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府——这两字分明、清晰, 又遥不可及。
阿萝错愕,杏眸圆睁,怔于原处。
曾经, 魏玘关住她、藏起她,还以蒙蚩为威胁, 强迫她留在王府。此刻,他却要领她外出, 离开这片囚困她的高墙。
这是为什么?阿萝全无头绪。
一时间, 她情绪错综,忽略了面前人眸里刹那的哀淡。
魏玘并未多言, 只旋身,扬长而去。
“笃。”靴跟起落。
阿萝被足音唤回心神, 瞧见一撇深沉的玄影, 忙道:“魏玘,等等!”
——无人应答。
魏玘头也未回, 落下阿萝,渐行渐远。
阿萝颦眉, 也不追他。
这几日, 她看魏玘, 本就如窥云雾, 全然捉摸不透。而今,境况如此, 令她越发困惑。
正疑惑时,忽听人声道:“娘子。”
阿萝这才记起川连,回身与之对视。
在他开口前, 她道:“川连, 你知道魏玘要带我去何处吗?”
川连一怔, 又定神。他记着魏玘的命令,本要催她继续学习,不料被她先发制人,便道:“动身后,娘子自然知晓。”
阿萝闻言,不禁颦眉,面露失望。
她生得白净、清丽,两道水湾眉对拢时,眸里也漾起一缕哀流——被川连瞧去,只觉她柔心弱骨、惹人惜怜,难免心生不忍。
川连叹道:“殿下应是要带您前往……”
他一顿,不知如何以巫语表述,便易越语道:【台山书院。】
阿萝眨眸,跟着念道:【台山书院。】
“就是……许多人留于一处、共同学习知识的地方?”
这是她自己归纳的解释。巫疆并无书院,她本不该知晓。但近几日,她学习越语,听说了不少新鲜事物,就也对书院有了概念。
川连颔首,道:“正是。”
【后日,春闱揭榜,台山书院也将设宴,庆贺学子取中。】
阿萝对越语尚不熟练,勉力倾听,仍一知半解,只大致懂得,是越国的做官考试出了成绩,落道书院,便要恭贺考中者、安慰落败者。
她抿唇,轻声道:“我大概知晓了。”
“可为何是【台山书院】,而非其余【书院】呢?”
经她一问,川连拧眉,并未立刻作答。
他知道,阿萝青稚、定会刨根问底,但台山书院特殊、本是王府机密——如此情势下,该与阿萝怎样说、说多少,也是难题。
忖度片刻后,他才道:“【台山书院】,系殿下与周王傅等人合力创办。”
阿萝啊了一声,讶道:“是魏玘建的?”
川连道:“正是。因此,台山书院相对安全,内里的学子……也较为友善。”
他如此说辞,确实藏了七分余地。
依他所知,台山书院从不外募,内里学子均是依某种条件筛选而来。
越国开科不足十年,台山书院建成已有六年,历届高中者无不入朝为官。而魏玘虽是皇子,却非太子,如无圣命,不得入朝议政。
他推测,魏玘建立书院,是为培养亲信,在朝中拥有自己的喉舌与耳目。
而且,经科考入仕者多为寒门,听命于魏玘,也可制衡淮南郑氏。
对于川连的思量与心绪,阿萝自不知晓。
她更关注的,并非是书院、学子的作用,而是魏玘对所谓安全的重视。
“如果不是台山书院……”她道。
“而是去其它【书院】,会有人要杀他吗?”
川连神色一震,滞了须臾,才道:“或许会。”
“但……您为何会知道?”
阿萝如实道:“我听周王傅说过,他的母亲、兄长都要杀他。”
川连敛目,心道果然。
凡是了解魏玘之人,无一不知,他是骄傲的狮、冷戾的鹰隼,断不会透露自己的处境,更不可能向任何人示弱,尤其是心上人。
但当下,川连不打算对阿萝说谎。
目睹二人的冲突之后,他认可阿萝的纯稚,但更为魏玘而惋惜——肃王何其尊贵,已为阿萝做过许多,如阿萝再不理解魏玘的处境,未免太不懂事。
他点头,道:“确实如此。”
阿萝听罢,垂下睫去,一时无言。
川连见状,心知言语有效,便续道:“娘子应知,人心叵测,对于亲眷,有人视之如珍宝,亦有人弃之如敝屣。”
三言两语入耳,搅得阿萝心潮烦乱。
她默然,不应,好半晌,才道:“若我这回出府,魏玘会待我阿吉不好吗?”
——不论旁人如何,她的家人永远受她珍视。
提及蒙蚩,川连面色僵凝,想自己本欲提点阿萝,却意外惹了麻烦。
他暗叹,谨慎道:“娘子放心。我了解殿下的为人,殿下不会伤害您父亲。更何况,您这次离府,是受殿下准许,并非脱逃。”
得了这话,阿萝睫羽一颤,放下心来。
她掀眸,噙着星点希冀,又道:“那你觉得,回来之后,魏玘能让我见见我阿吉吗?”
