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形的时间。
游戏所有场景中一头一尾都是医院。
医院中充斥着大量宗教元素, 和频繁出现的、在基督教中意义特别的数字“7”。一个傲慢的、代表着创世的数字。
相似的命运不是游戏任务不可能被完成的原因。
这一次电话那头的太宰治停顿了许久,才终于轻声接回“江户川乱步”的话。
“衔尾蛇。”他轻声说。
阿斯克勒庇俄斯之杖又称蛇杖,象征医药行业。在今天的欧洲, 一根有蛇缠绕的木杖是药学的象征, 同时也是对古希腊愈合之神阿斯克勒庇俄斯的纪念。
这个游戏中出现了两个代表医药行业的医院,分别位于头尾两端。
从医院开始,到家庭、学校、办公楼,最后回到医院。这几乎就是一个人一生的缩影。
如果把“江户川乱步”给出的有关时间和环形的提示, 和之前中岛敦、泉镜花和芥川龙之介经历的两次轮回中不同的人物, 却有着相似的命运这一点结合起来, 不难让人联想到另一个和蛇、时间和命运都有关的意象。
——衔尾蛇,乌洛波洛斯。
这是一个无限循环的、永不向前的、已经不会再有未来的世界。
太宰治忽然想起了先前中岛敦和他讲起的, 现在唯一一个无法联系的玩家芥川对这个游戏任务的推论、关于重复的对话和重复的命运的猜测。
第一是这个游戏具有固定剧情, 第二是重复的对话本身就有一定指向性,第三, 结局无法更改这一提示出现的目的在于暗示玩家,结局走向失败的转折点早在医院就出现了。
——这并不是一道单项选择题。三个选项全都是正确答案。
结局从起点开始就已经注定,就好像第一天应该决定了最后一天, 就如蛇的尾巴应该回到自己的嘴巴一样。
而当他们终于找到绝大多数线索,把衔尾蛇和基督教放在一起时, 正确答案却只剩下一个了。
基督教普遍认为衔尾蛇是整个物质世界的边境与限界,具有“自我消减”的特性。却斯特顿在《永存者》中以衔尾蛇作为“循环定律”的标志, 是泛神论与神秘主义中“自我毁灭”的代表。
这才是这个游戏的任务不可能被完成的真正原因。
相似的命运不是原因,是结果。这个游戏一旦开始, 就只能走向毁灭的结局。
它在否定一切的意义, 告诉你这一场旅程从一开始就是为了结束, 却又不把真相直接展现在你的面前, 任由人们于其中挣扎、痛苦、又偏偏坚持着满怀希望。
“真正的出口在第一个场景,”太宰治的听起来像是在叹息,又像是在感慨,“真正的离开这里的方法是从一开始就不要进入游戏。”
“真是恶趣味啊……一旦种下花种,这朵花就一定会迎来毁灭的结局,或许是明天,或许是很久很久以后,但毁灭是确定的、不可避免的。一旦开始人生,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他和中原中也沉默地站在办公大楼中仍旧亮着灯的走廊中。衰败的白墙和头顶上刺眼的白色灯光让这条无数人的生命中都会走过的场景变得几乎像是浸入水中一样变形、拉长,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
“但是游戏已经存档了,”太宰治深吸一口气后重新把话题拉了回来,“我猜,这个时候用我们就算自杀,也无法像芥川君一样回到医院场景。”
中原中也低声笑了笑:“哈,那就向前走。”
电话那头也给出了答复:“到第五个场景来。”
“江户川乱步”的声音一直都是电子合成音,削弱了人的情绪在声音中的表现力,但并不影响他们理解对方想传达的意思。
“你们不可以回头,游戏也已经存档,从常规方式不再能回到第一个场景,但是,这是一个头尾相接的世界。”
“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医院,只是时间不同而已。一个是出生时的,一个是死亡时的。”
-
第一场景,“医院①”中。
芥川龙之介在那个声音的指引下一步一步来到了安保人员工作守则中提到的,那扇不能靠近的、门上有一只眼睛的大门旁边。
“接下来就是耐心地等待了。”那个声音笑着说。
“可以告诉我,你让我做的这一系列行动是为什么吗。”芥川龙之介在黑暗中靠着墙慢慢坐下,手里还攥着那张白布,仿佛随时准备躺下装死。
那个声音听起来悠闲极了,仿佛他或者她和这个游戏无关、完全不因为现状而感到慌张:“您想知道什么?我说过,我能告诉你多少,取决于您知道多少。”
“如果只是回答您的问题,我是为了让您和您的同伴离开这里。如果您想问我为什么询问您,有关其他场景的信息——这是因为我的信息来源不多,但又不得不需要知道。”
芥川思考片刻:“你被限制了自由,无法自己前去收集信息吗?”
