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西垂, 大兴左卫的士兵们结束了一天的训练,纷纷往伙房那边走去。
卫所即将参加演武比试的有十人,其中秦威暂为队长。
虽然指挥使大人让他们正常操练, 秦威还是故意延长了两刻钟的时间, 等他带着其他八个士兵来到伙房,就见里面的桌子几乎都被人占满了,就算有空位置, 也不够他们一起坐下。
指挥使大人可说了,这三日他们十人必须同吃同住。
秦威扫视一圈, 指着旁边快用完饭的一桌道:“就在这边等吧。”
然而他话音刚落, 一个系着灰扑扑围裙的人很是吃力地搬着一张方木桌从灶房那边出来了, 热情地朝他们吆喝:“队长, 这边!”
他一边挑个空地放下方木桌,一边继续大声招呼着:“来吧, 我给你们留了饭,坐过来马上就可以吃了!”
他开口时, 整个伙房都安静了下来,所有士兵都盯着高大壮、秦威等人。
秦威瞧见高大壮那瘦弱的身板就想皱眉,可高大壮的眼神那么亮,笑得那么真诚,他便只是顿了顿, 领着人走了过去。
高大壮笑笑,先去灶房端十人的晚饭。
秦威九人都是今天才熟悉的, 对于没有跟他们一起操练的高大壮更是陌生,再加上演武比试的压力, 十人坐在一起,除了吃饭, 一时竟没有什么话可说。
他们不说,周围却不停地传来一些窃窃私语,有些人甚至根本不在乎被他们听见,说得很大声。
“还以为驸马爷来了,咱们卫所今年能摘掉倒数第一的帽子,没想到啊没想到。”
“就是,派谁去不行,竟然选中了高大壮。”
“什么高大壮,我看叫矮小瘦才对,哈哈哈!”
高大壮低着头,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
秦威九人脸色铁青,他们当然也不想跟高大壮一起参加比试,可这已经是定局,此时此刻,他们更不愿意听那些人说风凉话。
就在秦威准备放下碗过去跟人干架时,身后的议论声蓦地消失了,伙房内再次变得鸦雀无声。
高大壮坐在他对面,难以置信地望向伙房入口。
秦威回头,就见指挥使大人进来了,正往他们这边走来。
卫所里所有士兵都知道,新任指挥使大人是驸马爷,娶了皇上最宠爱的女儿华阳公主,据说公主美貌无双,指挥使大人十分喜爱公主,宁可每天傍晚在路上耗费一个时辰,也要赶回去陪伴公主。今天却为何没回?
呆愣间,陈敬宗已经来到了他们这桌。
十人后知后觉地放下碗筷,刷刷刷站了起来。
陈敬宗看向高大壮:“给我拿一副碗筷。”
高大壮看看桌子上已经被他们拨弄过的两大盆大锅菜,结巴道:“我,我再端盆菜……”
陈敬宗:“不用,我没那么讲究。”
说完,陈敬宗将手里的酒坛放到了那张破破旧旧的木桌上。
秦威十人是没有板凳的,旁边一桌有人想把自己的板凳让给指挥使大人,陈敬宗也没要,学秦威等人,席地而坐。
“这三晚我都会跟你们同吃同住,休要扭捏,该吃吃该喝喝。”
陈敬宗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剩下的让秦威十人分了,既能助兴,又不至于让谁喝醉。
有陈敬宗在,周围的士兵再也不敢嘲笑高大壮等人。
吃过饭,夜幕彻底降临,陈敬宗跟着十人去了这三晚他们要住的营房。
大通铺可以睡十五个兵,陈敬宗挑了靠近门口这一头。
他第一个脱了靴子,秦威等人却不太好意思,指挥使大人长得好,一看就是讲究人,回府肯定天天洗澡的,他们……
陈敬宗:“我数到三,谁还在地上站着,马上出去跑半个时辰。”
秦威等人便争先恐后地脱鞋上炕,眨眼间都乖乖地钻进了被窝。
陈敬宗瞥眼地上一溜鞋子,脑海里忽然浮现大哥那句话:“……开会儿窗吧。”
秦威离他最近,他是队长,别人不敢问的,他试探着开口:“指挥使,您真不怕我们输吗?”
