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 卫孟喜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梦里,她挂在胸前的戒指微微发热,不烫, 却让她整个人像发烧一般, 同时她还看见一个男人的背影,穿米白色西装, 戴同色费多拉软呢帽,她大喊“爹爹”,想要追上去。
她想问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看看她。
她还想问他, 这么多年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好不好,她每年偷偷给他烧的钱和衣裳都收到没。
可是, 一紧张, 她居然张不开嘴,只能眼巴巴望着那个背影越走越远。
就在她失语痛哭的一瞬间,那个人却又回首,他戴着墨镜, 看不清脸,但拄拐的右手却缺了一根食指, 齐根没了的。
卫孟喜大惊, 这个人不是她的父亲卫衡,父亲十指细长, 跟他人一样给人“玉树临风”的感觉, 每当拨浪鼓和丁丁糖的声音在胡同口响起,她就拽着那根食指撒娇。
这个人不是她最后一次看见的父亲, 但她又有种莫名的熟悉, 似乎是在哪儿见过?
醒来以后, 卫孟喜就一直在回想,到底是什么时候见过一个缺了右手食指的男人。可以肯定的是,不是上辈子现实里见过的,不然她一定会记得,倒像是在幻境里见过。
可那些幻境,她一直以为不是真实的,更像她死后飘在半空的见闻。
想不通,卫孟喜只能暂时丢开,接下来两天,她的快餐生意都很好。
虽然忙起来的时候人都快忙飞了,但固定的点就那个把小时,其他时候悠哉哉的买买菜,择菜洗菜切菜炒菜,一共也就四菜一汤,跟以前开饭店一整天站液化气罐旁拎锅颠勺的比起来,压根不是事儿。
她现在的客户已经基本固定了,因为做的好吃,价格便宜,还好说话,每天她快餐车还没到后门呢,已经有人在那儿排队了。
当然,卫孟喜肯定是故意在后门卖的,因为那儿正对着严老三家的小饭馆呗。
她不是软柿子,既然你笑我生意不好,那我就搬你眼皮
反正,多的是人闻到香味儿就不愿去严家了,地儿是大家公用的,你赶不走我,我却能让你不舒坦。
刘红菊气的肝儿疼,只能每天望着她的好生意望洋兴叹,早知道她也卖快餐算了。每天就固定炒那么几个菜,又轻松,来钱又快。
当然,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收钱的时候太快太累,她这脑子是转不过来的,就是看着卫孟喜做她都眼花缭乱。一会儿找钱一会儿打饭,哪有时间来细算?
看不出来,这女人还有两下子。
卫孟喜可没时间管她怎么想的,快餐生意步上正轨后,她就寻思着,总吃猪肉鸡肉也会腻,要不做鱼肉?
虽然石兰省是内陆省份,但也还是有一个很大的淡水湖以及无数个水库能养鱼的,以前大集体时代是没人敢搞这些,但现在不一样了,老百姓渐渐手头宽裕,想改善伙食,吃点儿新鲜的,自然就有人卖。
可卫孟喜在市区跑了几十趟,也没见过一个卖鱼的,后来打听才知道,买鱼要到省城去。
书城市啊,就是当时母子几个逃难来,在班车站战战兢兢歇了一晚的地方。
说实在的,那个地方上辈子卫孟喜也没去过几次,她的饭店都开在金水矿和红星县,省城因为她曾经觉着市场饱和了,考察过几次还是没开过去,再加上那犹如丧家之犬的一晚,她不大想去。
“鱼鱼,香香。”小呦呦忽然口水滴答的走过来,抱着妈妈大腿撒娇。
卫孟喜一愣,这孩子难道是还记着吃席时候的红烧鲤鱼?她怕鱼刺多,只给她喂了一丢丢,恐怕连味道都没尝出来,咋还惦记上了呢?当然,在菜花沟吃过那一次,卫孟喜自己都忘记了。
根花小声说,“是姨姨家吃鱼,妹乖乖的啊,咱不馋。”嘴里说着不馋,可嘴角却难过的流下泪水。
这东西以前没吃过也就罢了,一旦吃过,那鲜美就是足以记一辈子的。
原来是隔壁李秀珍家,正在做鱼呢。一条成年人巴掌大的鲤鱼,肚子圆鼓鼓的,听说是小秋芳在河边捡到的,捡到的时候还是活的。
小秋芳这孩子的运气可不是一般好,自从搬来窝棚区这一个多月,光卫孟喜听说的捡到的东西已经不下七八次了,有的时候是钢笔,有的时候是笔记本,还有各种糖票肉票粮票的,这次居然是一条鱼。
要知道,金水矿附近没河,最近的河流都在金水村那边,大人翻山越岭过去好像没多远,可那是走小路,大路怎么也得个把小时,更何况是一个两岁的孩子去翻山越岭……还捡到鱼,卫孟喜心里总觉着哪里怪怪的。
但她也不会多事到去嚼舌根,她可是看过不少锦鲤文的,说不定小秋芳也是锦鲤附体呢?
