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的春节, 是卫雪卫国印象里最深刻,最难忘的一个春节,也是他们值得用一辈子怀念的春节。
在这一年的春节里, 爸爸依然不在家,但他们在自己家房子里, 尝到了人生中第一次吃饺子吃到饱的滋味, 吃到了一条比他们还大的红烧大鱼, 喝到了又酸又香的萝卜老鸭汤,还收到了人生中第一笔压岁钱。
那是八角八分钱, 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能自己掌控的巨款。
姐弟俩夜里做梦都是甜的。
卫红卫东呢, 其实也差不多,只不过这是俩没心没肺的,压岁钱刚领到手就计划着第二天要上矿商店买炮仗了。
卫孟喜说到做到,让他们自由支配就真的不管,也不问钱花哪儿了,还剩多少之类的,只警告玩炮仗的时候不能炸到人。
当然,她还是留意了一下卫红卫雪对李茉莉的态度, 生怕她们是记吃不记打的小狗脾气, 毕竟春节期间到处玩儿, 总能遇到的。
可她发现, 自己原以为的“闹几天脾气就和好”并未发生, 俩女孩看见李茉莉走过来,手拉手直接跑了。
不是气嘟嘟的,脸色反倒十分平静, 这说明她们内心也平静下来, 不是那个拿着扫把发狠的小姑娘了。
卫孟喜十分意外, 就像一个丈夫出轨后忽然又回头是岸的女人,心痒毛抓想问问他真的忘记那个女人了吗,又怕勾起他的回忆,把他好容易歇了的心思引出来。
天哪,她在想啥!呸呸呸,怎么能这么比喻自己跟闺女们的关系,真是该打。
这里的煤嫂们大多数都没回老家,这边是没娘家可走的,所以大年初二就开始各家走动串门,卫孟喜自然欢迎别人来玩儿的,只除了一些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问题。
譬如,“小卫你又洗衣服啦?”
“这么多衣服,不会是除夕连夜洗的吧?”
“哎哟这棉衣咋就快干了,你不是才刚晾上嘛?”
洗衣机是用布罩着的,上头还摆了几本书,一眼看去只当是个柜子啥的。
可是——“小卫你家昨晚是不是……”刘桂花脸色有点怪怪的。
卫孟喜不解,“昨晚家里没事啊。”
刘桂花松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没事就好。”大半夜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小陆回来了。
卫孟喜也没时间猜她的欲言又止,过完年后餐车又要开业了,她得上省城进货去了。
这一次,刚过完春节,家家户户都有肉吃,估摸着不太舍得再花钱买肉,所以她打算少进一点,先观察一下销量再决定下一次进货量。
门外,呦呦揣着小手手,兜里是胀鼓鼓的糖果和红皮花生,她老干部似的慢悠悠走着,忽然后背被人轻轻扔了颗瓜子,她回头,“秋芳姐姐。”
小秋芳不知道跟在她身后走了多久,掏出一把瓜子儿:“我跟你换着吃吧。”
小呦呦是个习惯分享的孩子,虽然上次被姐姐吃独食伤透了心,但还是主动掏出自己的花生和奶糖巧克力,“给。”
以前,她能给满满一大把,这次就给两颗叭。
可她刚吃了一口瓜子就觉着不对劲,瓜子居然是霉坏的。
“我妈买的,被骗了。”小秋芳迫切的剥开一颗大白兔奶糖,虽说她内心不是那么稀罕小孩吃的东西,但奶糖诶,哪个孩子能拒绝得了呢?
