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正殿的门并不像城市的门那样完全封闭得不见一点光, 而是寻常道家阁楼一般的木门,上方镂空、糊着窗户纸。
玩家们可以隐约从上方看到外面,还有那个在门外摇晃的黑影。
过了一会儿, 脚步声消失了。
但门内的人都知道其实它没有离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 眼镜玩家实在忍受不了这种寂静, 稍微从遮挡物后探出了脑袋, 想看一眼门口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这么一看,就径直对上了一颗凑在门上缝隙往道观里看的脑袋。
它背着门外的光,从里面看看不清它脸和眼睛, 或者说, 它根本就没有“脸”。
一个光溜溜的头盖骨,骨头上艰难又可怖地挂了一层皮,大半的骨骼都裸露在外面。
眼镜男心跳骤停,差点这么一口气没有呼吸上来, 跌坐在地上。
另外四人听到他那边的动静都扭头去看, 也跟着一滞, 那种景象的确超出常人的想象。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里面的动静,那个人影突然举起了同样皮肉模糊的手, 暴露的指骨拍在门上。
胆子不怎么大的陈乐和和女玩家仿佛被一只手捏住了心脏,不敢呼吸,把自己胸口都憋得发痛。
生盯着那张脸, 手指也慢慢收拢, 看起来也像是因为这幅突兀恐怖的画面而惊骇。
在下一秒, 安静的祠堂突然有了动静,门上泛起了金色的光芒, 哪怕没有声音, 玩家也能感觉到门口那只怪物发出的无声尖叫。
错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直到消失。
屋内过了会儿才有动静。
最先直面那张脸的男玩家现在都没完全缓过劲来:“刚刚那是……什么东西?是什么人体实验吗,虞家不是在这里有个什么实验室?”
陈乐和断然摇头:“不是,这个副本的分类肯定不会有人体实验。”
其余三个玩家的面色反而一沉。
那就只能往灵异的方面考虑了,比起科学怪人的副本,大多数玩家当然更讨厌和畏惧灵异本。
至少乱七八糟的实验和怪物还有迹可循,但脱离科学范畴的东西可不会跟你讲这么多道理。
“对,而且就算是末世副本,都成了一具骷髅架子了还在外面走,这种情况谁见过?”
符阳辉赞赏地看了陈乐和一眼,他没想到陈乐和看起来胆小怕事,还挺细心,很少有新手玩家能关注到进入副本的分类。
符阳辉:“不管外面那是什么东西,至少我们已经知道这座祠堂对它们有克制作用,待在里面会非常安全。”
“但问题是,我们要怎么回去?”
符阳辉苦笑了下:“我总觉得我们下山的路已经全是那些玩意了。”
女玩家着急地摇头:“不行啊,我们如果一晚上都不回去,没办法跟其他NPC解释。”
几人商量了一圈,目光又不约而同地落在生身上。
眼镜玩家试探着问:“您呢,您在这个副本里是什么身份,一会儿方便回去吗?”
其实四人早就奇怪了,生这样标志性的白色长发、戴着面具也挡不住的风骨、大神的作风和实力,在玩家圈里应该会非常出名才对。
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听闻过有生这么一个人。
青年没有在意和理会其他的试探和犹豫,说:“我再看看这里面的情况,然后按照原路返回。”
他说完,也没有管其他人的反应,向上首的神像走去仔细观察。
这似乎只是一座普通的泥像,在经年累月的侵蚀之下已经有些破损,面容都已经模糊不清,似乎从来没有人去维护过它。
这就已经足够奇怪了,毕竟这座建筑和外墙都保存精良,明显不像是没人的状态。
唯独这座神像格外破落。
泥像下就是香案,还有用来跪拜的蒲团,蒲团有些脏污,上面落着轻薄的灰尘。
住在这里的那位不明人士似乎也并没有信仰,至少说不在意这座“神像”。
生绕着房间转了一圈,他戴着面具视线有些受限,有时候需要转头去看有问题的地方。
他那头披散在肩头的如水长发也跟着摆动,闪着细碎的光,仿佛一匹绣进银丝的绸缎。
看着生不紧不慢的动作,另外四个玩家有些焦躁的心情瞬间平静了不少。
眼镜玩家低声跟符阳辉讨论:“这个生……你有没有觉得他的头发根本不像是正常人的头发,我刚刚不小心碰到了一点,感觉……说不出来。”
“他会不会跟线索任务里说的那些非人生物有……”
符阳辉瞪他一眼:“不可能。”
他跟着压低声音:“你对这个游戏的了解还没有多少,你不知道,游戏里有一个极其厉害的团体,里面的人叫使者玩家。”
“那些玩家大多脾气古怪,会专程找有线索任务的副本,在里面闹个天翻地覆,我估计生就是使者玩家。”
“真的能把副本……闹个天翻地覆?”