反正只要别威胁到她的利益,她都不会阻挠别人的“大好前途”,只是以后得让呦呦少跟她玩了。
如果她真是锦鲤本鲤,那按惯例身边就得有个倒霉蛋做对照组,卫孟喜决不允许这样的“对照”发生在闺女身上。
这孩子虽说没啥大的毛病,但一想到可能是只小锦鲤,再一联想到她那些小毛病,卫孟喜就头皮发麻。
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事关自己闺女。
“妈妈,鱼鱼。”小丫头知道妈妈表面会发脾气,可是最好说话,也不知是卫东教的还是怎么着,居然抱着妈妈大腿磨蹭,嘟着嘴,哭兮兮,就是要吃鱼。
李秀珍正在院里煎鱼,他们家的清油就像用不完似的,煎煮烹炸一点儿也不心疼。闻言扭头,很客气地笑着说:“哎哟对不住啦小卫,咱们家也只有一条鱼,只够……不然……”
卫孟喜赶紧笑着圆过去,开玩笑,这人情她可不敢欠。
可就是这讲话的工夫,那小鱼儿煎得金黄黄的,香味儿被一阵风带过来,红烧肉馋得呜呜呜,小呦呦更别说,直接馋哭了,嘴角流下想吃的泪水。
卫孟喜那一颗心啊,“行行行,等明儿妈妈去菜市场看看。”
闻言,刚才还哭兮兮的小丫头立马多云转晴,嘴里“啦啦啦”叫着跑了。
卫孟喜:???小丫头片子!
“小陆的家属在吗?”张劲松站门口问,估计是一个大男人不好进来。
“在。”卫孟喜捋了捋头发,搬着俩小板凳出去。
经过婚礼上那一遭,张劲松现在对她改观很大,不再是以前那个“小陆的漂亮二婚妻”了,而是“小陆家属”。
“你甭客气,是这样的,我有点事想跟你谈谈,不知道小陆跟你说过没?”斋藤新一要求必须陆广全去海城的事他其实早就告诉陆广全了,只是这个自己看重的年轻人一直没给他答复,还说要回去跟家属商量一下。
这一商量,就“商量”了大半月。
其实,以张劲松一贯的行事风格,男人工作上的事跟一文盲有啥好商量的?当初小陆打结婚报告的时候他就看过卫孟喜的资料了,一个小学都没上过的农村同志,论阅历和远见,都不是小陆能“商量”的。
相反,他还有点担心,卫孟喜不愿放人。
“小卫啊,你先听我说两句,这样的机会不是谁都能有,也不是啥时候都能碰上的,就今年,就你家小陆,说千载难逢也不为过,你不能因为一时的生活困难就不考虑他的进步,这一步要进好了,以后……”
窝棚区人来人往的,有几个妇女已经挨过来了,张劲松把话咽回去,苦口婆心啊,“你要以大局为重,知道吗?”
