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玘听罢, 眉关紧蹙。
他记得,蒙蚩早知自己要走,却不告知阿萝, 只对其揠苗助长, 又在离去时号称远行,自此杳无音讯——照这样看,寻找蒙蚩必会困难重重。
可他并未料到,有人存心隐瞒, 不愿暴露蒙蚩行踪。
他不多言,只道:“继续。”
川连称是,道:“按说蒙蚩出身蒙寨,再不济, 也该名列族谱、有迹可循。”
“可宿卫回报, 族谱查无此人。之后, 宿卫又循百兽奔走、地动山摇之象,向前追溯, 却只得知, 彼时, 蒙寨并无婴孩诞生。”
闻及此,魏玘双目一眯。
徒有异象,而无婴孩——这说明,阿萝并非蒙寨中人。
若蒙蚩与阿萝同出蒙寨,互相庇护也无可厚非。可二人出身不同, 蒙蚩怎知阿萝身负孽力,又为何只照顾她五年、就销声匿迹?
他不语, 默立原处, 略作思忖。
川连不禁面露忧色。
他心知, 阿萝的身世并不简单,真要细探,恐会耽误魏玘夺嫡大业。于忠,他应依贵主吩咐行事;于诚,他又当劝魏玘罢手。
一时间,他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对此,魏玘并非没有觉察,却置若罔闻,只道:“可曾找过辛朗?”
此话一出,川连便知,魏玘决心要查。
他暗叹,道:“如殿下先前吩咐,已有宿卫前往王城、寻巫疆少主。”
——王城是巫疆的中心,王室辛寨坐落彼处。
魏玘道:“告知辛朗,阿萝思念蒙蚩、积郁成疾。若有音讯,且透露一二。”
阿萝于辛朗,虽然意义未明,但远比肃王的名号更具分量。肃王府中人查不出的,换作阿萝的名头,兴许会有进展与突破。
川连不知内情,先是一怔,才低头称是。
谈话至此,蒙蚩之事暂时告歇。
恰有微风拂来,摇动庭前草木、红花锦绣,振出声响沙沙、尘嚣浅淡。
魏玘低目,打量花草半晌,便提步,离开寻香阁。
川连跟随其后,眼中忧虑不减分毫。
魏玘行路,头也未回,道:“有话要说?”
川连滞了须臾,才道:“属下不知当讲不……”
“直说便是。”
“属下听闻,您与王傅有些误会。”
魏玘步伐一顿,只瞬息,又落地前行。
川连见状,斟了措辞,续道:“王傅曾为监察御史,最为蛇口佛心。他言行之间,或有冲撞殿下,殿下不必太过在意。”
昨夜,他返回谨德殿时,正巧将周文成最伤人的话听入耳中,一字不落。
——老夫惜自己热血错付,被你曾经的抱负迷了眼睛。
对于这话,川连并不认同。他想肃王府上下一心,皆是为魏玘的能力与志向所折服,而阿萝之事与大业无关,本也不该相提并论。
岂料,魏玘勾唇,道:“王傅说得不错。”
川连一怔,不解其意。
魏玘又道:“这段时日,本王所为之事,确实不应当。”
听见这话,川连既惊讶,又欣慰。
尽管阿萝诚善,他依然认为,魏玘理应专注夺嫡,不可虚度光阴。如今看来,魏玘仍是那个令他信服的肃王,斩钢截铁、知错能改。
便道:“殿下放心。”
“王傅自台山书院归来当日,已将述职状交呈大成殿。”
——台山书院,位处上京城外、台山之上,建于魏玘十六岁时,至今已过六载。
“眼下,春闱已过半月,待到杏榜揭晓,书院又将举行台山宴,以贺学子取中。虽然殿下不便出面,但据王傅所言,众学子感激殿下,仍有心邀殿下列席。”
提及台山宴,魏玘挑眉,正要开口,步伐却忽然一顿。
川连不解,随之停步,打量贵主。
只见魏玘凤眸黑沉,气势如尖锋透骨,视线直逼不远处,似要将眼中所见烧成灰烬。
川连心惊胆战,不知他看到什么,顺势瞧去。
视线尽头,杜松正在行路,摩挲着手中药皿,步伐轻快。恰在魏玘凝视的瞬息,他似乎有所感知,扭头看见二人,霎时白了脸,踉跄赶来。
“小人参见殿下!”
魏玘笑,异常和煦,道:“心情不错?”