陈敬宗:“有何好怕的,咱们往年就是倒数第一,今年再倒数第一也是正常,没什么输不起。”
“您真不在乎名次,平时那么严格做什么?”
“为的是让你们保持战力,万一哪天边疆有战事,你们都能在战场派上用场,而不是跑过去白挨敌兵的刀子。”
“说是这么说,看您亲自跑来跟我们吃饭睡觉,心里肯定还是在意的。”
陈敬宗:“不怕输不代表不想赢,即便咱们只是从倒数第一变成倒数第二,那也是进步,这一屋子的臭脚味我就没有白闻。”
不知是谁先笑了出来,最后笑成了一片。
陈敬宗:“行了,先熟悉一下吧,从秦威开始,每个人都报一下自己的姓名籍贯,家里都有哪些人。”
陈敬宗:“接下来,分别讲讲从小到大最让你们高兴的一件事,听清楚了,必须是最高兴的事,不许糊弄人。”
其他人都催他,秦威咳了咳,有些尴尬地道:“我们家穷,我十岁那年,看别人啃鸡腿特别馋,我就去山里抓野鸡,饿得都快走不动了,真抓到一只鸡的那一刻,我比后来啃鸡腿的时候还要高兴。”
“就这个啊,你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高大壮躺在另一头,他是最后一个说的:“我以前长得壮,特别能吃,家里兄弟嫂子都嫌弃我,后面我进了卫所,第一次立功拿赏钱给他们看的时候,我最高兴。”
陈敬宗:“继续说你们最难受的一件事。”
“我爹死了。”
“我喜欢的丫头嫁给别人了。”
“我哥偷家里钱花,我爷爷非说是我偷的。”
高大壮还是最后:“我得了那场病。”
沉默再次笼罩。
秦威突然道:“指挥使既然来陪我们了,那您也给我们讲讲您的事呗!”
“哈哈,我知道指挥使最高兴的事,肯定是娶了公主!”
陈敬宗笑了声,没有否认。
“最难受的是什么?”
陈敬宗也没有隐瞒:“我二哥,十八岁病逝,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秦威等人:……
高大壮:“要不,咱们再说一轮,就说自己对丢人的事。我先来,我十五岁的时候喜欢一个姑娘,鼓起勇气去找她,结果我那天红薯吃多了,刚见到她就开始放屁,还特别响,我跑出好远还听见她在那里哈哈大笑。”
所有人都笑。
“后来怎么样了?你们在一起没?”
“没,她长得好看,嫁了一户有钱人家。”
“该我了,我最丢人的事……”
每个人说完都会引发一阵爆笑,笑着笑着轮到了陈敬宗。
陈敬宗:“我没丢过人,只要我脸皮够厚,谁也寒碜不到我。”
秦威等人:……
明白了,所以就算他们真的输了,也不用担心指挥使大人会损了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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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二十六卫的比试将在皇家演武场举行,除了皇上与文武大臣们,后妃以及一些受邀的内外命妇也可以观赛。
华阳提前一日住进了宫,这样她就可以跟着母后最后到场,而不必早早起来在城门外排队等候。
她把婉宜也带来了。
上辈子华阳谁都没带,如今她待陈家的几个孩子比前世亲近,三郎胆子也大,竟然跑来四宜堂,充满期待地问她可不可以带他进宫。
华阳知道,一旦她同意,二郎可能也会跑来,大郎、婉宜虽然不说,心里肯定也羡慕憧憬。
这等盛会,大臣们都不会带孩子,华阳若偏宠三郎等人,一口气带四个孩子,难免会让一些人议论陈家太沾她这个公主的光,公爹也不会高兴出这种风头。
所以,华阳只带了婉宜,才十岁的小姑娘本就讨人喜欢,陪在她身边并不扎眼,婉宜回家后,也可以亲口将比武场上的情况转述给弟弟们听。
“四婶,我好紧张。”
在宫里的栖凤殿吃过早饭,去凤仪宫的路上,婉宜牵着公主四婶的手,小声道。
华阳笑着问:“昨日不是见过娘娘了?”