卫孟喜心里乐开花了,领导担心她不放人,陆广全担心他们母子几个不安全,其实这都不是事儿!
可她在意的是,陆广全要真抓住机遇有了不错的未来,甭管以后是当工程师还是当干部,那她的五个崽崽不就是干部子弟了吗?到时候别说婚配嫁娶,就是念书择校,甚至小到喝奶粉,都能拥有更多的选择的权利。
她为啥不乐意?
当然,卫孟喜也不是傻白甜,心里同意是一回事,但这几年陆广全一直当挖煤工,同一批被整的,其他人都调回原岗位了,就他不会来事,还一直当挖煤工呢。
虽说张劲松是把他调到勘探那边去了,但那只是借调,工资待遇还是挖煤工的。甚至因为没时间加班,他这个月的工资可是垫底的。
卫孟喜叹口气,“我也知道领导说的,但我家孩子这么多也是客观实际,一大家子挤在窝棚里我倒是没啥,就是这生活啊,实在是困难,上个月孩她爸的工资也不知道够不够咱生活的……”
想到每个月捉襟见肘的工资,她是真着急。陆广全一个人吃五块,七个人却不是简单的乘以七,养娃的开销不是按简单的倍数算的。
张劲松顿了顿,生怕她越说越气彻底断了小陆晋升的路,赶紧拍着胸脯说:“放心,下午我就让人事科把小陆正式调到勘探队去,他外出学习这段时间,你们不仅可以支取他的全额工资奖金,要有困难还能提前预支三个月……哦不,半年的工资,要还是解决不了生活的困难,你直接上办公室找我。”
卫孟喜一喜,勘探队不用下井,奖金还高,勘探队员们的工资一直是金水矿的天花板!
但她能稳住,面上依然没有太多喜色。
张劲松今儿来,是绝对要把家属思想工作做通的,“小卫你别担心,还有什么困难只管跟我说,只要是职责范围内的,我都想办法帮你们解决,怎么样?”
其他煤嫂“嚯”一声,心里都快羡慕死了,啥条件都能提?还有这么好的领导?
卫孟喜当然不会把这种话当真,她其实就是想要个优先权而已。“是这样的,我们的生活条件领导您也有所了解,我也知道矿上住房紧张,现在效益又不好,我也不是要房子,就是能不能以后如果效益好了,有分房机会的话,我们家也能试试运气?”
工人实在太多了,等着分房的人没一万也有八千,每一次有分房机会都得筛一遍资格符合的,再在里头抽签,中不中纯看运气。
张劲松还以为是啥,就这,他一个人就能决定,“成,明年不一定有房子,但最迟三年后咱们矿会再盖一批楼房,到时候一定把你们家加进去。”
煤嫂们目瞪口呆,还能有这等好事?分房啊,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不过,张劲松也不想给自己留下明晃晃的话柄,大声道:“这与我私人无关,而是代表全矿感谢你对小陆工作的支持,小陆这次出去培训学习,是咱们矿领导班子一致的决定,他的进步就是金水矿的进步,而他的进步离不开你们一家子的支持。”
卫孟喜感谢不迭,趁机又提了几句自己在后门卖快餐挣生活费的事,忐忑道:“也不知道会不会给矿区带来不便,但我保证一定遵纪守法,认真工作……”
“得得得,没事,只要你主意饮食卫生就行,我会跟保卫科的说。”张劲松也算看出来了,这个小卫,表面看起来没狮子大开口,可这小条件一个又一个,鬼知道再让她说下去她能提多少。
事情不是啥大事,但万一让别的煤嫂有样学样咋办?他得注意影响。
送走领导,卫孟喜心满意足,她能有啥坏心眼呢?只不过是要点本该给陆广全的福利而已。
分房的条件无论是工龄还是家庭条件他都符合,偏偏这几年被人压得死死的,当然该要就得要。
再说了,她又不是张口就要房子,只是想要一个能参与抽签的机会而已,中签的概率也微乎其微,这算啥狮子大开口。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窝棚区就没有墙,陆广全要被厂里选派到海城学习的消息不胫而走,太阳没落山,连放学娃都知道了。
“妈妈,学习是读书吗?我爸爸要去……去海城上幼儿园吗?”
