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男子五尺身材,驼背弓肩,是那种放在人群里就会被淹没的存在,尤其是有长身玉立的琼泽仙君在一旁相衬时,更不会引起别人的半分注意。
在与子熙目光相接时,他便迅速的垂下了脑袋,将整张脸都隐入了斗笠的阴影当中,置于身侧的右手也无意识的揪紧了衣裳下摆,如此一来,本就不算平整的粗布衣便更加皱巴巴的了,险些就要被他攥出泥水来。
他畏畏缩缩的猫在庙门口,无奈之下,子青只得温声细语的劝了一番,他这才犹犹豫豫的踏脚进来。
虽是座破庙,积灰残窗,但点了蜡烛,又烧着火堆,比之室外的黑暗阴冷可不知要好了多少倍。屋里几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他便更是紧张了,头垂得更低,甚至于立着的身子都在隐隐打颤。
瞧他一身裹了污泥的粗布衣,外头披了件短蓑衣,将本就佝偻的脊背压得更卑微了几分,缝了个方块补丁的裤腿高矮不一,一只卷到了小腿处,露出晒得黝黑的皮肤,另一只拖着,盖住了半只缝补过的布鞋。
是个凡人?
怎会是个凡人?
三人均是一脸惊诧。
有淡淡的血腥味钻入鼻腔,探寻而去,果真瞧见男子左边手肘处晕湿了一大块,有血迹顺着小臂流出,凝于指尖,再缓缓滴落。
子熙轻轻推了一旁处于呆愣状态中的蒲夷,交代道:“帮这位小哥看看伤。”
离凰自进门后便抱臂立于窗边,又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子熙便使了个眼色将她召了过来,问:“怎么回事?”
“路上捡的。”离凰不甚在意。
“捡的?”
疑惑更甚之时,子青适时地凑了过来,低声道:“山中精怪争斗,他将好在附近。”
精怪打架,惊鸟铃也管?
“有怨灵跟着他。”他又凑近了几分,言语轻轻的补上这么一句。
闻此,二人相视一眼,随即又一齐朝那男子瞧去。只见他战战兢兢的撸起了袖子,露出血肉模糊的胳膊肘,看着骇人,倒是寻常的伤口,并无怨气,像是磕在尖锐的石头上所划伤的。
至此,子熙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与此同时,心中的疑惑也更深了。
怨灵为何要追踪他?
又为何只是追踪?
“有些面熟。”玉洛恍然间开了口。
方才戴着斗笠,又低垂了脑袋,半分也瞧不见是何模样,如今将斗笠除去,露出了一张满是脏污的脸,跳跃的火光映射下,虽然依旧不怎么清楚,但模糊的五官轮廓却给他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把脸擦了。”
在旁人还费劲辨认之时,离凰却早已直接撕了庙里的布幡当做手帕并倒了茶水将其润湿,直接递到了那人的眼前去,动作之干脆利落,丝毫不容置喙。
“怎么?要我亲自动手?”
见对方只顾愣愣的盯着帕子,僵着身子没有半点行动,她明显不大耐烦了。
离凰做事直接、性子洒脱,加之她多年来统治四方妖族,本就有些霸气与戾气在身上,此时冷着脸将这话一说,一介凡人,又怎能不惟命是从?
男子控制不住的打了个哆嗦,却也是颤颤巍巍的接过散着茶香的帕子,在脸上一通乱抹。
瞧着比之此前干净不少的脸,一直监工似的居高临下看着的妖君却是倏忽一笑,挑眉问道:“自己抹的泥?”
此话一出,男子果真一阵冷颤,闪躲着避开她的目光,复又将头垂了下去,那好不容易松开衣角的手又绞了上去,这一次,确实拧出了几滴泥水。
“是为了躲避仇敌追杀?”她再一次追问。
恰好此时蒲夷替他处理好了伤口,男子忙站起身来鞠躬致谢,动作稍显慌乱,以至于左脚拌了右脚,蒲夷忙伸手扶住了他险些绊倒的身子,自始至终脸上都挂着和暖的笑意,极能抚慰人心。
许是被她的圣母形象所打动,又或者是他已经厌倦了躲藏,自进庙后便一直小心翼翼的人竟难得的大胆了些,抬了头去看向一旁并不着急催促的离凰。
“是为了保命。”声虽小,却言之凿凿。
这一抬头,整张脸便毫无遮掩的暴露在了火光之下。
“张三?”
惊呼声起,离凰终于满意的一笑,抱臂站回了窗前,以一己之身堵住了窗上的破洞。
屋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之中,除了冷眼旁观、深藏功与名的妖君之外,双方面面相觑,具是惊疑不定。
农家小院里,“张三”身死魂碎乃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玉洛帝君亲自查看过,不容置疑,而眼前此人,容貌与之八分相像,身材却是瘦小了些,且还长了个驼背。
莫不是……李代桃僵?
此种念头几乎是同时出现在了子熙几人的脑海之中,而那疑似正主的男子也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之中醒了过来。
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未急着否认,而是看向了守在火堆旁那沉静如水的女子,见她坐的端正,时不时的用木棍扒拉着即将燃烧殆尽的柴火,动作始终轻柔和缓,一如替自己处理伤处时,那颗狂跳不已的心竟渐渐的平静了下来,连日来的惊惧也都得到了纾解。
于是,男子将短蓑衣解下,又从驼背处掏出了一团破布,继而直起佝偻的身形,活动了一番筋骨,而后就着离凰丢给他的湿布块,一点一点,仔细的擦干净了脸上的污泥,终于焕然一新的展现于人前。
亲眼目睹了变身的子熙:……
“是我的同胞兄弟。”他又看了眼火堆旁自始至终波澜不惊的女子,补充道:“在我的家里,与我的妻儿一同被……杀死的那个人。”
果然如此。
“黑金山采矿,你去过?”
此话一出,他这才将凝在蒲夷身上的目光移开,上下打量了一下问话的男子,许是没瞧出什么恶意来,这才肯开口回答。
“我没去过。”他先是摇头否认,可紧接着又点了头,道:“也算是去过。”
这话前后矛盾,有些绕人,子青还欲再问,却是被玉洛帝君抢先截了。
“你知道了什么?”相较而言,这话便直接了许多。
闻此,张三显然一怔,身子一瞬僵直,抬头看向了问话之人,不知是在对方坚定的目光里得到了什么,却渐渐缓和了颜色。
“祖神。”他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