“反正你别多问就是了,使者玩家都不怎么搭理普通玩家,不在意我们的死活。生的脾气其实已经算非常好了,换个人早就让我们这些拖后腿的快滚了。”
生在房间里转完一圈,并没有发现太多有价值的线索,青年对符阳辉说:“明天白天的时候,你们记得再找机会上来看看。”
符阳辉:“那您要跟我们一起吗?”
“你们自己行动,不用等我。”
符阳辉掩饰好自己的失落:“那我们现在就回去了吗?”
青年点头,在其他人难掩的惶恐眼神下推开了正殿的门——
外面空无一物。
生似乎并不意外,按照记忆往下山的路走。
离开时的气氛甚至比来时还要沉默,玩家们都有些心神不宁,时不时疑神疑鬼地看看旁边和后面。
陈乐和走在最后面,突然踉跄了一步,嘴里也发出一声惊呼。
他前面神经紧绷的眼镜男立刻往前面跑了两步,回头看到陈乐和只是摔倒了,周围并没有想象中的怪物。
生他们也停下脚步,跟着回头望过去。
眼镜男骂了一句:“你要死啊,快吓死我了。”
陈乐和急忙解释:“抱歉抱歉,我踢到什么东西了,我明明记得这之前就……”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刚才踢到的是什么,呆滞地咽了一口口水,“没有东西的啊。”
陈乐和踢到的不是路边的石头,而是藏在身侧树林灌木中的一口长方形的木质棺材。
女玩家后背发麻:“这是棺材吧,为什么突然会摆在这里?”
符阳辉脸色一凝:“你们离远点,棺材板上没有钉钉子!”
这就等于,如果里面真的有什么东西,随时能推开棺材盖自己爬出来。
陈乐和表情恍惚一瞬,想到自己刚刚就一直跌坐在这具棺材附近,一直以来紧绷的纤细神经猛然断裂。
他不躲不避,反而朝着棺材冲了上去,眼白一片红血丝,神情扭曲疯狂:“躲着干嘛,我就在这里,你直接出来啊!”
符阳辉看见他几乎神经质的举动都头皮发麻,以为陈乐和身上出现跟其他新玩家身上一样的症状:
无法承受副本里过于紧绷和恐怖的环境,开始破罐子破摔地发疯。
“陈乐和!”