卫孟喜:“……”
“不是吧?他那么大的人还上幼儿园?那不得坐最后一排啦?”卫东觉着,真邪门!
卫孟喜:“……”
根宝可是人间清醒,一脸不同意,“不对不对,你们都说错啦,爸爸肯定是去上一年级,他都那么大啦!”建军哥哥就是上的一年级,跟他们都不一样。
卫孟喜:“……”她这群娃的智商,总在及格线上下波动。
正说着,李秀珍笑眯眯来了,手里还端着一个大碗,“哎呀你们别瞎猜啦,你们爸爸不是去上学,是去学习,跟着日本人学习。”
卫东眼睛一瞪,奶凶奶凶的,“你骗人,他才不要学鬼子!”
李秀珍只是笑笑,也不跟几个小不点歪缠,“喏,下午小呦呦不是说要吃鱼嘛,小卫你别嫌小。”那大碗里躺着一条巴掌大的鲤鱼。
卫孟喜嘴角抽搐,陆广全这还八字没一撇呢,他们就能享受他名头带来的便利了。
孩子们虽然馋,但东西是肯定不能要的,这年头谁家能吃顿荤也不容易,客客气气婉拒了。
隔壁,带着没送出去的鲤鱼进屋,张毅迎出来小声问:“她没要?”
李秀珍扁扁嘴。丈夫快四十了,表面上说得好听是坐办公室的,其实一没权二没技术,混了大半辈子还只是个小办事员,可人小陆呢?又年轻又帅气,眼见着就要再进一步了。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她在心里“哼”一声,一把拎起小秋芳,直挺挺倒炕上不想说话。
张毅是真的像只矮冬瓜,他也知道自己这把年纪和长相能娶到李秀珍,已经算走狗屎运了,此时连忙陪着笑脸凑上去,“哎呀她不要就不要呗,咱给闺女吃也一样,就是前几天我跟你说那个事,你看……”
李秀珍顿时来了气,猛地坐起来,几乎是指着男人鼻子,“想都不要想,他们一来我就立马走,你信不信?”
反正,这家里有她李秀珍就不能有他们。
张毅摸了摸鼻子,小声商量道:“我也不想看见他们,可是……我娘年纪大了,也带不了孩子,总扔老家也不像话……我保证,我娘不来,一定不会来。”
李秀珍抱胸,把婆婆骂了个底儿朝天,要是吐沫星子能杀人的话,估计张毅家祖宗十八代都又死了一遍。
他是男人啊,他能忍?“说几句差不多得了,别扯不相干的。”
李秀珍一想到那老不死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腿一蹬,不防踹中正在炕上睡觉的小秋芳,孩子哪里经得住那一脚,直接旋转半圈,“哇”一声哭出来。
可她也不管,“哭哭哭,一天就知道哭,是你妈死了还是你爹死了?”
张毅历来疼小闺女,赶紧抱起来又拍又哄,可能是真把她疼狠了,小姑娘哭得喘不过气,小脸憋得通红。
一个大男人,又倒开水又擦眼泪,还陪小心哄着她喝,左一个“乖乖”右一个“闺女”的叫,李秀珍的心里就像喝下一瓶老陈醋。
“好啊张毅,就你老娘老闺女是宝,我就是一根草是吧?忘了你老娘以前咋对我的,世上要真有报应,那她可是要天打五雷……啊!”
张毅抡圆了胳膊,一个大嘴巴子过去,“差不多得了,啊,都说了老人不来,只是让我回去接俩孩子,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是不?”