今年过年张家可不是一般热闹,老太太居然从老家摸来了,说是来看看俩大孙子过得怎么样,虽然还带了不少土豆大白菜来,可李秀芳现在压根不稀罕这些东西,反倒嫌她来讨饭的。
张毅自然不允许她这么说老娘,听说年三十的干了一架,两口子都是旧伤未愈又增新伤。大人干架是大人的事,孩子却挺可怜的,家家户户吃年夜饭放炮仗的时候,他们就吃了几个奶奶热的馒头就咸菜。
年初一,两口子睡着谁也不理谁,老人孩子继续吃馒头就咸菜。
初二,老太太看再这么下去孩子要饿死了,也知道自己这“老不死的”才是小两口干架的根源,干脆半夜里偷摸走了。
也不知道老太太是怎么走的,反正小秋芳年初三醒来的时候,狗蛋还没回家,听说是天亮追出去送他奶奶去了。
爱走不走,她可一点也不喜欢这个老太婆,重男轻女不讲卫生还爱唠叨,哪一项都是不可原谅的缺点。平时她不爱吃馒头皮老太婆都要唠叨,别以为她不知道,老太婆半夜里可是偷偷给宝贝孙子塞吃的呢!
不就是觉着孙子才是张家人嘛,就像他们家有皇位要继承似的,她才不稀罕呢!
但肚子饿也是真的,老太婆在的时候她至少还能吃饱,别的不说,馒头是管够的,闻着隔壁卫家的饭菜香味,她也能吃点热乎的。可这几天老太婆一走,她就啥吃的也没了。
爸爸妈妈还在炕上倒头大睡,一点起床给她做吃的意思也没有,而狗蛋虎蛋俩猪队友就像在辟谷似的,可以一天不吃不喝。
小秋芳叹口气,看来是时候让爸爸妈妈知道她的能耐了,不然再这么懒下去,没等发财没等把隔壁卫家的好运夺光她就先饿死了。
她勾勾手,示意小呦呦过来,自己和她有话说。
呦呦呢,平时就被妈妈教过,要跟人说话是要叫对方名字,走近去的,勾手指是个啥意思,她才不去呢。
小秋芳见她跟个傻子似的,“你过来,我跟你说。”
呦呦不喜欢她这样命令式的语气,不仅不想理她,还想立马回家去。
小秋芳快要被这傻子气死了,怎么这么笨!
跟一个小笨蛋就不能用聪明人那套,她打算单刀直入……嗯,虽然她也不懂单刀直入是个啥意思,反正脑海里就是会有这样的词语。
“你是不是听到了?”
呦呦继续不搭理,但小耳朵竖得小兔子似的,一有点风吹草动她都知道。
“那天你妈带你去张矿长家,你是不是听到他们说的话了?”
呦呦终于回头了,“嗯?”
这么冷的天,小孩子的肺活量不行,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吸进去的冷口气呛得她难受极了,结果这个小笨蛋啥也没听懂,张秋芳气得都想跳脚:“你别以为你爸爸以后能去上矿业中专,只要有我在,他肯定去不了,懂了吗?”
小呦呦依然不明所以,又大又黑的眼睛里是满满的好奇,“狂野中转是什么鸭?”
张秋芳气得想骂人,她发誓她再也不跟这个小笨蛋说话啦,她再跟小笨蛋说一句话,她张秋芳就是小狗,比红烧肉还小狗!
回到家,看见李秀珍还死狗似的躺炕上,屋里乱得简直没处下脚,她尽量踮着脚避开地上的眼泪鼻涕臭袜子破鞋子,简直像走过了一片埋了千千万万地.雷的坟场。
终于来到李秀珍炕前,“妈妈。”
李秀珍其实压根没睡着,任是谁窝了一肚子火气又饿了几天都睡不着。她没好气地问,“咋?”
“妈妈你想不想让隔壁的卫阿姨有好日子过?”
李秀珍顿时一个鲤鱼打挺翻起来,可惜实在是饿太久了,晃了好几晃才坐稳,“放屁,我巴不得她赶紧倒霉,倒大霉!”
张秋芳笑了笑,“那我有个办法,你要不要听?”
