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常在最后被皇帝赐死了。
理由是意图谋害郭才人腹中皇嗣, 被废为庶人,赐了一杯毒酒。
那一日,婧月陪在长春宫很久, 看着孙太医将皇帝救过来,苏林恩带着宫人从李常在的房里搜出了没用完的药物粉末。等周熠清醒之后听说此事,二话没说就将人赐死了。
但他的身体也急速衰败了下去。
李常在的药物从何而来尚且不知, 但她得宠这么久, 用了肯定不止一两次,只是之前受到丹药药力掩盖,一直没有发觉, 周熠还以为自己身体尚好,因此信心倍增。
此次完全爆发出来, 就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
时隔几年,周熠又一次免了早朝,被迫开始卧床疗养。
病情来得突然,让朝野上下茫然无措,朝臣们忍不住互相打听, 但谁都说不上缘由。
皇帝这病起因不光彩,宫廷知情人士口风都瞒得很紧,无论谁来问都不说。态度这样反常, 让外界更加焦虑不安, 猜测不断。
但周熠没精力去管了。
将身体糟蹋到这个程度, 他终于老实下来, 被丹药侵蚀得莫名亢奋的头脑恢复几分, 安安分分躺着修养, 每日就看看奏折, 和婧月说说话。
没错, 陪皇帝养病的人依然只有婧月一人。
想侍疾的妃嫔非常多,但刚吃了一个大亏的周熠现在看见她们就烦,直接开口让她们回去,只需要皇贵妃一人陪着。
婧月:……
行吧。
好在皇帝只是躺着静养而已,并不费什么事,她每天过来坐在旁边,低头忙自己的事情,到点陪他喝药。两人待在一个房间里,一坐一躺各干各的,时不时聊几句,时间过着也快。
有时周熠还让婧月帮忙读奏折。他精力不济,奏折看上一会儿就乏得不行,干脆让苏林恩读给他听,若婧月闲着,也给他读上两本。
读着读着,难免就说起政事,婧月不会主动去说,但若周熠问起,她也就聊上几句。
在网上冲过浪的人,谁还不是个键盘侠了?二十一世纪的网络青年,实际操作确实不懂,纸上谈兵谁能不会。
但周熠对此很是惊讶。
他只是拿个话题随口聊天,没指望一个内宅妇人能发表什么见解。
这个时代的固有印象,女人懂什么呢?
从小被养在后院的一亩三分地,她们知道的只有胭脂水粉首饰衣裙,看见的都是内宅鸡毛蒜皮勾心斗角。
别的都属于女性的知识盲区。
但婧月还真和他聊起来了。
虽然问题有些幼稚,见解浅薄片面,但她真能认真思考,也真有所了解!
周熠就惊了,看向她的目光发生变化。
相处这么多年,他从不知婧月还懂这些。
从床上坐直身体,又打量她一眼,周熠忽然生出几分兴致,认真开始同她说,碰到婧月不了解的事,还会耐心给她解释。
婧月眼睛亮亮地认真听,恨不得拿个笔当场做笔记,一个国家的统治者现场传授多年执政经验。免费一对一教学,这是什么宝藏课程!
婧月瞬间觉得自己爱上了周熠。
相处多年,从没有看这人这么顺眼过。
她的眼波一时柔情似水,仰头看过去的神情满是崇拜,让周熠都受宠若惊。要知道,婧月很多年没这么热情过了。
有人聊天,陪着互相探讨,办公过程就变得愉快起来。之前要么是朝臣和他讨论,要么是苏林恩陪着身边。
但朝臣奏对太过严肃,苏林恩从不敢多话。
婧月身份刚刚好,不用他费心劳神应付,也不会战战兢兢谨小慎微,能将话题的氛围一直维持在轻松闲谈的程度。
皇帝很满意,就将这个习惯保持下来。
婧月更加高兴,每天积极主动往他这个跑,将侍疾玩成了政务现场教学。一天存档一次,碰到不懂的事情还要读档,找周熠多问一遍。
她就很珍惜。
世间道理都是互通的,古代的执政经验和管理心得,放在现代也同样好使,这可都是宝贵的财富。
这趟穿越值了。若在现代,她上哪去找某国一把手分享这些!
