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后的人生中, 想必再也没有任何时刻,能比得上今夜的这一瞬间了。
如此自内心翻涌而出的巨大痛苦,却伴随着比它更为剧动, 令人浑身发抖的强烈幸福,令阿希尔德听见了心中潮水般满溢而出的感情。
仗着魔物的姿态可以任性地在她身前撒娇依恋, 逐渐掌握兽态语言的阿希尔德,他轻声说了许多从前绝不会说出口、今后也绝无可能再说的话。
“其实二年级第一次在魔沼森林里见到你, 我就被你的强大和美丽吸引,”想到那时的他甚至无法站立, 但她却轻易杀死了撕咬分食他的身体、令他狼狈不堪的魔犬群,然后视他于无物地漠然从他身边走开,他当时心跳得极快, “可是你无视了我。”
陆茜甚至都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一次,“我们以前也在森林里见过吗?”
“你救了我,但你忘记了, ”阿希尔德说, “你好像总是乐意帮助别人, 然后很自然地忘记这件事。”却永远记得别人对她哪怕一点点的善意,然后拿出她所能付出的一切去报答对方,他想。
“后来一整年坐在你的身后,每天看着你的小兜帽摇来晃去, ”那真是非常可爱,“我都想和你说说话。”
阿希尔德此时颇有些厌恶自己曾经的过分冷静, “但是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好像在抗拒这个世界, 我怕打扰到你。”
直到这学期, 他才明白魔女总在班级尽量保持沉默的原因。
若非陆茜主动在三年级向他开口, 大抵他们到毕业都不会产生交集。
也许真要感谢那个亡灵小偷。他声音低低的说道:“和你相识后,我才学会了许多许多。”
她说人与人之间,应该以真心对真心。
被种种谎言包裹长大的他,连自身存在也不过是一介伪壳,他一直都清楚地明白一件事,那就是自己是一个不值得被任何人爱的肮脏祭品。
父亲不在意他,而母亲比起爱,她应该更恨自己。
虽然他并不理解魔女为何需要他的爱,是出于亡灵的要求,还是她自身的意志,但是,因为要爱他,她便愿意付出的那些真诚——
这已经是他在这世上所能感受到的,最温柔美好的东西了。
……
“父亲教我欺骗,魔鬼教我丑恶,”小魔物的声音有些叹息,“但如何去爱一个人,教会我这件事的,你是第一个。”
如果这是魔女为他设下的一个梦境,在梦里她说喜欢他的一切,那么就让这个梦永远不要醒来。
小魔兽将爪子蜷缩在魔女温暖的怀中,它向她请求道,“我们今晚可以一直待在这里吗?”
“……”
魔女虽然很感动阿希尔德又一遍地向她表白,但她眼下有点为难。
因为阿希尔德显然想和她在这里待过一整晚,他好像觉得这个地方非常浪漫,然而——
“可是这里好冷耶,”陆茜挠了挠下巴。
而且兔子洞全被她挖空了,想必这周围没东西能吃了,这可是大大的不妙。魔女心想。
浓夜变得浅淡,快要接近黎明,三轮红月逐渐散去,对她追随不休的红色流星雨也停了,附近又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秋雨。
此刻凉飕飕的湿风顺着零星的雨水刮进半敞开的阴森树底,“啊啾,”魔女打了个小小喷嚏,她非常想回山洞,就算它哪儿哪儿都漏,那也是她温暖的老家。
“我想回去,”她把小魔物从怀里掏出来,摇了几下,好长的一条大猫咪,真可爱,“咱们先回家吧!”
“……”阿希尔德现在反正什么都听她的,他点了点头,“要回去处理一下你胳膊上的伤口。”
那些被流星烫伤的小燎泡。他居然注意到了,他刚才明明灵魂都几近崩溃了。
在这一时刻,陆茜突然意识到,阿希尔德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她的这个事实。
“哎……”她挠了挠头,又坐了回去,“算了,”她说,“再等几小时天亮,我带你去爬精灵树!”
魔女说的精灵树,是整座魔沼森林最高的一颗“建筑物”,它翠绿的树冠直冲云端,坐在那里能看到一天之中最美丽的日出。
或许今夜不适宜谈论诅咒,恢复的记忆,食物这些庸俗的话题,魔女想,只适宜谈论爱。
--
魔女抱着自己的小魔物,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半宿,直到晨光微熹,湿润的土地忽然开始轻微地震荡起来。
“嗷吼——!!!”
大概是夜晚觅食的巨龙要回龙岛了,它们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声,肆无忌惮地展出双翼,口中喷出足以点燃大半森林的炽热火球,随后又是能冻死无数生灵的寒冷冰柱——最后关头也要再玩弄下食物再走。
小动物们惊慌失措地从各处逃窜而出,魔女捂住自己和小魔物耳朵的同时,不忘利用双脚勾进几只跑着跑着就被吼晕在树洞门前的当早点,过了好半响,这片土地才渐渐安宁下来。
——今天巨龙走得可真晚,她想,不过也因此白得了早餐,不亏。
待食物链的最顶端离开后,须臾,上百只栖息在数间、整夜一动不动的二巨头魔怪巨鸟挥起巨翅,它们发出“桀桀桀”的古怪笑声,不管从哪里飞过,都落下一大串雪蓝色的“果实”——这是它们憋了整夜的粪便,但闻起来却是香的,像刚烤熟的栗子味。
“魔怪巨鸟浑身上下都是宝,但我讨厌它们,”陆茜又想起自己山洞的遭遇,害得她天天半夜淋雨,“它们可坏了,在咱们家上头打架,挠破了好些地方呢!”