且说卫家这边,张秋芳气哼哼走了,小呦呦则是慢悠悠回家,手里捏着的瓜子是霉坏的,直接扔了可惜,可要是放兜兜里吧,她又担心会不会把自己的红皮花生也霉坏掉。
犹豫一会儿,她还是把瓜子扔光秃秃的枇杷树下,又拿起小锄头,吭哧吭哧挖半天,埋起来叭,万一不小心被红烧肉吃了,坏肚子呢?
看她真是个懂事的好宝宝哟!
***
“刘主任,这是我自己卤的牛肉,您带回家尝尝。”卫孟喜把一个大大的油纸包塞过去。
刘香现在也不跟她客气,毕竟俩人是各取所需,她只是稍微开一下方便之门。
但这一次她掂了掂重量,“咋这么多,你买肉也不便宜。”
卫孟喜笑笑,这可是货源,不维持好怎么行呢。上辈子那些那些供货商每年春节她发红包就不知道要发多少出去,上门还不能空着手,海参鲍鱼人参枸杞,每次光采买礼品就要花出去十几万,更别说客户家里见人就得给个红包,无论老小。
她一开始也不知道要维护这些关系,以为只要自己手艺好,就有生意,后来吃过亏才知道,几条稳定可靠的供货渠道的重要性,或许比自己手艺还重要。
这次她倒是想上刘香家拜个.52gGd.年准备几个红包啥的,但怕她拒绝,因为这个年代的人太淳朴了,她得悠着点儿。
用力过猛把刘香吓跑,那叫得不偿失。
当然,她的卤牛肉刘香已经很满意了,“上次你做的卤肥肠我闺女可喜欢那味儿了,说比外头买的好吃……等等,你下次可别又给我送,我说这话的意思是,既然你手艺这么好,有没有想过来书城卖卤货?”
卫孟喜一愣,上省城卖卤肉?这她还真没想过,她现在只想的是,反正快餐的生意也被其他煤嫂抢走一半了,她干脆就不卖快餐,专卖卤货吧。
本来快餐挣的钱跟卤货就没法比,再加上付出的时间和精力都更多,那油烟味她是心有余悸。
专卖卤货节省下来的时间,加上洗衣机解放的双手,她想把课本拾起来,从小学课本开始学起。
即使最累的时候,她也没放弃读书的想法。趁现在年轻,还有机会上进,哪怕将来争取一个初中学历,夜大职工大学啥的,她也没有遗憾了。
要是上省城卖卤货,她每天花在路上的时间不变,但在省城停留的时间至少要增加三四个小时,回矿区再卖半天……不行不行,这样就没时间看书了。
刘香没想到她拒绝的原因居然是要读书,心里不免要高看两分,以前一直以为她就是个围着灶台转的小媳妇儿,现在看来倒还是个有上进心的。“行,那你当我没说就是。”
卫孟喜今天只拿了一个猪头一副下水,五花肉干脆就没要了。骑上比平时轻了一半多的自行车,她来到自由市场转了一圈,摆摊的人寥寥无几,有的是年还没过完,有的是嫌天气不好。
等来到小树林,发现赵春来正在那儿冷得直跺脚。“对不住,我来晚了,有点事耽搁一下。”
在看见对方的一瞬间,他们彼此都有点说不出的高兴。
因为按常理推测,卫孟喜完全“可以”耍赖不付这笔尾款,而赵春来也有可能不要这二百块钱,直接南下。春节过后,粤东省又将有新的时髦货上市了。
赵春来自然是要揶揄几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卫孟喜摸了摸下巴,“怎么,你就对自己的洗衣机那么不自信?”