那个声音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我无法正面和整个游戏抗衡,只能通过其他方式来收集信息了。”
黑暗之中只有寂静,芥川甚至没有办法在这里看到自己的肢体,就好像黑夜直接降临在了他的眼中。
“规则是你设计的?”他问。
“是我,但不完全是我,”那个声音里始终带着笑意,芥川几乎可以想象到一个面目模糊、分辨不出是谁,但笑得眯起眼睛、像已知狡猾的狐狸的人,“恭喜您,芥川君,你可以询问我有关规则的事情了。”
“……你一开始设计规则,是为了保护玩家,以及给玩家提示,对吗,”芥川沉默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道,“但是第二个场景的规则就已经开始消失,第三个场景的规则更多的就成了限制。你的影响力在减弱。”
“是的,”那个声音笑意不变,“所以我只能在第一个场景的B7层中联系玩家。”
“像是被勒住喉咙、不得不为他人卖命的猎犬。”芥川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冰冷的笑意。
“我承认这一点,芥川君。这个事实是令人痛苦的、令人感到屈辱的,但是我承认这一点,并接纳这些苦痛。
“当然,谁最会欺骗自己,谁就能过得最快活,但是我不愿意做一个幸福却一无所知的人。”
而芥川龙之介只是笑了笑,没有接上这个话题:“那么,把我们这些玩家带到游戏中来的人是否就是你呢。你把我们带来、让我们参与游戏,得到信息,和你做交易,最后再由你送我们离开。”
“当然,”那个声音同样直接地承认了这一点,“这个回答和规则一样,是我,但不能完全算做是我。”
“事实上,芥川君,您和您的同伴们进入这个游戏的契机在您的身上。”
“我的身上?”芥川龙之介有些疑惑地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这个契机究竟是从何而来。
然而那个声音似乎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就算他想继续说下去,也只能因为芥川知道的信息不够多而止步于此。
“请站起来吧,芥川君,”他轻声说,“请将你的手放到那扇大门上,在我提示你可以行动之后立刻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后拉动。你的同伴们就要到了。
“然后告诉他们,不要开灯,在这里重新推开这扇门。
“走出去,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
离开的这一过程顺利地让人感到不可置信,除了中岛敦看见芥川还活着的时候激动得差点儿大喊一声,被芥川用眼神捅了个透心凉之外,没有发生太多的事情。
太宰治走在所有人的最后,福泽谕吉和森鸥外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跟着各自组织的部下一起离开了这个游戏。
死寂在一片漆黑中如同水的波纹一样一圈又一圈地扩散开来。太宰治悠然自得地站在门前,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视力受到限制会给人带来的本能的不安。
“你还不走吗?太宰君,”那个声音轻声笑着,“很快就会有工作人员来维修电路了,这里的黑暗并不能存在太久。”
太宰治也跟着笑:“作为一个热爱游戏的人,谜题还没全部被解决的时候,怎么能提前退出呢。你应该早就知道我为什么留下来的,另一个世界的魔人费奥多尔君。”
费奥多尔的笑声真诚许多:“请不要这样称呼我了,您应该已经猜到了很多事情了,对吗?”
太宰治靠着墙壁,双手环抱在胸前,语气从容不迫:“看起来你也要遵守规则,这个条件很像是我会设置的——比如,在不知道真正的解谜方式之前,禁止通过运气得到答案。”
“您说得很对,”费奥多尔回答道,“另一位太宰君就在一楼大厅里,您要去见见他吗?”
“这还是不用了,”太宰伸出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我只是想要解谜,可并不想要再玩一次这个游戏啊——时间是很宝贵的。让我们直入正题吧,关于这个世界、这个游戏。”
“它是你的异能力和‘书’结合之后的产物,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