐忍配合也没有挣扎半分,使得头上的珠钗未乱,身上的素衣白裙也没有多出一丝不该有的折痕。
就像那突然失去法力被定住身形的仙女,任由凡夫俗子靠近她,为所欲为。
陈敬宗捡起她落在坐榻上的团扇,一边赔罪地帮她扇风,一边默想,等年后除了服,他定要再在车里试上一回。
华阳懒得看他,微微挑起旁边的窗帘,让风透进来,吹走车厢里的靡靡气息。
车后是四个护卫所骑骏马发出的哒哒马蹄声,华阳回忆片刻,非常确定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心跳慢慢平缓下来,脸上的滚烫也渐渐冷却。
伴随车夫“吁”的一声,马车停了。
华阳看向摆在陈敬宗那边的橱柜,她的帷帽就搭在柜顶。
此行他们没带丫鬟,那么该丫鬟做的事,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陈敬宗身上。
一圈朦胧白纱轻盈地垂落下来,模糊了公主的面容,只有一双红唇仍透过薄纱显出艳色。
陈敬宗最后看眼她的唇,率先下了马车,再转身扶她。
离了车厢,清爽的晨风瞬间将华阳包围,她享受地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再往前看,便是一座郁郁葱葱长满树木的矮山,山间可见蜿蜒曲折的石阶,也有几座墓碑露出沧桑边角。
陈敬宗叫车夫与护卫都留在原地,他一手提着盛放祭食香纸等物的竹筐,一手扶着华阳的胳膊,夫妻俩并肩朝前走去。
华阳发现这边的石阶路竟然很干净,就问:“你们家后面的那些山,也都修了这种石阶?”
陈敬宗:“怎么可能,那些是荒山,这座专门留着各家安葬亲人,时常要来祭拜,特意修了几条石阶路。”
华阳刚要说话,一只长翅膀的黑色小虫嗡嗡嗡地飞了过来,吓得她连忙抓着陈敬宗的胳膊往他身后躲。
陈敬宗大手一挥,将飞虫拍到了路边的草丛中。
华阳再也没了欣赏风景的闲情逸致,只想快点拜完老太太,快点下山。
山风偶尔吹起她的面纱,陈敬宗看见她紧紧皱着眉,脸色微白,是他非常熟悉的嫌弃样。
他嘲道:“早就说了老太太不会介意咱们做什么,你非要讲究,白来爬山受罪。”
陈家算是石桥镇这边的富户了,再加上陈廷鉴中状元后步步高升,老宅这边的人便将祖宅一带重新修缮了一番,单独占了一个小山头,几座墓前都铺了整整齐齐的石板,打扫起来也方便。
从山脚到陈家的祖坟,夫妻俩只爬了一刻钟左右的山路,饶是如此,华阳也累得气喘吁吁。
陈敬宗一把摘下她的帷帽:“这种地方,除了我们家的一群祖宗,没人能看见你。”
陈敬宗叫她休息,他拿着扫把将几座墓碑前都扫了一遍,再把香纸祭食等物摆在老太太的那座新墓前。
一切准备完毕,他回头喊华阳:“过来吧。”
华阳走到他身边,瞧着脚底下硬邦邦的石板,蹙起眉头。
从小到大,除了皇家祭祖,她真就没跪过几次,父皇母后面前,也多是行礼请安便可。
陈敬宗看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嗤了声,然后脱下外衫,折叠几次铺在地上。
华阳笑了笑,这人粗归粗,好多时候还挺会照顾人的。
她往下跪时,就听陈敬宗对着老太太的墓碑道:“祖母,您有福气,有个公主孙儿媳来拜您了,普天之下那么多老太太,就您能跟皇陵里的贵人们有同等待遇。”
这赤./裸裸的调侃,华阳伸手就去拧他的腰,结果陈敬宗微微一绷,劲瘦的腰侧竟没能让她拧起肉来。
“祖母面前,你别动手动脚。”陈敬宗煞有介事地训斥道。
正事要紧,华阳接过香,看看老太太的墓碑,她闭上眼睛,口中轻念出声:“老太太,孙媳是诚心来为您服丧的,从未想过要违背礼法,全是驸马无赖,强迫于我。”
有些事他的确强迫了,那些野味儿他没有强迫她吃吧?