话一出口,俩人同时笑了,聪明人就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他们几乎是同一时间,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赵春来。”
“卫孟喜。”
有了这个不错的开头,俩人也展示了彼此的善意,简单说了下各自的情况,这大概就是缘分。如果是平时,赵春来和卫孟喜都不是能主动向外人介绍自己真实情况的人,可就在今天,1981年的正月初五,他们都在彼此的眼神里看见了希望。
那种“希望”是——对面的这个人以后或许有用。
准确来说,应该是一种同类人的信号。在商言商,大家都是成年人,他们都是家里等着自己挣钱回去吃饭的,没时间交朋友,现在认识对面这个人,跟朋不朋友的没关系,但以后说不定能互相帮助。
聊了一会儿,卫孟喜就回家了,中午把该洗的洗干净,下午卤上,明儿一早正好能卖。
不知道是刚过完年肉联厂人手不足还是怎么回事,今天的下水处理得不怎么干净,卫孟喜自己清洗了七八道,心里还有点毛毛的,干脆用醋泡一下。
洗了太多水,大水缸都空了,她准备去挑两担,刚要出门,忽然门口传来一阵哭声。
是小呦呦的。
她忙扔下扁担跑出去,“咋啦?”
小呦呦一整个扑在厚厚的雪地里,吸入了太多雪,还咳个不停。老母亲的心都快碎了,一面跑一面把谁家的小王八羔子骂个半死,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这么小个孩子说推就推,那可是雪地,要是长时间爬不起来会死人的!
她的崽,她平时连手指头都舍不得动一根!
被妈妈抱进熟悉的怀里,小丫头一连咳了好几口才喘过气来,小脸通红通红的,嘴唇却又是青紫的,不知道是呛的还是冻的。
“乖乖,告诉妈妈怎么啦。”
小呦呦咬着下嘴唇,大眼睛里蓄的是晶莹剔透的泪珠子,“哥哥,打!”
“卫阿姨,你家根宝跟人打架,就在村口。”虎蛋呼哧呼哧跑过来,还不忘轻轻拍拍小呦呦,嘚吧嘚吧把事情原委说了。
“啥?!是根宝,不是卫东?”打架这种事,小暖男怎么会干呢。
正是因为二哥打架破天荒第一回,要是小四哥她不会跑这么快,说不定还要看会儿热闹……谁知跑太快一头冲进雪地里,扑了个满脸,虎蛋在后头远远的看见,来不及拉住她……卫孟喜心头这一口气才终于放下,不是被人推的就好。
心里再着急,她也不能舌下最小这个,只能先抱进屋暖暖,灌热水,等嘴唇转正常才放心。
小呦呦缓过劲来可急坏了,指着门外说:“哥哥打,妈妈要帮忙。”
“就你知道护你哥,好好在家待着,我去看看。”急走了两步,忽然想起来,“你知道是为什么事打架吗?”
“坏阿姨,说……说妈妈坏坏。”
这下,卫孟喜听出来了,是有阿姨说她的坏话,然后根宝跟人打架?
事情是这样的,卫孟喜不是早出晚归的跑嘛,那辆二八大杠每天满载而归的模样,窝棚区多少双眼睛看着呢。
满满一后座,快把车子压垮的是啥?难道光是猪头肉和下水吗?那她一天得进账多少啊?
有的人不信,要是真能挣那么多钱那她咋不给自己买几件新衣服?不去学城里人烫个头发?肯定是还有点别的。
可到底是个啥,大家抓心挠肝的都想知道,卫孟喜泼辣名声在外,她们不敢凑上去自找没趣,但可以问孩子啊。
尤其是憨凶憨凶的卫红卫东,这俩一看就不像根花根宝嘴紧,用三瓜俩枣说不定就能撬开。
谁知道卫红最会扮猪吃老虎,表面看着憨憨的,嘴巴大大咧咧的,给吃的她都接着,甭管是瓜豆还是枣,一个不嫌少,两个不嫌多,三个四个还真好!