李秀珍捂着脸,小声啜泣,只怪自己命苦啊,咋就嫁给这样的男人,隔壁的小陆,平时卫孟喜不照样骂他?骂的比这还难听一百倍一千倍,还把家里的脏活累活通通丢给他,大到挑水搬货收拾卫生,小到孩子刷牙洗脸换尿布……也没见他动过一根手指头。
这些可都是女人该干的活啊!
矮冬瓜在家就是大爷,自己只是在忙不过来的时候让他帮着烧个火,厨房就差点被他烧了……这叫啥日子啊,说说不得,打打不过,让她没法活了啊!
男人骂骂咧咧,女人哭得撕心裂肺,而张秋芳却在一旁,低着头,拽着手里的拨浪鼓,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
***
天还没亮,卫孟喜刘桂花打着手电筒来到金水村村口,挤上第一班发往省城的班车。
现在路已经通了,中巴车只需要四十分钟就摇到站,太阳还没出来呢!
“可真有你的小卫,你咋知道村口能坐到最早的班车?”
因为她上次去买酒的时候听村里人说过,后来也亲眼见过车子在那儿停靠。虽然金水矿也有直接上省城的班车,但发车时间太晚,等她们摇到书城,还赶啥早集啊。
买菜就得趁新鲜。这个点儿的农贸市场刚开门没多久,绿油油的小青菜,嫩得能掐出水的豌豆尖,头顶黄花还是嫩生生的小黄瓜,卫孟喜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这么新鲜的菜了。
她现在每天都坐班车去市里买菜,去到的时候早集已经散了,能买到的都是不怎么新鲜的,但跟矿区的国营菜店比起来,又新鲜多了。
而且书城的菜价,真的很便宜!
不仅蔬菜便宜三分之一,就是肉类也便宜两毛,再去黑市逛一圈,那更便宜,全是附近农民挑来卖的,菜叶子她多摘两片出去别人也不会说啥,要是在国营菜店,她手还没碰上呢售货员就开始翻白眼了……这算下来,都快比她平时买的便宜一半了。
卫孟喜感动得都快哭了,真是相见恨晚啊。
当然,更让她感动的是,这里还真能买到鱼,不仅有鲤鱼草鱼,还有泥鳅和黄鳝,甚至还有一位老伯伯提着满满一通小螺蛳……她嘴里已经不受控制的分泌口水了。
这才叫菜市场,以前逛那些,算啥呀。刘桂花的嘴巴就没闭上过,她家里人口也多,一口气买了三四天的菜,卫孟喜因为怕放坏,只敢买两天的量。
占大头的还是油盐酱醋辣椒葱姜蒜各种调味料,因为每天的用量都很大,相对来说也能放得稍微久一些。
当然,也不能忘了答应孩子的鱼,她直接买了三条大草鱼,足有十四斤,又把老伯伯那一桶螺蛳全给买了。
“这玩意儿能吃?”刘桂花现在觉着,自己只要有啥不懂的,问小卫肯定能得到答案。
“能,而且好吃。”
两个女人进一趟省城,身后就多了五六十斤的东西。但自由市场离班车站还挺远,她们只好打了一辆人力三轮车,有师傅帮忙也能轻松不少,等回到家,居然才九点半。
即使把来回车费和三轮车费用算上,她依然是赚了的。卫孟喜觉着,这省城的早集可以赶,以后除非迫不得已,不然她都不愿在金水矿买菜了。
炒完中午要卖的快餐,她顺手把清水里泡了一个小时,吐出头道泥沙的螺蛳刷洗干净,这一次主要是洗外壳上的泥沙腐质青苔之类的。
量太多了她一次性也弄不完,正巧刘桂花和黄文凤带着呦呦过来,卫孟喜就请她们帮忙,先把螺蛳屁股剪开。
光这一项,就够耗时的,直到卖完快餐回来,俩人还没剪完。
卫孟喜也不让她们回家,就在自己这边吃了中饭,这活可不能白干。
剪掉屁股的螺蛳放清水桶里,盖个盆,上下来回的搅动摇晃,也不知道摇晃了多久,可终于把泥沙吐出来了。
当然,这也还不能吃,卫孟喜不喜欢用油啊醋啥的来清洗,总觉着会破坏螺肉的鲜美,多摇晃几次,多换几次清水,慢慢的水就不浑了。
一直到下午卖完快餐回来,换出来的水完全清澈,她才开始爆炒。
幸好有口大铁锅,但就这还得分两锅炒才行。这东西是油老虎,辣椒花椒八角茴香桂皮香叶大料不能少,姜片大蒜先爆香,为了去腥和入味儿还加了半斤白酒,还没出锅呢,家门口就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本来这年头大家日子不好过,街坊邻居们都很自觉,不会在别人家做饭的时候凑上去,但……耐不住香啊!