杜松心里发毛,又不敢扯谎,便道:“回、回殿下,还好。”
魏玘又笑,眸里寒得像冰。
此情此景,令川连、杜松二人分外茫然,不知肃王为何突然动怒。
疑惑间,忽听魏玘道:“拿来。”
二人怔愣,循着魏玘视线,看见那只小巧的药皿。
——是阿萝的东西。
刺鼻的酸劲儿当即直冲颅顶。
杜松忙呈上药皿,震声道:“殿下请!这是阿萝娘子专程为殿……”
话未说完,魏玘掀目,凉凉睨他。
杜松当即闭了嘴。
魏玘伸臂,将药皿夺入掌中,五指紧收向内。
川连、杜松只听咯吱一声,竟是魏玘将瓷皿拧出细响,宛如悲鸣。
药皿柔润,仿佛少女掌温尚存。
如此触感,令魏玘越发躁郁。
此前,他自诩清醒,知她不存情意,便有心退却,不欲与她相互折磨。但在此刻,他难以自控,捏紧药皿,如要将她一双小手也攥入掌中。
杜松待阿萝,曾轻慢、欺骗、欺辱。而阿萝以德报怨,为杜松送去敷药。
谁知,到了他这儿,她为他上药就成了一场交易。
魏玘当真恨极了阿萝,恨她一颗玲珑心,如此漂亮干净,却没有丝毫存着他——可正是这颗招他恨的玲珑心,好似烈阳灼目,惹他半点挪不开眼睛。
他闭目,强按心绪,于原地伫了半晌。
其余二人在场,战战兢兢,无不收声敛息,大气也不敢喘。
终于,魏玘睁眼,收药皿入怀。
他转目,瞟杜松,手臂一捞,将少年捉至面前、逃脱不得。
杜松颤巍巍,尚未开口,便听他道:
“本王有事要你办。”
……
阿萝学习越语一事,进行得分外顺利。
她本就识得越文,又认真、聪颖,便跟随聂若山,将《广韵》学了不少。
之后,阿萝返回配殿,接上阿莱,又往后花园去。
蒙蚩告诉过她,学习语言,最忌畏畏缩缩、不敢开口。因此,她想寻个安静地界,将今日所学张口说说,权当练习。
她挽裙,在后花园内踱步,左顾右盼,选定一方莲池。
正值春日,池里绿叶满盈、不见莲荷。倒是有不少鲤鱼,栖息池中,斑斓嬉戏。
阿萝停留池边,任阿莱缠腕。
她轻咳,鼓起勇气,道:【东。支。齐。鱼。[1]】
“扑通!”池鲤忽然一跃。
阿萝被夺了注意,睁眸瞧去,便见鲤鱼回落水中,消失得再无踪影。
她莞尔,心生欢喜。从前,她只在书里读过如此情形,不曾想亲眼见时,竟有这般惊艳。
可鱼字之后,是什么来着?
阿萝脑内一截,颦眉追忆半晌,仍未续上。
思索时,人声忽起:【模。[2]】
阿萝回头望去,便见一名老翁负手走来——青衫,冷肃,瘦削,笔挺,正是那日与魏玘先有争执、又对坐相谈之人。
她张唇,正欲道谢,又想起自己还没学过,只得滞在原地。
却听老翁道:“小娘子不必客气。”
——是巫语。
阿萝回过神,忙道:“不行。阿翁,您帮了我,我一定要谢谢您的。”
老翁颔首,嘴角微翘,弧度难显。
他上前,来到阿萝身边,道:“老夫周文成,乃肃王府王傅。娘子只管当老夫是……肃王的先生。不过一介俗人,不必与老夫多礼。”
不待回应,他抬臂,自后取出什么,递给阿萝。
是一串糖葫芦——颗粒饱满,糖霜晶莹,色泽艳红,令人垂涎欲滴。
阿萝惊讶,道:“这是给我的吗?”
周文成颔首。
阿萝喜出望外,眸里聚起清光,便以双手接过,握紧细棍,动作小心翼翼。
“多谢阿翁!”她道。
她从未见过真正的糖葫芦,今日还是第一遭。连带腕间的阿莱,都立起头颈,盯着糖葫芦瞧。
周文成捋须,嘴角又翘少许,道:“小娘子可还喜欢?”
阿萝点头,不再看糖葫芦,而望周文成,诚恳道:“多谢阿翁,我当真很喜欢。”
“可我没有好物件,不知怎样才能报答您。”
周文成闻言,失了笑,心间叹息。
他沉眉,道:“无需报答。是子玉亏欠你,该由他来向你赔罪。”
提及魏玘,阿萝眸光一颤。
她垂首,握紧糖葫芦,如实道:“我也这样想。”
许是自老翁身上,读出与蒙蚩近似的气息,她倒比平时说得多了——
“他不该冷冰冰地说话,不该凶巴巴地吼人,不该一点儿也不考虑旁人,不该待人不诚,不该不让我走,不该用我阿吉来逼迫我,也不该……使用我。”
周文成听罢,并未作答,只与阿萝并肩,瞰向池水。
眼前,锦鲤四处游曳,尾如织缕。
阿萝望着鲤鱼,也不说话,手里的糖葫芦纹丝不动,半口都舍不得吃。
良久,才听周文成道——
“他变成这般模样,并非存心而为。”
阿萝不解,看向周文成,道:“阿翁,我不明白。”
在她看来,魏玘是何种模样,全凭他心意。旁人都畏惧他、都要听他的,没人能质疑他、影响他、决定他。是他,决定了他自己。
听杜松说,魏玘人不坏,只是嘴上严苛。可她不懂,既然人不坏,为何不好好说话?
周文成没看她,仍聚于池内,神情薄淡而悲悯。
他道:“阿萝,你瞧瞧。”
“这池里的鱼,过得可还顺意?”
阿萝低头,见锦鲤游窜,便道:“顺意呀。”
“它们晒晒日头、躲躲莲花,严冬来了,就睡睡觉。我在书里读过,这是观赏的家鱼,平日也没有外人来捉它们,很安全的。”
周文成颔首,自怀里摸出小包,取出一把细米。
他道:“那你再看。”
言罢,他振臂,将细米尽数洒往池中。
“哗啦——”水波翻涌。
阿萝的视线紧随而去,瞧见锦鲤前赴后继、竞相争夺。
这些鱼儿,方才还懒怠、憨厚,此时为争食物,竟变了模样、来势汹汹。
只见一条乌鲤,因太过瘦小,被一条胖鲤扫开。又见一条红鲤,趁两鲤相斗,抢走食物。更有一条长阔的金鲤,咬住同伴的躯体,硬生生将之自米边扯开。
境况惨烈,令阿萝心生悲悯,不禁别开双眸。
周文成不语,只捋须,一下又一下。
待池内粼波停歇,细米已荡然无存。落败的鱼潜往叶下,饥肠辘辘,休养生息。
只听周文成道:“莲池之中,米少鱼多。”
“池里的游鱼,若要存活下去,必须竭其所能、尽其所用,拿出十成的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