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话语不算响亮, 却如铿金戛玉。
魏玘眸光一寒,脱口而出:“本王问心……”
——至此,戛然而止。
他收声, 转开目光,投向身侧荒宅,在碎石间游走穿梭。
虎儿也不语,只盯住他, 手中提灯摇曳。
月河流泻, 清波似水,与烛光相汇,融入一片火色。
魏玘说不出话。
那被吞没的两字, 合成问心无愧的沉音,灼烧他喉头,令他喑哑难言。
良久,他才道:“本王不会害她。”
虎儿颔首,道:“我晓得。”
比起魏玘,他反而更加沉着,说出后话时,神情也平静无波:“我只是以为, 您与阿萝阿姐之间……可以无话不谈。”
听出少年的言外之意, 魏玘凉目一掀。
他淡声道:“是吗?”
“难道本王明知会惹她不快,还非说不可?”
虎儿迎上他眼风, 不显丝毫惧色, 反问道:“殿下是指她父亲的事吗?”
魏玘不语, 又将视线转开。
二人陷入沉默。
半晌, 虎儿才开口:“殿下。”
魏玘道:“说。”
虎儿吞咽一下, 道:“您该不会……杀了她父亲吧?”
魏玘默然, 脸色愈发阴沉。
“我就说嘛。”虎儿笑了两声,随口道,“既然您没这么干,那就还有余……”
“类似。”魏玘忽道。
虎儿愣住,抬起双眼,打量面前人。
魏玘眉峰覆雪,神情近乎枯寂。
他可以预想,瞒住蒙蚩死讯、编撰虚假的真相,于阿萝而言,几乎与夺人性命无异。
“本王做了……类似的事。”
他唇角一勾,又添道:“类似的错事。”
——字句沉凝,填满自嘲。
虎儿皱起眉头,心里愧怍愈深。
先前,他是为缓和气氛,才故意拈了最荒诞的猜测,与魏玘打诨说笑,却不料误打误撞、道破人心事,反倒害人愈发落寞。
饶是他年少老成,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可祸闯了,总得圆回去。而且,他能感觉到,这件事正是二人矛盾的核心。
问题究竟出在何处?
虎儿眼珠一转,想起魏玘瞒而不报的态度,隐约有了推测。
“殿下,您与我阿姐……是不是从未直接谈论过这件事?”
魏玘不答,伫于夜幕,身影冷锐如刀。
虎儿见状,心里越发笃定,道:“您该直说的。”
“您方才不都听见了吗?连在杜小娘子面前,我阿姐都能主动说起她父亲,凭您与我阿姐的关系,又有什么说不得的?”
魏玘低声道:“不一样。”
“她愿与旁人谈论,未必愿与我谈论。”
“是吗?”虎儿道。
他歪首,又道:“是她不愿谈,还是您不敢谈?”
话音入耳,魏玘背脊一僵。
他忽然想起,在阿萝离开的前夜,他曾与她有过相似的对话。
那时,她身躯单薄,纤腕颤抖,仍要攥住他衣襟,将他拽往身前,令二人的距离拉得更近,让他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是我在害怕吗?她这样问他。
——是你。
——是你在害怕。
“殿下。”
魏玘的思绪被虎儿唤回。
他低眸,见小少年已来到面前,正仰望着他,眸光随火色跃动。
虎儿道:“殿下,我确实很佩服你。”
魏玘眉峰一挑,不明所以。
虎儿又道:“你大气,果敢,明辨是非,剑及屦及,有杀伐决断,比我从前见过的所有贵人,都要磊落、坦荡。”
“我想,追随你的每个人,都是瞧见你长处、对你心悦诚服。”
“既然如此……”
虎儿眼眸一眨,道:“您得利用您的长处。”
“您该像亲身受刑那般,拿出勇气,面对您从前的错误。”
“虽然我不知您做过什么,但无论如何,它已经挡在您与阿姐之间,不会自行消失。您得把它掰开、揉碎了,与我阿姐好好道歉。”
“这就好像……”
小少年聚起眉,很快又舒,找到了合适的比方。
“好像捧起一团雪!”
“您想将雪捂化了,赤手总比裹布快。”
“再香的酒,也绕不出九曲羊肠。不管您是喜欢她,还是愧对她,都要直接说与她听,让她瞧见您的真心。”
讲到这里,虎儿踮足,勉力扬臂,拍了拍魏玘的肩膀,语重心长。
“殿下,您可千万要记好了。”
“您的真心独一无二。只有您,能给她这样一颗心。”
……
哄睡了杜真真,阿萝才返回后罩房。
屋内晦暗,独她秉烛一盏,照出桌案、木箱,与盘踞箱上的青蛇。
阿萝一时默立,不再有其余动作。
今夜,她才与人提过蒙蚩,心里挂念,本想取出银饰、认真擦拭,但见此情此景,不忍惊扰伙伴安眠,只好暂且作罢。
她立于门边,静静看了一阵,便熄烛上榻,就此歇息。
次日,阿萝起得很早。
她惦记防疫之策,遂于梳洗过后,铺开寻来的药草,逐个处置。
青蛇立身,缠在椅上,看她左右忙碌。
阿萝心无旁骛,纵使屋外有孩童喧哗,也凝定精神,很快敲定了大致的防疫策略——系要以外治搭配内服,兼顾香薰与煎药。
这两类方剂用法不同,所需准备也不同。
焚烧香薰,要因地制宜,判断燃香位置;煎煮汤剂,则要知晓百姓人数,确定煎药分量。
前者相对麻烦,需要她亲身走入街道,熟悉城邑布局;至于后者,恰有令使操持理籍,只需她前往传舍、询问令使即可。
想到令使,难免就想起魏玘。
青蛇在旁,只见少女垂睫,落下浓长、纤密的阴翳。
阿萝心里五味杂陈。
她一面记挂魏玘、担忧他伤势,一面又心存气恼、不想和他见面。
两方思绪彼此冲撞、左右拉扯,令她迟迟拿不定主意。
到最后,还是气恼占了上风。
阿萝安顿好阿莱,便唤来虎儿,道明原委,请人带她四处逛逛。
……
二人离开都尉府,沿着山路,前往城邑。
阿萝低眸,向坡下俯瞰,发觉近街异常冷清,唯有官吏忙碌、将士奔走,未见寻常灾民,不禁心生疑惑,轻轻咦了一声。
前方引路的虎儿回过头来。
“阿姐,怎么了?”