“虽然驸马屡屡破戒,可我知道,他是真心孝敬您的。”
陈敬宗一怔,目光落到她莹白的脸上,纤长浓密的睫毛低垂,虔诚得好似在佛祖面前上香。
“孙媳今日过来,一是向您赔罪,一是恳请老太太在天有灵,保佑驸马今生平安,不求拜相封侯,但求逢凶化吉、长命百岁。”
说到此处,华阳睁开眼,眼中竟有一丝水色。
她无视僵在一旁的陈敬宗,郑重地拜了三拜,上前将香火插进香炉。
陈敬宗:“你……”
华阳却只是戴好帷帽,淡淡道:“回去吧。”
因为她的反常,回陈宅的路上,陈敬宗没再心猿意马,只探究地看了她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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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老太太上过香后,华阳又恢复了平时的生活,白日或是看书或是练字,晚上偶尔叫陈敬宗服侍一番。
那滋味好,但夜夜都来也叫人受不了,所以华阳不会一味地惯着陈敬宗。
转眼到了六月下旬。
这晚陈敬宗睡得正香,忽听华阳发出一声惊叫,人也恐慌地往他身上贴。
陈敬宗翻身就把华阳抱了起来,大步跨出拔步床,才把华阳放下,他便快速地检查她的头发她的背:“是虫子爬到身上了吗?”
先确定虫子不在她身上,他再去床上查看,非打死不可。
华阳摇摇头,又扑进了他怀里:“没有虫子,是做了噩梦。”
陈敬宗闻言,放松下来,拍拍她的肩膀,再把人打横抱起,回床上坐着。
“什么噩梦,说来听听?”
难得她如此柔弱,陈敬宗的声音也比平时轻柔了几分。
华阳枕着他的肩膀,与他十指交握,心有余悸地道:“我梦见这边下了暴雨,下到第二天,镇子前面那条河就涨平了,浑黄的水全都淹向了镇子。”
陈敬宗微微皱眉,这样的情形,他确实经历过两次,不过洪水淹的不深,雨停也就退了,百姓们打扫打扫庭院,该怎么过继续怎么过。
可他不敢告诉她,怕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的京城公主整个夏天都要担惊受怕。
“做梦而已,不用当真。”陈敬宗继续哄道。
华阳抓紧了他的中衣:“我知道是梦,可里面的一切都跟真的发生了一样,水越涨越高,父亲要咱们都去山上避雨,你怕我走不动,一路都背着我……”
陈敬宗拍她肩膀的动作慢了几分,梦见洪水或许常见,她竟然还能梦到一家人往山上转移?
没等他深思,身体竟然因为华阳贴得太紧起了变化。
刚刚还无比依赖他的公主突然捶了他胸口一拳,人也生气地跑了。
陈敬宗:……
他追上去,压着她道:“亲一会儿,亲亲就不怕了。”
温香软玉在怀的陈敬宗,服侍完公主自己也半是餍足的睡了过去,天亮后见华阳已经不把那场梦当回事了,他也便将其抛之脑后。
未料又过了一日,石桥镇上的天就跟漏了个大窟窿似的,下起了瓢泼大雨。
陈敬宗披着蓑衣跑去后面的小花园,敲敲打打往几丛牡丹上面盖上遮雨的木板,免得才栽种一个月的牡丹都被这场雨打死。
毕竟是自己一番辛苦种下的,又是她喜欢的,陈敬宗舍不得苦工白费。
收拾好牡丹,陈敬宗匆匆返回四宜堂,进了院子,就见上房内室那边开着一扇雕花窗,华阳怔怔地站在窗边,冷雨衬得那张美人面越发白皙,带着几分忧愁。
目光相对,华阳朝他招了招手。
陈敬宗踩着水跑到堂屋门前,站在廊檐下脱下哗啦啦滴水的蓑衣,至于他的裤腿与脚上的鞋子,都已经湿得透透的。
蓑衣交给朝云,陈敬宗迈步去了内室。
华阳还在窗边站着,侧身看他,注意到他湿漉漉的两条裤腿,她不解道:“几丛牡丹罢了,死了再移栽新的,至于你冒雨去弄。”
陈敬宗:“一株牡丹几钱银子,何必浪费,倒是你,站在那也不怕着凉。”
在陈敬宗眼里,华阳就是一朵空有美貌却难以承受大风大雨的牡丹,娇弱到了骨子里。
他走到华阳身边,想把她抱到床上去。
华阳却拉住他的胳膊,指着半空阴沉沉的云层道:“跟我梦见的一样,无风,雨大。”
陈敬宗终于明白她神色中的忧虑为何而来。
“你怕那个梦会变成真的?”