川连越发为难,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苦笑。
他道:“我不敢妄揣殿下。娘子有心,不妨留待后问。”
“眼下,娘子还是先学习吧。”
……
两日光景,眨眼而过。
阿萝随聂若山、川连等人,学习越语、武艺。她勤勉、认真,虽不喜匕首,但仍端正对待,朝夕之间,已将招式学过雏形。
相较阿萝,肃王府众人却不大好过。
这些天,王府人人自危,只因大成殿内争吵频频,常有掷物、拍案之声。
显然,周文成与魏玘又起了争执——在肃王府,若有谁敢拂肃王的面子、对贵主横眉冷眼,除却周文成,已再无旁人。
众人不知二人何故争吵,无不胆战心惊。
唯独川连明白,应是魏玘将台山之行告予周文成,遭其竭力反对。
因而肃王府内,氛围僵持,直至临行前夜。
当晚亥时,有八百里加急书信,驿骑如流星[1],由返程宿卫一路送至川连府中。
彼时,魏玘尚未歇息,仍于大成殿内读书——川连入殿时,恰见他单手持卷,低目阅读,眉峰浸于火色之间,洇开一片冷雾。
川连礼后,行至案前,道:“殿下。”
魏玘翻过一页,道:“说。”
川连道:“宿卫已将蒙蚩书信送回王府。”
魏玘眉峰一挑,这才抬目。他放书,曲指,叩往木案,敲击两声。
川连会意,拆解手中纸包,将信件呈上。
几上,纸卷散落,纷扰堆叠,字迹飞舞其间,尽是巫文。仔细瞧去,便见纸角泛黄、蜷曲,而纸面平整、光洁,隐光微烁。
魏玘拿起信件,眼风掠扫。
川连掀目,看他,见他似在阅读,便也并不作声。
殿内,静寂一片,二人相对,火烛静燃。
川连看见,魏玘漫不经心,眸里唯见火色悦动,本是两掌拢信,读着读着,只余一手——乍一看,这似是轻松之态。
莫名地,他记起阿萝的提问,谨慎探道:“殿下。”
“阿萝娘子思念父亲,不若将信件予她阅读,聊解思念,也不至于引起娘子怀疑。”
魏玘挑眉,道:“给她看?”
他勾唇,似是觉得好笑,眸光却是凉的,寒意森森入骨。
川连惊讶,尚未作出反应,便见魏玘手臂一振。
“啪!”
信件突兀斜飞,就抛落在川连足前。
他心惊,当即跪地,尚不及开口请罪,便听魏玘道——
“这信是假的。”
川连怔住,拾起其中一封,捧手查看。
魏玘背脊后抵,靠往主位,食指叩出低响,嘴角上扬,眉宇却如积沉云。
他道:“辛朗是蠢货,王府宿卫也是蠢货?”
“纸面流光,虽然古旧,却是巫疆上好的藤皮纸。蒙蚩出身蒙寨,自是平民,何来财力,竟连续购置藤皮纸,只为向辛朗写信?”
“一封信内,自称于七月时游览常山,见白羽雷鸟。可雷鸟之羽因时而变,秋冬方为白羽,春夏只为灰羽,岂不是自相矛盾?”
“还有,信件接连,笔迹提钩处却有差异,自是临摹、仿迹之相。”
川连跪于殿间,一壁听训,一壁查验,只见魏玘所说逐个应验、无一有缺。
他沉息,道:“属下失职,这便命宿卫再探。”
魏玘啧了一声,道:“不必。”
“要探,也该是辛朗去探,不是宿卫。”
这些信件,都是自辛朗处得来——辛朗是巫王之子、巫疆少主,地位也算尊荣,寻常百姓不敢玩弄于他,只怕内里涉水更深。
“你且将此事告知辛朗。凭他对阿萝的重视,定会细查。”
川连应声称是,忙去操办。
大成殿内,重归于寂,只余魏玘一人独坐。
他凝神,思索半晌,方才起身,受殿外陈家丞接应,去往谨德殿。
……
去往台山前夜,阿萝几近未眠。
她得过川连准信,知晓此行不会影响蒙蚩,便安定心神,不由期待起之后的行程。
之前,她读过《大越一统舆图》,大致了解过上京城外。但舆图太大、囊括大越全域,而上京太小、好似豆腐一方,自然对台山无所记载。
这王府之外,自有好大一片天地,也不知那台山是何种模样。
阿萝想着,约过三更,才入眠。
次日,不及卯时,有婢女来唤阿萝起身。
阿萝睡得不好,整个人昏昏沉沉,被叫醒时,眸里还散着薄雾,困倦又懒怠。
幸好是,更衣、梳洗等均有旁人相助,她只管抬头、伸臂、旋身等,便囫囵打理完毕,由阿莱缠上腕间,走过偏僻的西华门,登上马车。
她还困,上了车,见魏玘未至,便靠在车内,睡了过去。
阿萝睡得很熟,已不记得车马如何颠簸、行程如何劳顿。甚至,她连魏玘何时来的、是否与她坐在一起,都一概不知。
她只记得,中途时,有人来唤她,要她下车、又上车。
再之后,又是两眼一闭,权当补眠。
待到阿萝醒时,马车已停滞下来。
她睁眸,发现车内金碧辉煌、柔帘紧合,周遭也空无一人。
阿萝恍惚,抬指揉眼,看见阿莱仍在腕上,方才恢复些许神智。
魏玘在哪儿?她不知道。
她凝神,回了力气,扶住木栏,轻轻下了马车。
青绿、艳红、粉紫、水蓝——只在一时,无数种颜色涌入视野。
阿萝怔住了。
她看见青山、深林,有低矮的木丛、绚烈的野花。曾在书里读过的景致,一时奔往她面前,竞相容她查看、欣赏。
远处,夕阳垂危,金霞四溢,落在地上,拉出颀长的树影。
近处,是一条溪流,清澈,踊跃,水声潺潺。
阿萝提裙,慢慢走去,脱去鞋袜,试探似地踩进水里。
她感到冰凉,同时,又生出一点意趣。
这是她第一次——站在如此广袤、如此旷远的天下,亲临流水。
阿萝难以自抑,在溪水里踩踏、玩耍。
正忘情时,忽听有人道:“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