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小匣落往木案。
魏玘伸臂, 轻而易举,将其勾入手中,随意掂量。
——并不算轻, 如有铸金镂铜。
他道:“装了什么?”
阿萝也不解释, 只道:“你打开看看。”
魏玘勾唇,眸底微亮,被她挑起兴味。他叩腕,放下小匣,单手揭开。
木盖掀起, 薄光映入眼帘——箱匣之内,纳有一只镂空银熏球, 不出手掌大小,花纹鎏金, 似以卷草、瑞鸟为饰, 两侧扣有银链,可助悬挂。
魏玘眉峰一挑,看向阿萝。
阿萝弯眸,笑靥清甜, 方道:“这是专程为你准备的。”
她上前,来到魏玘旁侧,取出熏球, 将其捧于左手,呈往他面前。
“杜松告诉我,你患有上气。”
“书里说,上气乃顽疾, 发病时急, 不发时缓。医治此症, 急则治其标[1]、以用药为主,缓则治其本[1]、以香薰与敷贴为辅。”
“你平日不发,应属缓症。我便择人参、细辛、芥子、麻黄等药植,调成药香,放于熏球之内。你将它燃上火、悬挂起来,嗅那香烟,应会好受许多。”
这些内容,系阿萝几日潜心研究所得。
她说得专注,浑然未觉,身边人眼风掠扫,示意川连离开。
魏玘回眸,目光如雨,洗过阿萝的睫、颊与唇。视线每走一寸,他眼里的沉火也高燃一分。
他抬腕,自她手里摘走熏球,握入掌中,仔细端详。
“这熏球是谁挑的?”他道。
阿萝道:“是陈家丞。”
如手炉、香篆、熏球、花筒等香器,系大越独产,巫人极少使用。若不是阿萝饱览群书,她定然想不到如此方法。
“我与他提及此事,他就寻了这只银熏球来。”
魏玘听罢,唇角一勾。
他拢掌,长指描摹,抚上鎏金纹样,摸出更确切的形状——藤蔓织缠,吻过他指尖,并非普通的卷草,而是柔美、细嫩的藤萝。
陈家丞侍他多年,深谙他喜好。
以藤萝为身,燃上阿萝亲调的药香,像是她时时刻刻、常伴他左右。
对于此间寓意,阿萝悉数不知。
她未得回应,还以为魏玘心有顾虑,便道:“我试过了。”
魏玘闻言,眉峰又扬。
他尚未发问,先觉暗香盈面、雪光一晃。
只见阿萝挽发、倾身,俯往魏玘手边,伸出细软的指,一壁拨弄熏球,一壁道:“我配好这药香之后,在配殿里燃过几日,没有异常。”
她凑得很近,吐字时,气息温热,洒往魏玘掌侧。
魏玘不语,抬起视线,恰与纤颈相撞——阿萝的发细而软,被她小手轻拢,聚向另侧,便露出柔长、洁白的颈项,雪光明烈灼人。
他眯目,放下熏球,往她腰肢揽臂而去。
力道猝然袭来,阿萝毫无防备,身躯一斜,坐到了魏玘的腿上。
她受惊,回头看他,却见他凤眸幽深、近在咫尺,不禁气息收滞,心口又发起烫来。
“你这样抱我,我在你身上坐不稳的。”
她的话在摇晃,仿佛烫她唇舌,却也直白、热烈,噙着天真的娇憨。
魏玘不语,只低笑一声,着力拢紧她,将她抱向膝间。她好轻,也很软,被他容在怀里,似乎没有重量,像纤软、细小的羽毛。
他垂首,鼻梁压往她颈边,轻蹭两下,又去嗅她清淡的发香。
“此刻呢?”
阿萝被他蹭得微痒,不禁蜷肩,柔柔颤动一下。
“此、此刻……”
突兀地,她想到从前救治过的小虎——它误入她小院,斑纹华丽、绚烂,眼如琥珀,倨傲又威风,却对她低头示弱,亲昵地贴住她掌心。
为什么呢?她怎会突然想起它?
许是因此刻的魏玘,正与那小虎一样,凑近她,向她示好,笨拙又青涩。
他的发很碎,像柔软的皮毛,刷过她颊侧,温柔、微痒。他的气息也热,啄过她纤颈,走遍她袒露的肌肤,似要吞下她肩窝里的泪痕。
阿萝懵懵懂懂,脑袋也昏昏沉沉。
她只感觉,他热极了,她也热极了,两人严丝合缝地挨着,像在火里抱着打滚。
忽然,痛意突袭——很轻,湿润,宛如蜂蛰。
阿萝顿时清醒过来。
她挣开怀抱,踉跄着,扶住木案,与魏玘拉开距离。
转瞬之间,后方的气息骤然一沉。
阿萝回眸,望向身后人。
魏玘姿态未改,眉关淡锁,神情复杂,眸底情雾未散。
对男女之情,她似懂非懂,全自书中了解,但也自有直觉,知她方才若不抽身离开,定要与魏玘发生什么隐秘、亲昵又奇怪的事。
他与她之间,虽已做过许多有情人才能做的事,但二人尚未定情,也不曾互表心意,按书里所说,言行如此,似乎不合常理。
思及此,阿萝转眸,忽地来了主意。
趁着魏玘尚未开口,她抛下一句,提裙就跑——
“子玉,你再等等我!”