陈乐和清秀的脸扭曲一片,冲上去推了一把棺材盖。
出乎意料的,看起来是实木的棺材盖却非常轻,只是小幅度一推那具棺材就被推开了。
陈乐和正对着棺材中的景象。
他原本有些疯狂的脸呆滞了一瞬,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棺材里面,诡异的表现让或上前阻止或逃跑的玩家都顿在原地。
陈乐和说:“里面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棺材里面没有东西,或者说,
那东西已经出去了。
哪怕玩家们已经有了心理预料,在被陈乐和告知棺材是空的这件事时,还是心头一悚。
也没心情去多观察那具棺材了,他们只想快点下山。
符阳辉脑子也有些混乱了:“我们先回别墅。”
生站在原地,看着沉默又僵硬,一步一步回归玩家队伍的陈乐和。
他似乎已经冷静下来了。
陈乐和走了两步就对上那张华美的白色面具,还有生那双乌黑莹润的眼。
不管是眼睛的形状还是眼瞳的颜色,甚至是青年的视线,都令人联想到山光水色间的风,或者什么浮岚暖翠里的雨。
透彻又干净,无声地洗涤和净化着。
陈乐和默然,过了会儿才干涩道:“对不起,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我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了,不会再有刚才那种不冷静的行为。”
“棺材是空的,里面的东西说不定已经出来了,我们先赶紧离开这座山吧,一会儿肯定会非常危险。”
生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见他没有别的想说的,就转身继续下山。
沿途不仅是那一具棺材,突然出现藏在道路两旁的棺材一共有五具,心神不宁的女玩家是第二个遇上的,跟陈乐和一样,差点被那具棺材绊倒。
她恍惚地看了一眼棺材。
眼镜男已经非常后悔这次上山的决定:“你莫非也想打开看看不成?”
女玩家嘴唇苍白地摇头,迈步离开了原地。
而生是最后一个遇见棺材的人。
符阳辉苦笑:“刚刚好五具,恰好出现在我们每个人身边,这该不就是给我们准备的吧?”
他苦中作乐:“怎么您这具棺材都比我们的华丽这么多,看来这个副本也很清楚玩家们的实力。”
生只是轻飘飘地看了一眼那具恐吓意味十足的棺材,扭头继续往前:“走吧。”
直到过河,五人这一路都没有再遇到什么离奇的事件。
眼镜男两步走上去第一个上桥,他现在看这条原先怕得不行的桥都亲切。
走了几步又意识到不对:“你们觉不觉得这条河里面的白骨,少了一点?”
眼镜男戴着的眼镜其实是一副道具眼镜,可以一定程度加强他的记忆力和视力。
他第一次过桥时太紧张了,一直盯着河里的白骨看,以至于对那些尸骨的分布和数量都有了大致的印象。
眼镜男说完,自以为幽默地反驳自己:“我这话说得,这怎么可能,肯定是河水冲刷这些白骨让它们变了位置,要不然还能是它们自己起来走路了不成?”
他的话音落地,没有任何玩家接他的话茬,现场一片寂静。
安静得只有河水流淌的声音。
符阳辉疲惫地看着河底那些任由波浪再大也一动不动的白骨,已经不想说话了:“我们走吧。”
就像生暗示的那样,他们按照上山的路原路返回,一路上有惊无险。
几人过了桥,又走了一段路进了住宿区,接下来玩家们就要分头行动回自己的住处了。
另外四个玩家刚想跟生表达自己的谢意,顺便套套近乎看看能不能之后也一起行动,但回头,却看见原本应该走在最后面的白发青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
副本的夜晚总是阴暗又漫长,阴险的小偷一般,在寂静和昏暗中偷走玩家无数的东西。
但美梦度假山庄中的夜晚不是这样,玩家们在夜晚都能睡得很好,连平日最警惕的玩家也不自觉地放松。
明明是深夜,虞家别墅二楼的走廊中却响起了脚步声。
虞阳煦纠结了半天,还是决定来看看沐生。
以往虞沐生最喜欢当“哥哥”,还执着地想要营造一个兄友弟恭的假象,甚至在晚上会主动跟虞阳煦说晚安。
虞阳煦面对自己二哥的这种假把戏一向嗤之以鼻,心情好的时候就不搭理,心情差了甚至会嘲讽两句。
往日跟自己的朋友说起来,还讥笑这是什么没断奶的习惯。
而今天沐生并没有对他说晚安,虞阳煦反而浑身不自在,在房间里等了半天,现在都一点钟了还没有睡觉。
虞沐生怎么回事,之前不是经常教育他要持之以恒吗,怎么现在自己半途而废。
脾气非常差劲的弟弟难得想了想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反思了下,惊觉他对沐生的态度的确说不上好。
沐生不会真的生气了?
