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的心跳好快, 似要蹿出喉口。
在她耳畔,魏玘的心跳也很快,宛如骤雨, 四处乱撞。
阿萝抬眸望去,见他目光深沉,双唇紧绷, 眉宇冷峭, 似乎泰然如常, 近能藏山纳水——看上去,对她的到来, 他无动于衷。
可她知道, 他是十分在意她的。
因他眸里有光,用劲瘦的臂膀扣紧她, 将她的身子拢入怀中。
魏玘低声道:“如何?”
他的嗓音干而涩,似乎许久不曾进水。
阿萝眨眸,并未立刻回话。
她脱开怀抱, 将手藏在身后,眸光环视, 扫过杜松、川连、周文成等人的面孔。
两枚梨涡浅浅浮现, 轻小又可爱。
迎上众多注视,阿萝仰面,将喜讯公之于众。
“我通过医问了!”
话音刚落,腰间力道骤然收紧。
阿萝还未作出反应, 便听魏玘道:“陈家丞。”
“老仆在。”
“为贺阿萝过选,凡王府中人, 一人领赏二十两。”
陈家丞听罢, 神情一振, 领命暂退。
阿萝茫然,不解其意。她不曾出过小院,自然不知——在大越,如是寻常三口人家,仅凭二十两银钱,可供整年衣食无忧。
她尚未开口,便听魏玘又道:“川连。”
“听凭殿下吩咐。”
“典军、仪卫给假半日。取出玉露春,以作犒赏。”
此言既出,川连怔于原处,连周文成也长眉一挑、面露讶色。
王府人尽皆知,典军、仪卫等职,一年只供十日休沐,眼下给假半日,已是难得的恩赐。而那玉露春,更是肃王珍藏的美酒,相传只供贵客。
二人对视,心领神会:于肃王而言,娇小、可爱的紫衣少女才是最重要的。
如此内情,阿萝全然不知。
她歪头、眨眸,正观察二人神态,忽觉面颊一缚。
——是魏玘下的手。
他眯目,长指捏她双颊,将她扭过脸来。
“瞎看什么。”他道。
这话说得简短,却透着一股酸。
可阿萝懵懂,不识他吃味,遂认真道:“我在看川连和周王傅。”
“他们好像可高兴了。我也很高兴。”
魏玘挑眉,不料阿萝如此应答,一时无话可说——她单纯、天真,澄澈如纸,他与她相处,被衬得越发小气、斤斤计较。
他勾唇,没了躁郁,又搂紧她,道:“走。”
“送你回配殿。”
……
二人离开承运殿,漫步游廊下,前往配殿。
曲廊悠长,两侧玉柱林立,向旁望去,可见绿树成荫、仆役奔忙。
阿萝与魏玘相牵,走在前方,受杜松跟随。
一路上,三人无言,只听风声扫过丛草,振出沙沙的轻响。
还是魏玘先道:“仁医会考核设有两道。你既通过医问,可知此后考核?”
阿萝闻言,不应,滞息半晌,才道:“我知晓的。”
——声音轻细,似乎有些心虚。
在承运殿内,仁医会民医揭晓她成绩,也将下一道考核告知与她。回殿途中,她早想与魏玘谈论此事,却始终拿不定主意。
魏玘觉出她犹豫,权当未察,只道:“如何?”
对考核详情,他必须提前知晓,否则无法暗中运作,难以为阿萝留出后手。
阿萝抿唇,掀睫,觑向魏玘。
见他冷泰自如,她方道:“此后考核,是为医技。”
“民医说,要我两日之后,往东市杏楼去,亲身实地,为一尊铜人针灸腧穴,再诊治四名病患,还要当面回答少许问题。”
——这就是阿萝踌躇的缘由。
如赴医技考验,需要离开肃王府。可魏玘不喜她外出,甚至曾以蒙蚩相挟。她心知魏玘并非恶人,却仍不免牵挂父亲安危。
况且,她才受追杀,若贸然离府,或会增添麻烦。
思及此,阿萝顿生悔意,便启唇,欲揭过此事、主动放弃仁医会入会。
可她发不出半点声音。
走出小院后,她遇见许多、经历许多,对此倍感新奇,也越觉自身浅薄。而今,学习的机会近在眼前,要她放弃,她心有不甘。
阿萝焦灼如此,被魏玘尽收眼底。
他挑眉,眸光不动,口吻肃淡,道:“去吧。”
此前,他不允阿萝离府,是为避太子耳目。现在,阿萝已获过所,又通过第一道仁医会考验,也算名正言顺,他不必再担忧太多。
“只是,两日之后,有人造访王府,本王无法与你同去,便叫川连随你。”
阿萝的步伐顿然一凝。
她错愕,圆睁杏眸,看向魏玘,却见他若无其事,已行至几步开外。
“那、那……”她语不成句。
魏玘并未回头,只道:“放心。本王不会加害蒙蚩。”
这句话,他说得笃定,近乎承诺。
阿萝听入耳中,又惊又喜,知她既能参加考验,又不会影响蒙蚩。
她动唇,想谢他,可还未出声,便听他话锋陡转:“但你要知晓,蒙蚩病了,正在悲田坊受诊养病,暂且无法与你相见。”
——蒙蚩病了。
阿萝的喜悦霎时被扑灭。
她滞了一刹,忙追上,急道:“我阿吉生了什么病?”