婧月沉迷学习,利用存读档高效率听课。而从周熠的角度看来,她则是以恐怖的速度在吸收知识。无论什么都是一点就通,一听就懂。
明明前一天还搞不明白状况,第二日就能一针见血的提出见解。
这样可怕的学习进度令他惊叹,看向婧月的目光变得更加不同。
这般聪慧机敏的人,若是男儿身,定然能有所作为。
可惜。
“沈卿生了个好女儿。”看着坐在床边替自己看奏折的婧月,他突然出声感叹。
”……?婧月茫然抬头看他。
“没什么,朕就是感叹一句。”周熠笑道。
婧月:……
不太明白他在发什么神经。
……
这次修养花费了几个月时间,等到周熠终于能起身下床再开朝会,朝臣们已经忍耐不住,纷纷送上了请立太子的奏折。
迎着满朝文武的目光,他沉吟良久,将此事略过不议。
然而这事没那么容易略过。
这次耗时持久的修养,将皇帝的虚弱暴露无遗,善于投机者如闻到血腥味的鲨鱼闻风而动,而周熠沉默的态度更树立了他们的信心,摩拳擦掌想要博一场富贵。
不能怪大家激动,实在是这一轮的储位选手有太大的优势,让人忍不住心动,想博一博这从龙之功。
扳指头算算现在宫里的皇子。
大皇子病弱,每年大病小病不断。
二皇子健康聪慧,事皇贵妃所出。
三皇子母家身份过低,体质更加病弱。
四皇子有异族血脉。
五皇子夭折。
六皇子身体健康,也是皇贵妃所出。
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除了零星有人请立大皇子为储,其他人都毫不犹豫站到了周沐这边。
大家看得明白。周沐健康不说,还是皇帝登基后的第一个儿子,又是皇贵妃所出,身份最为贵重。
大皇子除了占据一个长子的名头,其他什么都比不过,拿什么和二皇子争?
至于其他的皇子都不用提了。
周熠心里也明白。
但是他主动立储和朝臣一边倒的请他立储完全是两码事。
即使他知道这是唯一的选择,也被激出逆反心理了。
“这么快就想巴结下一位皇帝?朕还没死呢!”看着满桌请立的奏书,他气愤至极。
抬手砸了一只茶盏,将奏折扫落在地。心中怒意烧得他呼吸困难,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着。苏林恩见他神色难看,赶紧上前扶了一把,周熠却猛然一把推开他,自己扶着桌案缓了片刻,又重新坐下。
“苏林恩,你是不是也觉得朕活不了多久了?”他坐着不动,忽然问道。
“奴婢不敢!”
苏林恩被他吓了一跳,腿一软就扑通一声跪下,趴在地上不停叩首,“您是真龙天子,有天意庇佑,小病小灾不足为惧,您又何必忧心?”
“尽是废话。”周熠冷哼一声,无趣地终止了这个话题。
苏林恩跪在地上等了很久,见他再没出声,这才顶着一头冷汗慢慢爬起。周熠这段时日情绪起伏不定,心思更加莫测,冷不丁冒出的问题连他都有些招架不住。
皇帝变了。
婧月也有这种感觉。
或许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周熠性情越发偏执,喜怒无常,行事作风都透着一股放飞自我的随心所欲。
用婧月的话来说,这是自知穷途末路的最后疯狂。
反正活不了多久,不如疯狂一把,管他之后如何。大概就是这种心态了。
他不愿见文武百官,丢下堆积如山的奏折,泡在后宫搂着年轻妃嫔纵情享乐,终日听歌赏舞,饮酒助兴。
他还变得暴躁易怒,刚愎自用,听不得任何劝谏,容不得半分违逆,因此受罚的宫人不计其数,连苏林恩都挨了一顿打,这几日躺着起不了身。
学好需要坚持很久,堕落却只需一瞬间。
一转眼,周熠就变得陌生至极,让宫廷内外都认不得。
朝臣们因此失望,暗自叹息,想要劝谏又被拦在门外根本见不到周熠的面,有人找到婧月这里,想让她去劝说一二。
婧月很不想去,但碍于身份情面,勉为其难地应了。在后宫里找到沉迷美色的周熠,还没等她开口就被周熠堵了回来,婧月神情十分失望,“万分无奈”地铩羽而归。
皇贵妃出马都没用,宫廷内外只能沉默下来,静静围观着皇帝发疯。
但婧月很快就坐不住了,再也旁观不能——周熠疯了一阵,终于想起他的心结出自哪里,将目光转移到儿子的身上。
孩子们朝气蓬勃青春稚嫩的模样,在他的眼里分外刺眼。
这是纯粹的嫉妒。