还是舒苍那个家伙到了别墅,兄弟情有没有就无所谓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虞阳煦那颗心就跟被什么突然攥住了似的,一抽一抽的,还带着陌生的酸涩感。
他拧眉把游戏机摔在一边,游戏也打不下去了,干脆披上外套去找沐生问问。
虞阳煦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想去要个答案……还是单纯想看看青年。
但他站在门口敲了两下门,里面都一直没有回应。
虞阳煦干脆出声,说:“虞沐生,是我。”
里面也没有回答。
再怎么生气,也不可能一点回应都没有。
不知道想了什么,虞阳煦心头一沉,眼底也浮现出一抹不加掩饰的凶戾。
他拧了下门锁,没打开,里面还反锁了门。
但他这个二哥从来没有锁门的习惯,尤其是现在还“病”着,担心出什么意外耽误时间,更不会在夜晚锁门。
虞阳煦扯了下嘴角,只勾出一个冷笑,眼角眉梢全挂着寒霜。
他可不是那种愿意无功而返的性格,当即想一脚把门踹开。
就在虞阳煦要踹门的前一秒,靠近门的地方响起了轻细的动静:似乎是有人趿拉着柔软的毛茸拖鞋,迟钝而缓慢地朝着门边靠近。
连有些拖沓的脚步声都格外柔软。
虞阳煦一愣,动作也跟着停了下来。
很快,门锁转了一圈,从里面打开了一条缝,隐约能窥见沐生半掩在门后的半张脸。
白皙的脸上还有一点发热的晕红,似乎刚才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薄白的眼皮都有些撑不住浓密的睫毛,一颤一颤的。
脸上全是没睡醒的困倦。
青年穿着睡衣,这种模样比平时刻意往成熟方向的打扮要更加柔和,尤其是两人的身高存在差距,完全看不出门内的人才是哥哥。
沐生揉了下有些看不清的眼睛,像是没认出来面前的人是谁,刚刚隔着一层门又没听出来到底是谁的声音。
但青年又不太好意思问,就用了句万能的回答:“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声音也有点睡梦中被叫起来的迷蒙沙哑。
虞阳煦一眼就能看出青年没有认出自己。
如果这个二哥知道面前站着的是自己的弟弟,就会不自觉地收敛起所有的柔软,刻意摆出一副严肃而可靠的兄长模样,试图建立些威信。
而沐生此时放松的模样,甚至说话的语气都格外柔软。
仿佛刚打发的奶油,松软而甜腻。
就像面前站着的不是他叛逆的弟弟虞阳煦,而是他深爱的情人舒苍。
眼睛湿漉漉的,小巧的下巴抬起来,嘴唇殷红,偶尔羞赧又不安地抿一下,宛如等待着他人的亲吻。
虞阳煦见过沐生这一面,青年唯独在舒苍面前会展露的一面。
在山上的树林中,沐生将他错认成了舒苍。
更荒谬又可怕的是,虞阳煦看着羸弱青年冰雪融化后微弯的眉眼,鬼使神差地假装了下去。
恬不知耻地抛弃了虞家霸王的尊严,假装成另外一个人,卑劣而贪婪地汲取了属于他人的温柔。
来自自己以前最讨厌的、名义上的哥哥。
甚至……差点亲吻了青年。
就像两个人真的是情人一般。
虞阳煦落荒而逃后抽了很多烟,尼古丁让他的大脑清醒,心中的情绪却愈发不平静。
他有点搞不懂,事情到底是从哪一刻开始变得如此不对劲。
但没等他弄明白这个问题,他不对劲的症状反而越发严重了。
虞阳煦看着青年无神的双眼,下颌线缓慢地绷紧。
沐生没有认出他的身份,给一头刚刚嗅闻到气味,想要开荤的大猫开了门。