“子玉,你告诉我。我懂医术的!”
魏玘神色未改。恰有阴翳打落,于他面庞铺陈,澹凉,也疏淡。
阿萝焦心,紧紧凝定他,目不转睛。
只听魏玘道:“痨病。”
短短二字,宛如雷击,劈得阿萝滞立原地。
她懂医,自然记得医书所言——凡患痨病,营卫俱败,积渐有日,本末俱竭[1]。易言之,患痨病者治无可治,终会消瘦而死。
阿萝两眼发黑,感觉天旋地转,身子一软,被魏玘牢牢揽住。
“不可能的。”她喃喃道。
她的阿吉是强壮的勇士,为何会身患痨病?
“阿吉他、他究竟……”
阿萝的脑内乱作一团。无数个念头捆绑、撕扯、拷问她,令她无法思考。
有人唤她道:“阿萝。”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好远,也好近。
“阿萝。”又是一声呼唤。
终于,阿萝回过神,抬起朦胧的眼,看向魏玘。
他摇晃、波动,像浸在泉里,蒙着一层湿漉的雾。纵如此,他的眼依然深沉,仿佛冰潭,也似不动的砚墨,将她的心轻轻压住。
在他眸底,她看见担忧、不忍,与浓烈的悲伤。
她能感觉到,他的指擦过她面颊,拭去她一抹温热、仓皇的泪水。
阿萝这才发现自己哭了。
可她明明不能哭——她的阿吉只是病了,他没有死,有人在治他,她为何要哭?
阿萝不语,退却几步,转身跑开。
……
游廊空旷,只余魏玘与杜松,默然而立。
难言的悲怆笼罩着二人。
魏玘的胸口越发淤堵,肺脏也如受火灼。
杜松侍立他身后,清晰地看见,他双拳紧攥、青筋鼓动,连指节都泛出青白。
魏玘并不好受。可他别无选择。
蒙蚩已死,他无力回天。痨病积渐、传乘,能让阿萝逐渐接受,也能推阻见面、避免败露。
至于悲田坊处,因蒙蚩牵涉太过复杂,他已作过知会,如遇肃王府探问,只道确有其人——他自会予阿萝腰牌,以作肃王府信物。
在魏玘看来,这是最好的安排。
若真相太过残忍,他就编织梦境,将阿萝呵护其中,由他引导、促成,给她适度的磨砺,令她生长而不受摧折、奔流而不被污染。
是以,哪怕不忍、疼怜,他也强压心念,放任阿萝跑开。
至少此刻,一切尚在他掌控之中。
魏玘闭目调息,再睁眼时,已复从前清明。
他眼风掠扫,瞥向身后的杜松,见其垂头丧气,不由眯起双目。
“杜松。”
少年一激,忙道:“小人在。”
魏玘道:“说说,阿萝近来都与你聊过什么。”
……
医问之试落幕后,两日时辰匆匆而过。
其间,阿萝如常准备,白日在良医所观摩、请教,入夜便返回配殿、独处休息。
乍一看,她似乎并无异常。可府里人尽皆知,那爱笑、纯稚的巫疆少女,已多时不见笑容,如遭摄心夺魄,只余迷茫、怅惘、困惑。
陈、杜不知内情,分外担忧。川、聂、周虽知来龙去脉,仍不改愁容。
而魏玘本人,痛楚更是难以言喻。
可他始终未寻阿萝。他想,他总要给她时间,让她自己消化。
……
医技前夜,孤月高悬,群星暗淡。
考验定于次日巳时,阿萝本该尽早休憩、养精蓄锐。
可她不觉困顿,遂敛裙,端坐椅上。
床榻间,青蛇蜷缩如盘,气息平缓,已然睡下。
木案前,医书散落、纸张堆叠,辅有她手书注解、答疑等,密麻如织。远看去,竟如虫蚁攀爬纸上,足见她十足用心、万全准备。
阿萝垂眸,目光轻扫,走过医书,停于一只纸船。
那是她为魏玘而折,已按他喜好,将黄纸漂至淡白,但尚未涂刷桐油。
这些天,她为准备考验,暂且搁置定情之事。
此时,烛辉漫红,为纸船染上霞光,令她生出一股淡淡的欢喜。
阿萝抬腕,摘来纸船,捧在手心。她聪颖、灵巧,只凭书中记载,便将纸船折得玲珑、漂亮。
忽然,廊外有足音传来——
阿萝一怔,忙推臂,把小船藏入书堆,遮得严实。
“笃笃。”叩门声起。
阿萝前往接应,只见魏玘立于殿外,不携随从,身后是沉浓的黑夜。
“子玉,你怎么来了?”她道。
魏玘不语,牵她入殿,紫袍卷滚,曳出金边浮浪。
二人来到案前,并未落座。
阿萝惦记纸船,不欲暴露,便要背手身后、悄悄推动书卷。
可不待她行动,魏玘长臂一揽,将她搂入怀中。
阿萝受他环拥,只觉药香浓烈、扑面而来,微甘、有辛,分外醒神,也隐隐熟悉。
一阵酥痒拂过颈侧——魏玘曲指,往她雪肌刮过,好似蜻蜓点水。
只听他道:“小民医。”
“用你熏球多日,将本王蒸得这么香,该当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