……
阿萝离开大成殿,直奔藏书阁。
她要寻些书籍,了解一下有情人之间的定情仪式。
这是她适才作出的决定——魏玘与她互生情意,袒露心迹是迟早的事,既然魏玘不与她谈及此事,那就由她来再进一步。
但有一点,令她心生疑惑。
她与魏玘并非同族,风俗各异,要论定情,该按哪一族来?
阿萝没有头绪,只想书里兴许能有解答,便暂按不解,一路往藏书阁去。
……
夜色初至,灯火渐燃。
阿萝行过转角,忽与人撞了满怀。
她连退几步,顾不得自己,忙抬头,道:“阿翁,对不住!”
——原是周文成。
老人提灯,悠然道:“不打紧。小娘子如此奔忙,要往何处去?”
阿萝如实道:“我要去藏书阁。”
听见藏书阁,周文成一捋长须,笑意祥和。
这些天,阿萝苦学医术之事,已在肃王府内传开,亦被他听入耳中。他素为人师,也视阿萝为弟子,见她好学,心间越觉欣慰。
便道:“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2]。小娘子研精覃思,来日定有所成。”
阿萝听过这话,知是称赞,面色一赧,难得有些腼腆。
她道:“我不如阿翁所说这般好。”
“我只是想做些我能做的事,不要再给子玉添麻烦。”
谈及魏玘,她一顿,又道:“阿翁,我想请教您——”
“在大越,有情人之间可有定情仪式?”
她看周文成从来亲切,更知他知识渊博,便藏不住内心困惑,求教格外诚恳。
“我这回去藏书阁,是要寻些书籍,作为参考,学习定情之法。但我是巫人,子玉是越人,如要与他定情,我不知该用哪族的法子。”
周文成神色一讶,不料阿萝如此发问。
身为王傅,他见阿萝与魏玘两情相悦,本该感到高兴。可他想起蒙蚩,又觉二人情意以谎言为基、难以长久,不免心生悲意。
他暗叹,压下心绪,只道:“若你有心,按巫族便是。”
“在大越,女子少与男子主动定情,纵你翻览书籍,恐怕也难寻参考。”
阿萝未觉周文成情绪,只想问题迎刃而解,杏眸一弯,欢喜道:“我知晓了,谢谢阿翁。”
“那我先去藏书阁了。”
言罢,她提裙,落下一礼,转身要离。
“小娘子!”周文成唤道。
阿萝停步,回首道:“阿翁请说。”
周文成并未立刻作答,只注视她,视线上下打量,似在权衡。
他沉默半晌,才道:“越国境内,有一游医结社,若能名列其中,便可与其余游医交流、研习,但须经过两道考验,方得入门,你可愿意尝试?”
——这是在说仁医会之事。
先前,会首回信,道是阿萝欲入仁医会,需要通过考验。对此,魏玘并不满意,欲以肃王之权施压、略过测验,却遭周文成阻止。二人大吵一架。
周文成心中所想,与魏玘有所不同。
在他眼里,阿萝聪慧、坚韧,宛如未琢的璞玉,应当打造、磨砺,而非保护、豢养。
当下,他单独知会阿萝,是试探,也是邀请。对阿萝与魏玘,他无法评判;但对阿萝,他心有盼望,知她长路漫漫、定将上下求索。
事实是,阿萝终归不负期待。
几是他话音刚落,她双眸骤亮,如有星辰漫洒,连声道:“愿意!我愿意的!”
——她不怕考验,只怕自己置身天下、仍如井底之蛙。
周文成见状,笑意更甚,道:“那好。”
“待你再见子玉,此间种种,当由他亲自与你说明。”
……
另一侧,大成殿内。
魏玘停留主位,拇指按唇,若有所思。
烛光辉照,映出他微红的后耳,连带一点旖旎、微妙的心意,也无所遁形。
魏玘在反思,却又不想反思。
每次与阿萝相处,她总能透出更多可爱之处,令他耳目一新。
他感觉,自己的神智好似脱出体外,悬滞半空,静静旁观他自己——看他如何沉沦,如何贪恋,如何为她着迷。
魏玘知道,阿萝最近常驻良医所,正苦心研究医术。
他本以为,她是在府里呆得无聊,故而打发时间,却未料想,她是为给他医治上气。甚至,她还罔顾安危,亲身试验药香,以换他平安无虞。
近几日来,这是唯一令他放松之事。
不论是蒙蚩、政务、郑氏,还是太子,都有千钧重量,压往他肩头,令他身心俱疲。独在与阿萝相处时,他才得以喘息,感到安宁与幸福。
魏玘摩挲下唇,似透过指尖,点上阿萝细腻的雪颈。
他非要守住这幸福不可。不论付出何等代价,他绝不会让任何事打扰二人。
“殿下。”人声忽至。
魏玘收神,眼风一扫,道:“起来说。”
川连依言起身,道:“悲田坊处,已为殿下作过知会,不日将作筹备。”
——悲田坊,是上京城外的安养山庄。
魏玘嗯了一声,便听川连又道:“还有,就是……”
“怎么?”
川连拧眉,神色有些为难,吞吐半晌,才道:“巫疆少主又递了拜帖。”
“算上这封……已十封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