阿萝道:“城里的人们都到哪里去了?”
虎儿手臂一抬,遥遥指向南方。
“在那儿。”他道。
“城里今日进了好几拨人。有一名小娘子打头,率领不少男丁,送来十几车米粟。大家伙们都到南城门去领粮食了。”
阿萝杏眸圆睁,讶道:“真的?”
虎儿笑道:“好阿姐,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
阿萝一赧,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只是没想到,会有人仗义疏财、为翼州灾民雪中送炭——这是难得的义举,令她对那名牵头的小娘子心生好感。
正思量时,忽听虎儿道:“阿姐。”
阿萝道:“怎么了?”
虎儿目光闪烁,试探道:“肃王殿下也在南城门。”
“要不……咱们也去?”
提及魏玘,阿萝双唇一抿,摇了摇头。
虎儿气馁道:“好吧。”
他陪阿萝出来,就是为将她引向南城门,帮魏玘和她制造机会。可眼下,阿萝拒绝得斩钉截铁,他也不好强人所难。
一时间,二人丢了话题,便默声,行于街道之中。
阿萝边走,边观察两旁街景,暗自记下屋宅、建筑的布局和位置。
城内房屋众多,因地势有别,受灾情况也不尽相同。遭遇水患者多,安然无恙者少,大多数人聚集养济园,其余人则散布于各处民宅。
照这样看,熏香防疫需要分而治之,不可一概而论。
思及此,阿萝颦眉,缓缓停下脚步。
虎儿也顿住双足,环起两臂,静静等候她身侧。
阿萝茫然、不安,也局促、惶恐。
翼州灾情分外复杂,防疫之事更是人命关天——她初出茅庐,见识浅薄,当真担得起千万条人命的重量吗?
除了时间与结果,谁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没由来地,一道玄影浮现眼前。
那玄影清颀、沉冷,分明是如松的俊姿,却蓬勃有力、可与高山匹敌,只消向人身前一立,就能劈开迷雾,令人绝处逢生。
阿萝垂睫,心旌一曳,白颊隐隐发烫。
如若魏玘懂医,由他来经办此事,定能做得周全、漂亮。
可她怎么又在想他了?
果然,她留下他赠予,是很明智的行为。若有那些物件傍身,凡被她瞧见、摸着,脑袋里便会不自觉地冒出他来,管也管不住。
阿萝攥指,拂开杂念,试图拎回思绪。
尚不待她收拢神思,忽听一男子开口道——
“阿萝娘子?”
阿萝一讶,循声望去,不禁掩唇惊呼。
“段明?”
此刻的重逢太过意外,立时令阿萝抛却前情,丢掉方才的心念。
段明道:“正是小生。”
他来到阿萝近前,风尘仆仆,身上扑满泥灰,衣衫也被遮去颜色。
眼看段明靠近阿萝、眼底含笑,虎儿直觉有异。但他对段明一无所知,不敢轻举妄动,只好道:“阿姐,这位郎君是?”
阿萝道:“是我一位朋友。”
在她看来,凡是待她友好的、台山书院的学子,都可称作是她的朋友。
段明温文尔雅,朝虎儿落下一揖。
虎儿回礼,不再多言。
阿萝望向段明,道:“你为何会在翼州?”
段明温声道:“翼州受灾,正是用人之际,小生与诸位同窗一路,特此支援。”
“娘子呢?为何也在翼州?”
阿萝扬唇,道:“我也是来帮忙的。我会医术,能帮翼州的人们预防瘟疫。”
段明注视阿萝,描摹她面庞,凝视她小巧的梨涡,目光愈发清润。
他道:“娘子果然仁善,始终是小生的榜样。”
话音刚落,虎儿皱眉,内心如临大敌。
段明又道:“小生不通医术,难以帮助娘子。但小生能识文断字,也可留在翼州,尽绵薄之力,做孩子们的夫子。”
“做夫子?”阿萝杏眸圆睁。
段明称是,解释道:“小生今日进城时,恰巧听见几位老先生在谈论此事,道是翼州重建、百废待兴,需得救助孤儿、对其施以教养。”
阿萝恍然大悟,弯起笑靥,杏眸水波盈盈,有赞许漫开。
她道:“这很好。”
“你很好,你的心肠很好,做的事也很好。”
段明受她夸赞,笑容更深,双唇微动,便要作谦。
岂料少年突兀开腔,声浪直直打来——
“那是肃王殿下的主意!”
二人一怔,不约而同,看向声源处。
只见虎儿抬颌、环臂,身板笔挺,像是心有不甘、非要为谁争口气似的。
他一字一顿:“在翼州建孤幼庄,是肃王殿下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