卫孟喜家厨房往日里就香,有的小孩嫌家里饭不好吃,都是端着碗躲他们家门口,就着香味下饭呢……今儿更是香得离谱,闻着啥味儿都有,别说孩子们忍不住,就是大人也想去看看。
当然,她也不小气,这螺蛳是以非常低的价格买的,压根不值几个钱,就是调料也不贵,忙盛了小半盆端到门口,“见者有份,啊,大家都来尝尝,就是有点辣,当心坏肚子哦。”
“阿姨我不怕辣。”
“我也不怕,我比你家卫东还能吃辣。”
卫孟喜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们怎么吃呢,一个个的也不怕烫,抓起就往嘴里送,随着一声声“嘎嘣”脆响……有正在换乳牙的娃捂住嘴。
牙被崩掉了。
所有人哈哈大笑,卫孟喜也是哭笑不得,这娃把掉的牙往怀里一揣,说要回家扔床底下,嘴里压根就没停。
吃螺蛳不能硬嚼,得靠吸,要是能有根牙签啥的会更好。螺肉嫩嫩的,那麻辣鲜香的滋味一入口,所有人都忍不住啧啧称奇。
“阿姨,卫东说这叫罗斯,是真的吗?”
“阿姨你哪儿买的,妈咱们明家也吃这个。”
矿区男娃多女娃少,这个时候放学的都是还没上中学的,正是最调皮的年纪,七嘴八舌闹着自家老妈就要吃这个什么“罗斯”,不答应就不走。
卫孟喜也想笑,金水村那边有河,按理来说应该是有的,但她不能告诉他们,万一孩子馋了瞒着大人去捞,不小心掉水里怎么办?可能是曾经失去呦呦过,她现在无论干啥首先想到的都是孩子的安危。
当然,煤嫂们见都没见过,也不指望不花钱就能吃上,嘴上随便敷衍两句,就识趣的把自家娃生拉活拽弄走了。
而家里,卫东建军几个,正跟刘桂花黄文凤一样,翘着二郎腿在那儿大快朵颐呢。
就连小呦呦,也小嘴巴“呲溜呲溜”的跟着吸,但她力气小,吸半天也吸不出一个完整的,反倒被辣得直吸气,鼻涕泡都出来了。
卫孟喜笑,这丫头真是从小就生在辣椒堆里。陆家人无辣不欢,怀她的时候天天吃辣,月子里也是辣,后面更不用说,哪一顿要是没辣椒她吃饭都不香。
但过度嗜辣对身体也不好,卫孟喜有意纠正一下他们的饮食习惯,把他们的筷子收缴了,“今天就只能吃这么多,每人喝一大杯水,不然不许睡觉。”
至于小呦呦,幸好效率低下,拢共也只吃了两个。
卫孟喜有点后悔,自己炒的时候光顾着自己痛快,只照顾自己的口味,她觉着下次还是做卤的吧。
晚上陆广全回来,一个人吃了小半盆才刷牙。卫孟喜睡得半梦半醒,忽然感觉肩被他轻轻拍了两下,“怎么?”