拿了这么多好吃的,她总该倒豆子了吧?反正这些长舌妇都想好了,她们一定要把卫孟喜挣钱的门路搞清楚,她这么多货到底是哪里进的,成本多少,利润有多少,卤的时候都有啥秘方。
谁知道这个小卫红,东西吃了,好话听了,但妈妈做生意的事她愣是一个字不露。
把那些满心满眼想搞卫孟喜秘方的人,气得牙痒痒。关键吧,想要逮着小卫红骂一顿,把吃的吐出来,她们还真找不到机会,这丫头每天不是躲家里就是跟着卫孟喜,她们再丧心病狂,也不敢惹卫孟喜的。
今儿正好让她们逮着个机会,想要上去教训几句。正骂着呢,根宝来了。平时小男孩总是温温柔柔的笑,礼礼貌貌的打招呼,风评不像卫东那么“凶”,所以那几个煤嫂也没收敛,继续嚼卫孟喜的舌根子。
根宝找她们理论不成,还被嘲笑“娘娘腔”,兔子急了也会咬人,顿时就冲上去打她们。
但一个五岁都不到的孩子,和一群长舌头的成年妇女,这明摆着是以卵击石嘛,难怪小呦呦摔了一大跤也要拉着妈妈去“帮忙”。
卫孟喜赶到的时候,他已经被彻底制服了,不仅他,还有陆家的战斗人物卫东。
根宝因为瘦弱,危险性不强,只有一个大人拦着他,卫东那刺头可就惨了——刘红菊捏着他的胳膊扭到身后,嘴里还不干不净的骂着。
“小臂崽子,跟你妈一样,臭不要脸,还敢打老娘,老娘今儿就弄死你先!”
根宝不服气,“呸”一口唾沫直接吐她脸上。
“好家伙,你牛啊,老娘……啊,谁打我?”
卫孟喜手里拎着的正是那根毁了她小饭馆的钢筋条,一棍直接抽她腿上,痛得她撕心裂肺,鬼哭狼嚎。
卫孟喜趁她松手,一把将卫东拉过来,挡在身后,又趁机抢过根宝,“在妈妈后面看着。”
她眼睛死死的盯着刘红菊,就像一头杀红了眼的母狼,在对方冲上来之前先晃了晃钢筋条,一端已经被她磨得尖尖的,足足有四五公分长,深可入肉,戳哪儿哪儿一个血窟窿。
果然,刘红菊顿住了,这是个狠人。
“刘红菊,你是我啥人,也配碰我的孩子?”
她的声音不高,也不凶,但不知道为啥,刘红菊就是觉着腿肚子软。她咽了口唾沫,“这么多人可是看见了的,你家根宝先撞我踢我,卫东当帮凶,一点家教也没有,我是替你教孩子。”
其他几人纷纷附和,确实是根宝先动的手,而且她们就揪住这点不放,就是要把一顶“没家教”“动不动打人”的帽子扣俩孩子头上。
卫孟喜怎么可能任由她们扣帽子,“根宝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她们说你坏话。”
一伙妇女脸色讪讪的,“哪有的事,这孩子别瞎说。”背后嚼啥那是肯定的,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们也心虚,尤其正主还是一泼妇。
动静不小,很快有人围观过来,就是前头矿区的工人和家属也来了不少。卫孟喜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鼓励根宝:“那你说说,她们都说了啥。”
根宝张了张嘴,委屈道:“那是坏话,不能说。”
“别怕,她们是成年人,她们都能不要脸的说出来,你怕啥,你只是个孩子,要坏也是让她们带坏的。”
妇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有点臊。
根宝不好意思说,这可是骂妈妈的话,他说出来不就是他也骂妈妈了吗?那可不行。
建军也来帮忙了,卫孟喜让他说,小男孩红着脸,“那种臊人的话我才不说。”
得吧,围观的也不是瞎子,连五六岁小孩都嫌臊人说不出口的话,这一群成年人是咋说出口的?她们没有脸的吗?
有些人的鄙夷,已经挡不住了。
卫东是刚从后山下来,看见根宝打架,后来才加入战斗的,倒是真不知道她们说了啥,急得跺脚,“二哥你倒是快说啊,她们说啥了?”