她低头对正在用自制的兔骨头(她昨晚吐掉的),优雅刷掉身上的灰尘和毛屑,认真打理自己仪表的小魔物说道。
“咕噜。”阿希尔德冲她咕噜了一声。
他们吃过早餐,就朝着这座森林最高处的精灵树枝干攀爬,天尚未亮透,稀稀疏疏的阳光照在身上甚至还带着冷意,自从被识破了自己的真面目,小魔物就打死不肯坐在她头顶,而是和魔女一起不疾不徐地向上攀援。
两个人明明在赶路看日出,却都不紧不慢的,好似在享受着互通心意后,内心那种温暖柔和的宁静美好。
爬到一半,到了精灵树会冒出汁液的中部——浓郁甜香的热带水果味道霎时糊了人一脸,这些滋味香甜的树汁,会使爬树的行人从心底升起一股立刻埋头在树干大口喝光它们的强烈渴望。
但若是你喝了它的汁液,你就会晕晕乎乎地自动转头下树去,几天都想不起再来爬树。
这是精灵大树给想骑到它身上作威作福旅人的温柔警告,魔女担心同伴中招,故而向他说明了这件事。
“虽然闻着很甜很好喝(事实也如此),但喝下去我们刚才的俩小时就白爬了,”因为太好喝了,第一年住森林的时候,数不清自己中招多少次的魔女谆谆告诫道,“如果你想尝尝,我们可以下次来。”
经过一夜要哭不哭的娇气,阿希尔德已经恢复了他平日的冷静淡然,哪怕是以魔兽姿态,他也显得格外泰然。
“这个闻着还没有你身上的药味好闻,”该说是药香吗,他思索,其实小魔女身上的那股香气,更接近甜甜的糖果和奶味,可能因为她老吃这些甜甜腻腻的东西。
“而且肯定有很多人凑近舔过这棵树。”所以他是绝对不会碰的。
陆茜:“……”
虽然安了心,但她此刻的脸蛋仿佛像被正午的太阳晒了一遍。
终于,在即将日出的时候,一人一兽爬上了精灵树的最高枝干处。
担忧爬树会弄伤自己宝贝的新靴子和袍子,魔女把它们都放在树下,这也是她的常规操作。
此刻的她抱着小魔物,光脚坐在树上,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雪白衬衣,因为是买的最大号(这样可以多穿几年),长长的衬衣一直拖到了她的小腿。
“啊啾。”被高出的凉风一吹,她又打了个喷嚏。
小魔物将自己毛茸茸热烘烘的大尾巴绕着她的脖子缠了一圈,它不唧唧歪歪后,就显得格外神气,当下居然又开始教育她,“以后不可以不穿鞋子爬树。”
但是,他又忍不住想,她打喷嚏的模样好可爱啊。
陆茜不理它。她看着逐渐从远方升起的太阳,风中猎猎作响的衣袍发出声响,身体渐渐暖和起来。
她摸了摸手下粗糙的老树皮,“听说这颗精灵树有十万岁了。”或许比学校的米索希卡校长的年龄还大。
“十万岁对精灵树来说还很年幼。”看过大陆许多博物书籍的小魔物说道,“它们往往能活上亿亿年。”
“上亿亿年!”随意晃荡着双腿的魔女震惊了,她睁大那双猫儿瞳,“我还以为它已经是位老人家了呢!”
“而且,”阿希尔德其实很讨厌和任何人炫耀自己的博学,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陆茜,他就有种想滔滔不绝、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她的冲动,“我们所居住的四面环海的法兰大陆,它其实也是一颗由精灵树种发芽生长而出的世界。”
一个会呼吸的,活生生的世界。他想。
“在传说的歌谣里,巨大的天斧一劈而下,将混沌的万物之种落在此地。于是祂从深海发芽,破水而出的同时,也向世界各地散播了无数的新种子,祂的同胞,正如你身下的这颗精灵幼树。”
而除了法兰大陆,其余的地方则是一望无际的海洋,深海里也许存在着不为人知的神秘生物。
“至于你身下的这棵树,大概需要五百亿年左右,它也能成长为一颗可以容纳无数种族生存的【小世界】了。”
他说。
“我们的房屋建筑,交通枢纽,甚至一整个国家,都只是世界树的小小一部分。它是来自更高位面的永生性种族,以我们普通人的有限脑域确实很难想象。”
“哇……”魔女感叹,早知道魔法史课她就不睡觉了,“你告诉了我很了不起的知识。”
“所以迟早有一天,”这时,小魔物的爪子轻柔地拍了拍魔女的雪白大腿,只是因为她的腿下枕着最年幼世界树的枝干,它没有别的意思,“这片森林也将要成为一个新的世界。”
“哦对了,说起来这片森林……”
不知为何,听完他的解说,魔女突然又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而对此习以为常的阿希尔德想,原来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做什么都充满了冒险和激情,你真的不会无聊。
就像现在,他们两人坐在高高的世界之树看日出,这么甜蜜有趣的事情,也只有她的小脑袋里能想到了。
“那个,阿希尔德,”而在这样浪漫的时刻,他的小魔女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我跟你说个事。”
“你说。”
只见她微微低下头和他目光交缠,露出说悄悄话的姿态,好像要对他诉说一些喃喃爱语。
“砰砰砰!”
于是小魔物的心脏又狂跳起来。
“怎么啦茜茜,”阿希尔德温柔地说道。
“那个,你能借我点钱吗?”
魔女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