“以后别挤中巴车了。”
卫孟喜正瞌睡,也没空搭理他。心说不挤中巴车难道走路去?估计是他中午回来听谁说的吧,今天回来的车上,出了个小偷,还是当场被抓住那种。
不过那小偷也很出乎意料,偷的不是钱包不是首饰,居然是……一老太太买的二斤肉,人放竹篮子里面呢,他实在是馋得狠了,就给顺手牵羊,谁知还被抓住了。当时司机是准备把他送派出所的,这么大个小伙子好手好脚还偷老人东西,肯定是个坏分子,还是老太太觉着于心不忍,让他赔礼道歉就算了。
刘桂花生平第一次撞见小偷,回来肯定津津乐道,陆广全听说也正常。
卫孟喜以后要是每隔一天去买一次菜的话,身上每次都得带一二十块钱,确实有危险。
再加上她外貌出众,被偷钱都是小事,要是遇上流氓……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当然,这完全是陆广全一厢情愿的脑补,流氓在卫孟喜那儿压根不是事儿,上辈子作为一个漂亮的年轻小寡妇,她遇到的还少吗?以前她试过钢筋条,试过菜刀,试过电棍,试过防狼喷雾,已经总结出一套制敌的技巧了。
别看她跟刘桂花啥也没说,但她袖子里是揣着剪刀的,身上现金也是分好几个地方放的。
“我明天就走,火车票是下午六点半的,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卫孟喜实在是太困了,闭着眼睛说:“那你做啥都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啊,在外头别省,身体最重要。”
虽然他也不一定能听进心里去,但还是要说,“跟着专家学技术要有眼色一点。”
以前自己饭店里好几个小姑娘被她劝着重返校园,走之前她都是这么交代的,任何时代的人都不可能脱离社会和人际关系独立存在,想要学东西态度就得谦卑。可话一出口,她就觉着自己好像管得太宽了,陆广全这么大个人肯定有一套自己成熟的为人处世方式,自己打着“为你好”的旗号指手画脚好像不对。
甭管他的方式管不管用,但能得到斋藤青睐,说明就是有过人之处的。
“算了,我也不说啥,你自己保重吧。”管太多跟多了个儿子似的,累。
陆广全有点失望,他也不知道自己期待什么。
第二天早上,卫孟喜叫几个大的起床的时候,就把爸爸今天要出发的事说了,陆广全也不知道明明平时自己这个点已经起床看书了的,怎么今天还赖在床上。
可崽崽们表情淡淡的,只有听说爸爸要坐火车的时候有点好奇火车到底长啥样。
“火车好看吗?”卫雪自己拧毛巾,轻轻地擦着脸。
陆广全:难道你们不觉得爸爸比火车好看吗?
“好奇就好好念书,以后也跟爸爸一样出去学东西,坐火车的机会多着呢,还有轮船飞机高铁动车。”
孩子们拖拖拉拉,叼着早餐出门,也不用卫孟喜送,卫国还不忘嘱咐妈妈多睡会儿。
“就你知道心疼老娘。”一回头,发现陆广全居然直愣愣的盯着她,“你干啥?”
“高铁动车是什么?”
卫孟喜噎了噎,干脆反将一军,“这你都不知道,不是吧?我看广梅的收音机里天天说呢。”
陆广全凝神,他确实没听过,莫非外头的世界变化这么大?