根宝又急又羞,还有自己都不知道的委屈,马上就哭了。
卫孟喜不能再逼孩子,正想说那就算了吧,说不出那就干一架,她今儿要把刘红菊的屎给打出来,哪只手碰了她的孩子她就废她哪只手。
忽然,有个男孩站出来,“阿姨,我也听见了,我可以说。”
居然是狗蛋。
卫孟喜很意外,这兄弟俩跟窝棚区的所有孩子都不一样,他们是游离于这个小群体之外的,尤其是狗蛋。这孩子太像个大人,太有主意了,寻常孩子在他跟前就不是一个量级的,不知道是过于早慧,还是心里对这个地方没有归属感,他基本不跟这里的孩子玩。
一开始,卫东几个叫他,他还勉强应付一下,最近是卫东主动邀约很多次,他都不参与。
孩子也是有他们自己的社交礼仪的,约十次不来一次,他们也就不理他了。
同时,因为不跟这里的人玩,他也从不管这里的事,就是走路上遇到谁家比他小的孩子摔倒了,他宁愿从旁边绕过去,也不会扶一把。
窝棚区以刘红菊为首的妇女,背后都说他是个天煞孤星,小小年纪就冷心冷肺,以后肯定是有人死他跟前他都不会多看一眼的类型。
李秀珍也附和,可不是嘛,这个继子她嫁过来的时候,就总是用一种大人样的眼光打量她,她也曾哄过他的,可他压根不理,经常像野狗一样游离于人类社会之外……后面是她实在觉着这孩子的眼神吓人,鼓动张毅想把他送出去。
当然没成功,婆婆还识破了她的意图,自然不会放过她,这一闹就只能跑金水矿来了。
说实在的,卫孟喜对这兄弟俩的感观很微妙,并不想自己和孩子跟他们有太多接触,上次说的劳动换一顿饭,兄弟俩找过她好几次,追着问“任务”是啥,啥时候去执行,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她都推说已经完成了,不需要他们帮忙了。
可在孩子心目中,他们还是觉得欠着卫阿姨的,所以一直不管闲事的狗蛋才忽然愿意指认一群妇女。
“那我开始说了哈,她们说你是不要脸的狐狸精,背后不知道干啥买卖,一定是想男人想疯了,偷男人,还说……”狗蛋的脸也有点红,臊的。
他跟卫东建军不一样,他们只是单纯觉着话脏,但他是已经能理解“脏”在哪儿,为什么脏的。
果然,此话一出卫孟喜脸色就变了,钢筋条一甩,直接指着刘红菊,以及她身边那群长舌妇,挨个,“你们谁看见我偷男人?”
鸦雀无声,面面相觑。
卫孟喜能这么放过她们?“你们谁看见我找野男人?今儿你们这几个人,刘红菊,王芬,李梅香,你们要是不说清楚,谁也别想走。”
几人咽了口唾沫,都有点紧张,毕竟做了亏心事的是她们。“这……孩子乱说的,小卫你也是,当啥真。”
狗蛋梗着脖子,“我没乱说,刘红菊阿姨站在那棵树下说的,当时身边还有……”他居然把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说了什么话,说话的时候正在做什么,身边有什么人,哪个人站在哪个位置说得一清二楚!
别说刘红菊被他打得措手不及,就是卫孟喜也惊呆了。
这还是个孩子吗?她一个成年人都记不住的事,他居然能在无意间就记得这么清楚,条理清楚,逻辑紧密,就像事先演练过无数次一样。
她清了清嗓子,“既然是你刘红菊说我找野男人,那你就说清楚,我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找了哪个野男人?”