华阳点点头:“太巧了,我才做了那样的梦,马上就来了这样的雨,你说,会不会是老太太听见了我的话,故意托梦警醒咱们?”
重生之后,华阳有很多事情要改变,光她一个人难以面面俱到,她需要陈敬宗帮忙。
可她不能将重生的事告诉陈敬宗。
她怕陈敬宗被他前世死在战场这件事吓到,更怕陈敬宗因为弟弟对陈家的惩罚心生怨恨。
她终归还是皇室女,既想让陈家众人落得一个好结局,又想公爹他们继续忠心耿耿地为朝廷当差办事。
她希望这辈子,弟弟与公爹能够君信臣、臣忠君,联手开创一个太平盛世!
她有雄心壮志,头顶却响起陈敬宗的揶揄:“老太太真要警醒,也该警醒我这个亲孙子,为何不给我托梦?”
华阳瞪他:“要去上香的是我,悔过的是我,恳求老太太保佑的也是我,与你何干?”
陈敬宗还想反驳,华阳又道:“再说了,老太太要泄露天机,等闲人如何承受,或许老太太先寻你不成,才转而给我这个公主托梦。”
虽然是胡说八道,却也有那么一点点道理,换个信鬼神的,说不定真就被华阳彻底说服了。
可陈敬宗不信鬼神,更不会承认华阳的骨血真就比他尊贵。
什么龙子龙孙,哪朝的开国皇帝最开始都是普通百姓或普通官员,都是靠后期的打拼才龙袍加身。
华阳只是命好,投胎在皇后腹中,自此千娇百宠,身边的人都对她阿谀奉承。
在陈敬宗这里,华阳的美貌与身子远远比她的公主身份管用,她要是长得不合他意,陈敬宗才懒得伺候。
他将杞人忧天的公主拉到怀里,看着窗外道:“托梦太玄乎了,可能只是凑巧,明天雨就停了。”
华阳没有指望今天就能说服他,应和道:“但愿吧。”
晌午华阳伴着雨歇晌,陈敬宗悄悄出了一趟门。
他披着蓑衣戴着蓑帽,再加上瓢泼的大雨,便是有街坊擦肩而过也认不出他。
陈敬宗一路来到了镇子南边的河段。
暴雨让河面涨高了一截,河水浑黄奔腾,急流滚滚。
就算不为了她的梦,如此大雨,镇上也该有所防范。
就在陈敬宗想着回去跟老头子提醒一声时,身后忽然传来本镇里正的声音:“阁老小心,这有个泥坑。”
陈敬宗侧身。
透过如帘如幕的密集雨线,陈敬宗看到几道步履匆匆的身影,领头之人一身蓑衣,大步踩进土路中间的积水坑,面容坚毅地朝河岸走来。
陈敬宗收回视线,故意往远处走了几步。
陈廷鉴身边除了里正,陈伯宗、陈孝宗也都跟来了。
观察过河水,陈廷鉴摸了摸被雨水打湿的长须,吩咐里正道:“现在开始,派两人时时监视河面,一旦出现洪水,一人去报知你我,一人去通知临河的百姓先行转移避灾。”
“镇上可有孤儿寡母、年老体弱或身有残疾的独居人家?马上叫人登记在册,一旦发生洪灾,要派人帮这些人家转移。”
“通知更夫打更,提醒百姓将家中粮食搬到高处,以免受潮。”
“还要安排几人去通知其他沿河村镇留心防范。”
暴雨如注,那声音却铿锵有力。
里正一一应下。
陈廷鉴继续伫立河边,目光扫过丈远外一道被蓑衣笼罩的高大背影,转瞬又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