当然,在学习这一块上,他历来保持着最大的谦逊,越是学习越是知道学无止境,越是认识到自己的渺小。
因为今天就要走,勘探队那边也不需要他去报道了,杨干事还专门跑了一趟,“不着急啊小陆,行李你慢慢收拾,张副安排厂办的师傅亲自把你们送到火车站,大概五点出发。”
能坐上矿长副矿长那辆专属的红旗轿车,也是一种殊荣。
卫孟喜详细问过小杨,这一去少则三四个月,多则一年,千里迢迢的也不可能中途再回来,干脆把他所有衣服打包带上,海城偏热,不会下雪,衣服洗勤快点倒是能换过来,就是鞋子只有一双。
她直接揣钱上百货商店比照着买了两双一模一样的,又给添置了两件厚衣服,几双白棉袜……他原本折叠得整整齐齐那几个“袜筒”,她扔了。
再省,也不是这么虐待自己的啊。
因为忙着打包行李,午饭也来不及多炒俩菜,就简单的做了个鱼香肉丝和毛豆玉米,把昨晚剩下的大半桶麻辣螺蛳提上,心想就当一个肉菜卖,省得放家里让娃吃坏肚子。
当然,因为味道实在是太麻辣了,每一个买的人她都让他们事先尝一下能不能接受,同时提醒别一次性吃太多,很多工人都是外省的,不一定能吃辣。
一开始,大家伙被她郑重的样子唬住,以为是试毒,可有几个胆子大的吃了几个,“还怪香!”
在汤汁里浸泡了一夜,更加入味儿,卫孟喜自个儿闻着都想吃。
反正她只给陆广全留了点,又给刘桂花家分了点,剩下的全拿来打算一次性处理干净,卖得也很便宜,工人们吃完饭,就着饭盒买上满满一盒,端回宿舍下酒,也就几毛钱。
二十分钟不到就给卖光了,刨除成本和自己人吃掉的,还能净挣三块多。
钱是不多,但卫孟喜灵机一动,忽然有了别的想法。
卖盒饭确实是个好生意,但天天在这儿卖,能挣钱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用不了多久肯定会有人也来卖。
一旦有人模仿,客人会被分流,要是别人在她的基础之上有改进,譬如菜更便宜量更大选择更多,或者人直接买菜送米饭馒头送汤……她的生意绝对不会再这么好。
哪怕是最小最不起眼的生意,卫孟喜也有危机感。
以后商家越来越多,这是大势所趋,她一己之力是阻止不了也无心阻止的,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增加一些随机应变的改良,用后世她请那几个大学生经理的话说——增加自己产品的不可替代性。
譬如,卖快餐的时候,在不过分增加劳动强度的前提下,她可以适当的增加点下酒菜。
来买快餐的都是为了吃正餐,可大多数男人都是拒绝不了酒精诱惑的,即使下井前不能喝酒,但上井后来两口解解乏也好睡觉不是?
当然,有想法是一回事,能做好计划并付出行动才是最重要一步。回到家,卫孟喜见陆广全已经在厨房给孩子热饭热菜了,就自己进屋,拿出两张信签纸。
孩子的反射弧或许是要长一点,现在居然真的有点难过爸爸要离家,根花根宝还偷偷抹了两把眼泪,就是卫东卫红也一直盯着“新爸爸”的背影不出声。
这个人在家其实也挺好的,至少他们的脏衣服臭袜子都不用辛苦妈妈啦。
虽然他不爱说话,但他也不会像别人的爸爸那样动不动抡拳头,动不动亮巴掌。
当然,更重要的是,家里有一个高高大大的成年男人,别说孩子,就是卫孟喜也得骂一声,这该死的安全感!
晚饭她是一直等到送走了男人,才去出摊的,结果刚走了两步,根花哒哒哒追上来,“妈妈你看!”
她手里正小心翼翼的捏着一张白底蓝字的硬纸,上书“购买券”三个大字,左边还画着一辆二八大杠的自行车。
“哪儿来的?”
“爸爸桌上的。”
卫孟喜想了想,昨晚半梦半醒的时候,他好像是往桌上放了东西,听声音不像眼镜,当时没往心里去,只记得他说了句“以后别挤中巴车了”……这家伙,没长嘴,有话不会一次性说完啊?
不过,敏感的根花却发现,妈妈今天心情特别好。
她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