“对啊,你说清楚。”
“就是,你不是言之凿凿嘛,那你就把证据拿出来啊,你就像这孩子一样,把事情说清楚。”
围观的煤嫂大部分卫孟喜都只知道名字,接触不多,但没想到关键时刻她们居然愿意站出来帮她。
刘红菊急得脸都红了,她哪看见啊,“我……我也是听人说的。”
“是吗?听谁说的?”卫孟喜紧追不舍,“你可别乱攀扯,说不出那就是你说的,你说的那你就得说清楚,说不清楚我手里的东西可不长眼。”
那根钢筋条实在是太尖太利了,只要轻轻一戳,哪怕是穿着棉衣,也得戳个血窟窿出来。当然,刘红菊是被卫孟喜收拾过的,她的小腿现在还痛得打颤呢,她丝毫不怀疑她能做得出来。
于是,刘红菊的眼睛四下里乱看,现在也顾不上啥了,只能一指人群不远处的李秀珍,“她说的。”
“嚯!”众人大惊,大家把刘红菊身边那几个妇女猜了一遍,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李秀珍。
李秀珍长得娇小玲珑,虽然没有卫孟喜那耀眼的漂亮,但也是窝棚区数一数二的漂亮女人,平时说话也总是温温柔柔的,大家都觉着是个和气人,怎么背后嚼舌根的居然是她?
卫孟喜也没想到,她一直觉着自己跟李秀珍虽然当不了朋友,但也绝对不是敌人,至少现在还不是能有利益冲突的敌人。
李秀珍没想到刘红菊这么快认怂,一时也支支吾吾,但她终究是反应要快点,“我……我也是听人说的。”
卫孟喜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谁说的?”
“我……这都多久的事了,我也没放心上,你要让我说我一下还真想不起来。”她故作苦恼的挠了挠后脑勺。
卫孟喜冷笑一声,“今儿我可就要较个真,编排我坏话没关系,要真做过那是我活该,我把自个儿嘴巴闭上……但我没做过的,我就要知道到底是哪个黑心烂肺说的,为什么同为女人,她的名声重要,我的名声就不重要?”
李秀珍咽了口唾沫,回避她的眼神。
“我辛辛苦苦靠自己劳动挣钱,现在国家也鼓励勤劳致富,鼓励咱们没工作的群众自谋生路,做一颗社会主义建设的螺丝钉,你们凭什么这么污蔑我?你们污蔑我,毁坏的是我的名声,我丈夫的尊严,还有我孩子的尊严,必须给我个交代。”
无论矿区还是农村,女人嚼舌头就是常有的事,要是被正主知道了,就是吵几句,骂几句,然后围观的人再和稀泥,这事就过去了。
所以大家都以为她会大哭大闹,撒泼耍赖,妇女同志吵架不就是这样的吗?可谁也没想到这个漂亮的女同志,只是一字一句的讲道理,还字字在理,字字说在重点上。
这……让别人还怎么和稀泥?
都伤害人一家老小的尊严了,还和稀泥好像有点过分?
李秀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她本来只是不爽自己和卫孟喜同人不同命,一样都是二婚,咋嫁的男人天差地别,所以背后说几句酸话而已,怎么就演变成伤害她一家老小的尊严了?可真会扣帽子!
那她被张毅拳打脚踢的时候,她怎么不去帮忙?她卫孟喜做生意风生水起,从卖快餐到卖卤肉,卖得腰包越来越鼓,她怎么不说提携她一下?怎么不把卤肉方子教给她?
是的,她恨的是卫孟喜赚钱不带她,快餐她也想卖,可她做的饭菜味道一般,还是闺女小秋芳告诉她,不会做饭可以做包子,作为矿区第一家包子摊,她肯定也能赚钱。
是,包子是能赚钱,但那是辛苦钱,每天揉面揉到深更半夜,手臂都快断了,还没睡着呢又得凌晨四五点起床蒸包子,这是人干的活吗?一天累死累活也只挣几块钱。
可卫孟喜呢?夜里肉一卤,啥也不用管,睡得比猪还沉,早上睡到孩子起床,随便一弄就能出摊,一赚就是几十块!