婉宜摇摇头,仰头道:“我不是怕娘娘,是担心四叔他们。”
她怕四叔输了会难受。
华阳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放心吧,你四叔连祖父都不怕,还怕一场比试?”
婉宜笑了出来。
凤仪宫。
华阳到了不久,林贵妃等妃嫔、安乐长公主、南康公主也都到了。
南康公主中秋生子,这会儿早把身子养好了,瞧着有些丰腴,气色红润,一副对今日的比武充满期待的神情。
见到婉宜,南康公主牵着自己三岁的女儿,笑着打趣道:“妹妹还真是喜欢孩子呢。”
她觉得,华阳是自己生不出,才不得不亲近夫家的侄女排遣寂寞。
华阳只是笑笑,不予理会。
婉宜飞快地打量一眼南康公主,悄悄贴着自家公主道:“原来不是所有公主都像您这般美。”
小姑娘嘴巴跟抹了蜜似的,叫华阳如何不喜欢?
没多久,外面有宫人来报,说皇上、太子与诸位大臣已经往演武场去了。
戚皇后便也率领众人出发。
今日天气晴朗,万里长空一片碧蓝,风虽然不大,迎面吹来依然叫人面皮发冷,呼出一团团白雾。
高台之上,景顺帝的龙椅摆在中间,左边是戚皇后等女眷的席位,右边坐文武大臣。
华阳落座之后,才看向前方的演武场。
二十六卫所各出十人,分成三排,整齐有素的在演武场中间排开,放眼望去,每一个士兵都高大挺拔,英姿飒爽。
士兵们胸前、背后都贴着一块儿补子,上面写有其所在卫所的名称,譬如锦衣卫的“锦”,金吾前卫的“金前”。
婉宜挨在公主身边,这时,她终于找到了四叔所在的大兴左卫,排在第三排最西边。
“啊,那个人怎么那么瘦?”
婉宜吃惊地道。
与此同时,景顺帝也注意到女婿卫所的十人小队里有个异常瘦弱的兵,他眉头一皱,同弯腰伺候在身边的马公公说了一句。
马公公再吩咐小太监,那小太监一路跑下去,跑到站在三排士兵最前面的诸位指挥使面前,再请陈敬宗去台上面圣。
陈敬宗跟着小太监来了台上。
景顺帝:“你们卫所,那个瘦兵是怎么回事?”
陈敬宗垂眸,恭声道:“回皇上,该兵名高大壮,曾经是一大力士,立过两次战功,后因病虚弱,臣念在他先前有功,虽然将他调去了伙房,但依然让他顶着战兵的头衔,多领些军俸,以示朝廷不会忘记有功之人,勉励其他将士勇于进取争先。”
陈廷鉴离景顺帝很近,中间只隔了太子,闻言皱了皱眉。
景顺帝面上平静,心里别提多复杂了。
他选“高大壮”,是希望暗中帮女婿挑个好兵,哪想到这“高大壮”长这样?
他也知道,女婿才进卫所半年不到,高大壮的事,多半是其他军官的安排。
“既然病弱,为何不报与朕,朕提前知道,还能帮你重选一个。”料定女婿必然又要倒数第一了,景顺帝先当着众人的面给女婿铺了一个台阶。
陈敬宗:“谢皇上美意,只是臣觉得,战场两军交兵,臣也不能保证每个将士都无病无灾,演武比试同样如此,有一二生病的,或许更能体现卫所真正战力,因此依然叫高大壮上了。”
景顺帝笑了:“你倒是想得开,罢了,下去吧。”
陈敬宗告退。
太子目送亲姐夫,再看看那个高大壮,心里竟然冒出几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