再多的酒精也无法彻底麻醉他逐渐虚弱的身体,缓解不了体内逐渐生出的病痛,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恐慌和无助只有他心里清楚。
他原本以为自己能从容面对,但没有体会过死亡临近的人,永远不知道亲身经历时的恐惧。
周熠从小便是天之骄子,骄傲从容了一辈子,却在最后的时刻活得这样狼狈。
他心里不甘。
明明正值壮年,他还能想起几年前自己的意气风发,还有满腹雄心壮志尚未实现,怎么到了这一步。
他从不反思自己的自负轻信,因为不想忍耐一时的静养就冒险服用丹药。
也不会反省自己的傲慢偏见,因为瞧不起地位卑微的宫女就疏忽大意,让虚弱的身体彻底被毁。
他只是不甘心,又嫉妒他的儿子。
嫉妒周沐的年少健康,风华正茂,嫉妒他将要抢走自己的一切。
周熠出手打压周沐,言辞严厉地训斥所有支持周沐的朝臣,找理由将不少人贬谪出京,甚至免官。又多次在公开场合不留情面的指责周沐,用词十分激烈。
从没经历过这种场面的周沐懵住了。
他今年刚满十二岁,脸蛋还带着软糯的婴儿肥,从小备受宠爱顺风顺水的孩子没有受过打击,在困境面前不知所措。
他这段时间过得压抑极了。
自从宫外请立储的动静传来。从小关系亲厚的大哥就不着痕迹地疏远了他,言行举止都带上几分距离感,变得谨慎又恭敬,无论他怎样说都没有改变。
而曾经疼爱自己的父皇更是完全变了一个人,狠厉疯狂的模样令他毛骨悚然。
孩子太小了。
虽说宫里的孩子懂事早,让他明白这一切的缘由,但他还不能理解。
蜜罐里长大的人类幼崽体会不到权力富贵的重要性。因为一切都得到的轻而易举,无法形成这方面的概念。
又一次挨了父皇的责骂,周沐精神萎靡地走进景华宫,挥手屏退房里的宫人,像小时候一般委屈地趴在婧月跟前念叨,说出内心的疑惑。
“母妃,我不想和大哥争,也没有和父皇抢。”周沐垂着头,语气沉闷,“谁当皇帝真的这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啊。”婧月闻言摸了摸他的头,“皇位象征着绝对的权势,怎能让人不重视呢?”
“那权势就那么重要吗?”周沐仰头看她,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雾气。
“豆豆。”
婧月凝视着他,柔声叫了他的小名。“娘亲知道你心里难过,但生在帝皇家,这就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我知道的。”周沐闷闷说着,“我就是想不通,那权力有什么好的,值得吗?”
“你想不通,只是因为你感觉不到。其实权力是无处不在的,决定了你生活中的一切。”
婧月想了想,给他打了一个比方。“比如小竹子出门给你办差,发现地上有一块银子。这时小德子看见了,说这银子是自己掉的,让小竹子给他。你说小竹子会怎么办?”
小德子是大皇子的宫人。
“地上的银子也可能是小竹子自己掉的,”周沐分析道,“小竹子会跟他理论一番,判断这银子究竟是谁落的。”
“对。”婧月点点头,“那如果是苏总管这样说,小竹子会怎么办?”
“小竹子必须得将银子给他。”周沐秒答。
“那若你说,这银子是你掉的,小竹子该怎么办呢?”
周沐一仰头,“他吃了熊心豹子胆!”
“这就是了。”婧月摸摸他的脸蛋,“这就是权力和地位。”
周沐眨眨眼,似有若悟。
他听明白婧月的意思。
地位压制就是最直白的权力体现,平级之间互相竞争,上级可以轻易夺走下级的一切。
而当双方处于绝对的地位压制时,弱势一方不主动献出就是一种罪过。
不止是财富,还有其他更多的东西。
弱肉强食,这个世道本就如此。
“所以你说,皇位重要吗?”婧月又问他。
周沐目光闪动,点了点头。
“重要。”
他无法忍受被人轻飘飘一句话就献出手里的银子。更不愿落到必须跪着送上,还得诚惶诚恐为此请罪的境地。
地位竟是如此重要的东西。
“懂了就好。”
婧月就笑了起来,又拍拍她的儿子,“豆豆,你也爬过山。爬山的时候,大家都奋力往上前行,你若不能站在最顶端,若上方有人想踩你一脚,你就无处躲避,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