这样的钱她李秀芳为什么不能挣?所以,她也是试过的,不就是卤个肉嘛,谁还不会,毕竟她可是偷偷看过卫孟喜调制卤水的过程的。
谁知这事看着简单,真正做起来却十分困难,首先光那臭烘烘的猪肠子就把她熏吐了,为图省事没洗干净,卤出来还是臭的,就连锅也弄得臭臭的,恨不得卖给收废铜烂铁的。
后来下水是洗干净了,可卤水总是调不对,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不是不上色就是太黑,而且无论她怎么调,总是有股腥味。
她也曾厚着脸皮问过卫孟喜,能不能教教她怎么配制比例,结果这个女人居然用“祖传秘方不传外人”来敷衍她!
卫孟喜看向刘红菊,也不需要给她们脸。
“刘红菊你们几个,是不是家里没镜子?”
众人一愣,这么跳跃的吗?啥意思?
有个笨的,直接说:“我家有镜子,那又关你啥事?”
卫孟喜嗤笑,“有镜子还不知道照照自个儿,你那眼睛红得都快滴血了。”
“你胡说,谁眼红你!”
卫孟喜似笑非笑,“不眼红,不嫉妒我,那为什么有人想来我的小饭馆吃饭,你们就逮着人家添油加醋败坏小饭馆名声?”
刘红菊目光闪躲,其他煤嫂的眼睛也是雪亮的,隐约听说一些,此时看她是越看越鄙视。
卫孟喜卖快餐,她们也模仿她卖;卫孟喜炒什么菜她们就也炒什么菜;终于卫孟喜卖卤肉,这是技术含量相当高的她们模仿不了了。
一开始,见不得卫孟喜好的只有刘红菊,毕竟两家同行相轻。可现在,眼看着她的生意越来越好,卖的东西越来越贵,贵到她们已经搞不了破坏的时候,她和李秀珍都急了。
卖卤肉这段时间,她们其实也是想过办法的,可卫孟喜表面笑嘻嘻,后脑勺却像长了眼睛一样,想要给卤肉加点料,不至于吃死人,但能把人肚子吃坏,到时候再鼓动“受害者”上门闹一闹,她的卤肉摊子还能摆下去?
可卫孟喜这女人太邪门,每天把摊子看得死紧,就是上厕所也要忍到东西卖完车推回家,而家里的大门又是经常锁着的,她们是一个空子也钻不到啊!
李秀珍最擅长的,就是背后扎小刀子,不怎么痛,但就是那轻飘飘的左一刀右一刀的,毁的是别人的名声,还能让人不知道是谁干的。要是遇上性格软绵好欺负的,但凡忍气吞声,可不就要落下找野男人的名声了吗?
可卫孟喜是谁啊,她是错了就能大大方方认错,但有道理就能跟你刚到底,刚到你彻底服气的人,她活了两辈子信奉的就是有理走遍天下都不怕。
“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流言,我也必须搞清楚是谁说的,是怎么说的,更何况还是造黄谣!”
她也不提刘红菊几个乌合之众,就盯着李秀珍。
李秀珍这一脚是彻底踢铁板上了,所有人都在看着她,以前那些跟她和和气气的人现在都离她远远的,眼神里还流露出鄙视。对着自家朝夕相处的邻居都能编排那么难听的话,那要是对她们呢?背后还不知道被她造了多少谣!
李秀珍一直骄傲的就是自己温柔和气,进退有度,无论什么样的情况都能四两拨千斤,可今天全毁了。
一直围观着的一个妇女站出来,“你叫李秀珍是吧,你丈夫是不是叫张毅?厂办的吧,没想到他连自己家属的嘴巴都管不好,还怎么管理办公室。”
那一头黑黝黝的卷发实在是太膨胀了,像一只大黑熊。
李秀珍知道,这是金水矿的妇女主任侯爱琴,她刚来没几天就全摸清楚了,谁是谁,管哪块工作,丈夫的上司有哪些,千万别招惹不该惹的人。
而侯爱琴,就是其中之一。
“侯主任,对不住,我错了,我不该未经证实轻信别人说的话,更不该乱传卫同志的坏话。”她硬着头皮,红着脸。
侯爱琴哼一声,“被伤害尊严的是卫孟喜同志,你对着我说对不起有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